寒門之士[科舉] 第162節
吳中行拍拍他的肩膀:“子蓋兄所想,正是我心中所想。” 才辦了幾日報,他便越看越驚詫,這報紙涵蓋面極廣,于農事、水利、天文等都有涉獵,且都非夸夸其談,而是有憑有據。 最后一版的某一欄,據柳賀所說,此為廣告,取廣而告之之意,他派精膳司一位主事與京城本地酒樓、商會等詳談,收取“版面費”,吳中行不知版面費為何物,那主事商談似乎未成,吳中行本以為這廣告登不上了,可過了一日,卻有外地商號找上了禮部。 吳中行見柳賀收了銀,一部分計入禮部的賬上,另一部分用來付印刷之資,其余則分給幾人:“此為各位的潤筆費?!?/br> “眼下花銷還小,待日后印量大了,靠禮部給的銀子恐怕不夠,咱們還是要想想謀生之道?!?/br> 吳中行與張元忭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詫異,聽柳賀的意思,這《育言報》日后能大有作為? 第212章 推出 《育言報》尚未推出,在京中卻已打響了名氣,官員們皆知,這《育言報》的編撰歸了禮部右侍郎柳賀。 柳賀年紀雖不大,才學卻是公認的,因而讀書人都想盡早看到報紙,好知道它如何與何心隱的《原學原講》對打。 萬歷七年正月至二月,《育言報》可謂吸引了滿京城的目光。 張元忭與吳中行原以為自己是被打發來坐冷板凳,到了禮部,卻日日都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他們能入翰林院,學識功底自不必說,兩人與張嗣修一道負責核稿、校正,報紙的內容五花八門,用柳賀的話說,第一期還有許多不足之處,待日后再開辟新的專欄。 幾人忙碌了數日,連張嗣修都能將薄荷的用法與禁忌背下了,為驗證薄荷是否真有《本草綱目》中所記載的效用,他甚至親自嘗試了一番。 ——雖他對“必須隔夜用糞水澆灌”這句十分不感冒。 “右宗伯,《育言報》初版在此了,請右宗伯詳閱?!?/br> 張嗣修入了內,柳賀正專注讀著文卷:“思永稍候片刻,待本官看完這篇文章?!?/br> 柳賀將文章看完后,才道:“袁了凡果真處處精通。” 袁了凡即袁黃,后人或許未聽過他的名字,但對他的《了凡四訓》也當有所耳聞,袁黃萬歷五年進京赴試,卻因文章觸怒張四維而遭篩落,若非如此,他和張嗣修應當是同年。 袁黃少時就有才名,精通天文、數術、水利等,這般才干用來辦報倒是足夠,但柳賀轉念一想,實學之人還是應當為百姓辦實事,倒不必成日和文章作伴。 “思永坐。”柳賀自張嗣修手中接過報紙初版,“你們三人都核過了嗎?” “都核過了。”張嗣修道。 柳賀詳細翻看了一遍,道:“報紙版面需加以控制,印制之時也不必選用好紙,盡量叫人人都讀得起。” 張嗣修低頭稱是,見柳賀神情專注,他心頭莫名也有些緊張,唯恐叫柳賀發現錯處。 對于這位右宗伯,張嗣修原先并不畏懼,京官之中,柳賀并不是個性十足的一位,平日他與人相處十分溫和,然而官員立足并不靠威勢壓人,而是靠真本事。 他為首輔之子,可謂京中第一等的衙內,盡管會試時京中都傳他走了許多門道,然而到了翰林院,他還是得如普通翰林一般修史,日子可謂枯燥至極。 張嗣修不知,為何柳賀在一眾翰林中獨挑中了他。 他本以為是父親對柳賀說過什么,回家后他探過父親的口風,然而張居正只道,辦報意義深遠,叫他跟在柳賀身后多學多聽。 柳賀檢查后露出滿意的神色:“你們事辦得極細,本官這就呈給部堂大人?!?/br> 以現在的印刷水平,《育言報》做成日報自然不可能,周報也只是勉強,柳賀和潘晟、姚弘謨細商之后,又參考了內閣幾位輔臣的意見,將之定為旬報,十日為一期,報后附來信地址,廣邀天下讀書人暢所欲言。 《育言報》頭版是論辯內容,可論禮儀定制,可論時政,也可論各地之怪現狀,分“實學”、“文教”、“生活”各版,向讀者介紹科考、農事、美食、新書等資訊,同時還專門辟出一欄,分享朝中及民間大儒的文章和詩作。 “以澤遠的規劃,八版恐怕都不夠。”潘晟道,“‘育言報’三字,澤遠可請過陛下了?” “陛下聽了十分歡喜?!绷R道,“下官聽內侍說,陛下練了數回,才叫人將寫好的字送來禮部?!?/br> 天子的書法是名師所授,自去歲以來,張居正減了天子練字的時間,改為處理朝政,《育言報》要題報名,柳賀第一個便想到了天子。 如今萬事俱備 ,報紙只差印制了。 明代印刷業已十分發達,禮部就有自己的官刻,不過《育言報》的印刷柳賀找的卻是坊刻,坊刻價錢比官刻便宜許多,這《育言報》為官方所出,印坊不敢怠慢,若換成官坊,紙必然選好紙,柳賀這邊支了多少銀兩,按官坊的習性,恐怕印到一半就會告知他缺銀,進而讓柳賀選是否繼續。 禮部本就是窮衙門,若《育言報》賣得好,禮部就能單獨多出一份進項來,若賣得不好,時時要禮部貼錢,時日久了恐怕也辦不下去。 印刷之事,柳賀本想派一位主事去看看便成,可張嗣修竟主動接了這活,倒令柳賀刮目相看。 張嗣修身上并無太多衙內的習性,辦事也十分勤勉,監督這種活他去干最合適,可以十成十發揮吉祥物的作用。 等到《育言報》塵埃落定了,柳賀才有空和張元忭、吳中行閑談:“子蓋兄,子道兄,二位不會怪我將你們拉來吧?” 吳中行道:“如此倒是比修《會典》有趣得多?!?/br> 張元忭不討張居正喜歡,吳中行上回的疏雖被攔下了,可他和趙用賢都因這事被冷落,趙用賢女兒的親事終究沒談成,柳賀便托申時行等蘇州籍的官員幫忙探看。 柳賀自己便經歷過這種事,他覺得,能在結親之前看清親家的真面目,總好過日后送女兒去受罪。 張吳二人辦了幾日報,對報紙該如何辦也有些見解,幾人討論著細節,吳中行終于忍不住問:“澤遠,辦報當真能令士子不再群聚論政嗎?” “這我也不知?!绷R道,“但辦報好過廢除天下書院?!?/br> 總之張居正已經允了他辦報,至于效果如何,辦了再說。 …… 萬歷七年二月十二,是一個適宜動土的黃道吉日,《育言報》便在今日在各書肆、書院及驛站、碼頭等地售賣。 讀書人對此倒是期待萬分,然而書肆反響卻只是平平,畢竟這報紙是新鮮物什,禮部可以辦一期便停,他書肆將這報紙引進來,若賣不出去,虧損的是書肆的本錢。 不過張居正廢除書院一事鬧得沸沸揚揚,故而了解到《育言報》是在今日發售后,京中官員都派人買了一份。 居庸關疊翠書院。 這是位于居庸關、由嘉靖時御史蕭詳曜所創設的一座書院,北京城內至今沒有一座書院,仍以官學為主。 因張居正屬意廢除書院,疊翠書院的士子們自然十分關注京中動向,此處離京城近,因而這一日下午,書院外傳來馬蹄聲,其余士子上前圍住一人:“《育言報》可買到了?” “已在了。”來人道,“買這《育言報》的,也多是如我等般的年輕書生。” 待那人將《育言報》展開,露出其廬山這面目時,眾士子都有些失望:“這便是那《育言報》?” 只見這《育言報》版面雖大,所用的紙卻是平平,且字跡偏小,不似官辦文章那般大氣恢弘。 “正是。”來人道,“一共花了二十文?!?/br> “多少?” 聽到報紙的定價,士子們均是驚詫,時下紙價與書價都不便宜,二十文也不過只夠買兩三個燒餅,能以燒餅的價錢買上一份報,這《育言報》當真是……十分實惠。 “既這般便宜,李兄為何不多買幾份?” “我至書肆時已是晚了,只搶到這一份?!?/br> 眾士子便不再多言,轉而去看《育言報》的內容,先看版頭,“育言報”三字及“有德者必育言”一句居于正上方,題字者為萬歷皇帝朱翊鈞。 見了天子之名,在場的書生皆露出恭恭敬敬的神色,無人敢再批判《育言報》了。 眾人先看頭版文章,第一篇便寫了當今書院之五大罪過,眾士子見了 便想反駁,然而讀過文章全貌后,只見這文章陳詞有力,文采斐然,論述更是引經據典,讀來令人豁然開朗。 他們身在書院便只知書院的好處,然士子夸夸其談之風若興,文風必浮,若這些士子入了仕途,恐怕又要出幾位青詞宰相。 “這文章是何人所作?” 眾士子未等太久便得到了答案,這文章最下方有一行小字,附注了作文者名姓,只有柳賀之名,而無官銜等。 可在場讀書人哪一個不認得柳賀? “柳三元的文章,我定要謄抄一卷?!?/br> “《育言報》第一期便出了柳三元文章,報上寫,此報每旬一出,待本月二十二那日,我等定要早些上京?!?/br> 除了論書院之罪外,《育言報》也批評了當下的許多風氣,如禮制上的逾越之處、官場的浮躁之風等,措辭十分之毒辣。 眾士子平日激辯甚多,可讀了報上內容,卻覺得自己平日所言還不如這報上一針見血。 待翻看到后幾版,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袁黃的《舉業彀率》都有所涉及,農事、水利、醫藥、數算等內容叫士子們耳目一新,除此之外,姚弘謨一首詩作也被放到“新詩專欄”里,而最讓眾人驚詫的,是《育言報》竟教人番邦文字及風俗,雖所占版面不多,可時下士人對番邦毫無了解,讀了《育言報》后,眾人著實開了眼界。 疊翠書院這一下午便在讀《育言報》中度過了,這報論厚度遠不及書卷,可讀到最后一版時,眾人都有意猶未盡之感。 “這《育言報》說,人人皆可投信,不拘出身,我等只要將報上所附的地址記下,改日寄信便可。” “京中新開了家鴨店,是正宗的江南口味,若有空,你我一道品嘗一番?!?/br> 書生們對廣告為何物甚是不解,但看報上形容,這店里的鴨子美味非常,實在叫他們心向往之。 第213章 第二期 “新一期的《育言報》,周兄可看了?” “那報上說,甘薯有五種食用之法,若是曬成干,可保存半年之久。我父兄此前曾來信說,老家今年要勻出一畝地來種甘薯,待甘薯熟了,我帶些來給各位仁兄嘗嘗。” “讀了柳三元文章,我才知張相為何要廢除書院?!?/br> “讀了《育言報》,我方知,世間還有這般多不為人所知之處?!?/br> “李時珍究竟是何人,能得《育言報》如此推崇?” 買到《育言報》的書生一連幾日都在議論報上種種,在京城讀書人中,《育言報》就是如今最熱門的話題。 而買不到報的,則心心念念報上究竟寫了什么,或至好友家中借看他的那份《育言報》,或守在書肆前,要掌柜多售幾份報紙。 “掌柜,我等要看報!” 那掌柜也是無奈,他們又哪能料到,小小一份《育言報》竟能掀起那般大的風浪,第一日就搶購一空不說,自《育言報》第一期發售后,每日都有書生來書肆中問詢。 不僅是京城本地的讀書人,《育言報》的名聲甚至傳到了京外,京城附近的書生也有高價求購的。 …… 此時,申府。 《育言報》早早就被送至申時行府上,申時行看這報紙卻非只看文章,而是看這報紙發售背后的深意。 民間輿論也是武器,強勢如張居正,也抵擋不住奪情一事背后的朝野議論,眼下《育言報》被禮部掌在手中,若是使用得當,只怕不僅是“暢所欲言”4個字那么簡單。 “柳澤遠究竟是無心,還是有意呢?” 在申時行看來,柳賀并非有野心之人,但這《育言報》風險著實不小,柳賀莫非是想在朝眼內外掀起一場大辯論不成? 若是張居正歸政一事也被肆意討論,其影響恐怕直追嘉靖時的大禮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