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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60節

    “元輔,此舉恐怕會令天下士子心寒。”潘晟道,“士子驕縱并非一時,當徐徐圖之。”

    張居正看向張四維與申時行:“子維,汝默,你二人是如何看的?”

    張四維和申時行的說辭與潘晟差不多,只是更委婉一些,兩人自然明白張居正廢除書院的用意,然而書院如今已與科舉緊緊聯系在一起,大儒們多至書院講學,傳播王學理論。

    但也因此,書生們染上了議論國是的習氣,動輒聚集在一處喧嘩官府,稍有不滿便鬧,長此以往,書生不學圣人之道,也不修經世致用之學,只學到了論辯的本事。

    張居正推出的幾項政令都引發了讀書人的大爭辯,贊成者少,反對者眾,奪情一事后,他在讀書人心目中更是不受待見。

    問完幾人,最后一個到的柳賀也被瞄上了。

    柳賀只能硬著頭皮道:“下官覺得,廢除書院太過激進,應對讀書人加以引導才是。”

    明時書院已成氣候,多為書生舉業而設,有官辦書院,也有私立書院,其中一些書院講學自由,讀書人在此針砭時弊,群聚講學,若是隨意廢除,讀書人的怒火恐怕止不住。

    聽得柳賀之言,張居正道:“依你之見,該如何引導?”

    “下官覺得,正如部堂所言,此事也需徐徐圖之。”

    這事畢竟是姚弘謨的職責,柳賀總不好越俎代庖。

    張居正冷冷道:“我還以為右宗伯會有什么見教。”

    柳賀:“……”

    大過年的,他莫名其妙就被叫出來,又莫名挨了一頓說,柳賀也很無語。

    不過這也是他和張居正相處的常態,在外人面前,張居正向來很不給他這個門生面子,夸贊基本是沒有的,教訓倒是不少。

    柳賀早已經習慣了。

    據他觀察,張居正廢除書院的心意很是堅定。

    萬歷三年,柳賀還在揚州時,張居正便令各地提學官約束生員言行,在揚州知府任上,柳賀也不喜生員群聚鬧事,這些人不事生產,只度過幾篇圣賢文章,便覺自己知曉天下間的道理,柳賀也曾懲治過借機滋事的生員。

    待張居正怒氣消了一些,柳賀問潘晟:“部堂大人,今日之事因何而起?”

    正月里風平浪靜的,應當不會出什么狀況。

    潘晟道:“何心隱在湖廣講學,其中頗多抨擊時政之言。”

    柳賀立刻明白了。

    何心隱是王學名家,嘉靖時就曾因傳道講學遭嚴嵩追殺,他是山農先生顏鈞的弟子,思想上卻

    比顏鈞要激進許多。

    此人主張的“無父無君非弒父弒君”可謂大膽至極,從現代人的角度看倒是平常,可放在大明朝,這可是相當奪人眼球。

    “書院若禁,也并非不能,然禁而不止,這禁又有何用?”柳賀不由道。

    萬歷三年時,張居正便下令禁止再辦書院,卻并未禁止已有書院講學,《提學敕諭》頒了幾年,也就第一年起了作用,其余仍是如舊。

    張居正縱是禁了書院,也不可能禁了書生群聚,何況東林書院此時還未創辦,魏忠賢也干過廢書院的事,最終依然毫無效果。

    何況朝中官員與書院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潘晟賦閑在家時,就曾應地方書院之邀去講過學。

    潘晟點了點頭:“確是如此。”

    “元輔恐怕真有歸政之意。”潘晟問道,“澤遠,元輔可曾對你透露過?”

    柳賀搖了搖頭:“此事元輔不會告知的。”

    “何心隱此人不愿科舉為官,卻又妄議政事,莫非他以為,會有人會聽他的不成?”潘晟也有些怒了。

    何心隱不愿科舉為官是真,這個人有本事也是真的,他是江西人,在江西這樣的科舉大省中曾考中鄉試第一,他在家鄉創辦的“聚和堂”可以說是對新的社會結構的一種嘗試,可惜他不管做什么都是和朝廷對著干,嚴嵩不能容他,張居正也不能容他。

    萬歷三年之后,何心隱便被朝廷通緝,一邊在各處講學,這一回到了湖廣,他在湖廣也極力抨擊張居正的政見。

    然而,何氏要江陵去位,一新時局,但他的實踐更近似于空想,以他一人之力,是很難扭轉當下時局的。

    朝政至此,就連張居正也不能完全改變。

    姚弘謨見了柳賀也是無奈,他是正統的讀書人,學識十分淵博,在政事上卻沒什么大主見,更不必說廢除書院這樣的大事。

    柳賀覺得,這事自己還是不要摻和了,然而張居正今日叫他過來,恐怕就是要讓他摻和進去。

    第210章 報紙

    出了內閣,柳賀便與潘晟、姚弘謨一道來了禮部,雖是春節時,禮部衙門仍有人值守,潘晟與姚弘謨念著柳賀妻子有孕,便叫他安心在家歇著。

    潘晟為官并不強勢,姚弘謨也是正人君子,因而柳賀在禮部待得很是順遂。

    削藩一事已十分麻煩,如今又要廢除書院,光是想及此事招致的后果,柳賀便覺得頭大如斗。

    姚弘謨皺眉道:“澤遠,我等無論如何都得想出個章程,否則元輔那邊難以交差。”

    潘晟、姚弘謨及柳賀的想法都是徐徐圖之,萬歷三年張居正的做法已屬激進,然效用平平,如今讀書人比過去更愛論政,可見廢除書院并非根本之策。

    “如今士風日下,不僅是元輔,我心中也十分擔憂。”潘晟道,“依澤遠之見,該如何引導這些士子呢?”

    柳賀思忖片刻,道:“部堂,繼文兄,這只是下官的一點淺見。”

    見柳賀果真有想法,潘晟立刻來了興致:“澤遠請說。”

    “這些士子集聚論政,無非是朝廷不給他們論政的機會罷了。”

    姚弘謨聞言道:“集聚的士子多為科考失利者,若他能考中進士,在官場上自有發聲之機,何必要私下聚集?”

    潘晟也是點頭。

    “俗話說,堵不如疏,這些士子本就愛與官府作對,官府越不讓他們說,他們越要說。”柳賀道,“因而下官想著,不如就給機會,令他們暢所欲言。”

    “也好叫他們知道,他們所憂心的,官府早已經想到了。”柳賀解釋道,“這些士子未做過官,于民生了解也不多,他們便以為,自己所想皆是利國利民、經世致用之策,實則非是如此。”

    “澤遠進一步講講。”潘晟道,“依你之意,該如何令士子們暢所欲言?”

    柳賀道:“部堂大人,如今邸報出得如何了?”

    “還是由通政司謄抄政令傳至各地。”潘晟道,“澤遠的意思是……”

    柳賀道:“士子們既要抨擊時政,咱們便辦一份報,留個地方由他們暢所欲言,官員可說,百姓也可說,其中也可張貼農事、水利、醫藥上的新說,叫百姓也從中獲益。”

    “讀書人總以為只有他們懂天下間的道理,可這天下卻不只有讀書人。”柳賀道,“本部掌禮制,何心隱等人所辯的,亦是圣人之理,辦一份報,可叫天下萬民知曉,官方懂禮不遜于民間。”

    潘晟道:“倒也并非不可。”

    潘晟也能意識到,輿論是一把雙刃劍,張居正堂堂內閣首輔,依然會為民間之聲所擾,這便是輿論的力量,而禮部辦報,固然有興禮明制的作用,卻也不能叫這輿論被旁人用了。

    何況張居正是否同意,潘晟并無把握。

    但相比將書院廢除一事,這個主意畢竟更緩和些。

    潘晟也不知為何柳賀能想到這主意。

    他于是道:“澤遠,你與繼文先細細琢磨一番這報該如何辦,你我有個章程,到元輔那邊也有話說。”

    柳賀點了點頭:“部堂只管等著就是。”

    不過潘晟也不只聽了柳賀一人的意見,廢除書院一事所涉重大,姚弘謨、各司郎中、員外郎等也有話說,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其中不同意廢除書院者占了多數。

    可以說,書院是伴隨著程朱理學的發展而興盛起來的,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嵩陽書院天下聞名,讀書人在此講學、求知,才使理學流傳開來,成為官方之學。

    何況讀書人論時政也非一時半刻就能止住,洪武朝時創設科舉,非科舉出身不能為官,讀書人又擁有許多優待,這便使他們天生高出普通百姓一層。

    王畿、何

    心隱、羅汝芳等人雖在民間,在讀書人中卻擁有不遜于官員的影響力,這些人論學問是公認的大儒,思想也有其先進性,受讀書人追捧也是應當的。

    ……

    張居正召內閣及禮部大張旗鼓地去議事,他欲廢除書院一事自然瞞不住了。

    此前京中隱約流傳著張居正欲歸政給天子的傳聞,讀書人同樣議論紛紛,可廢除書院的消息一出,士子們便顧不上歸政之事了,都將注意力集中到了書院上。

    畢竟無論張居正是否歸政,那都是朝堂上的事,縱然士子們再不愿,張居正這首輔也是干了足足六年多,一時半會恐怕也難以更改。

    可廢除書院則不同,事涉士子們自身,因而此時剛有風聲傳來,京城眾書院的士子便已坐不住了。

    張居正出手可是又快又準,若不及時叫他改了念頭,書院之禍一時恐怕避不開。

    “張江陵為何專挑書院下手?你我身為讀書人,關心朝堂本是應當,朝堂諸公可知如今百姓生活如何?”

    “書院是當年程子、朱子講學之所,張江陵此舉,更甚秦始皇焚書坑儒!”

    “江陵為官本就霸道,朝堂諸公敢怒不敢言,當年嚴嵩當政時都未曾如此,江陵之惡勝過嚴嵩!”

    民間議論紛紛,何心隱人在湖廣,又大聲疾呼,寫下《原學原講》一文。

    “自有貌,必有事,必有學也。學其原于貌也。??自有言,必有事,必有講也。講其原于言也。”(注1)

    何心隱在文中直接說,講學之事起源于孔子,張居正欲毀講學一途,便是自絕于圣人之道。

    何心隱與張居正也算是舊識,事實上,何心隱的名號如今越傳越響,也與張居正脫不開關系。

    何心隱和耿定向關系不錯,耿定向曾將何心隱引薦給張居正,可惜兩人天生氣場不合,張居正言何心隱“時時欲飛”,判斷可謂十分準確,而何心隱曾在耿定向面前道,“此人必當國,當國必殺我”,判斷也準。

    隨著張居正當國日久,何心隱的名氣一日比一日大,天下讀書人似都在等他那句“當國必殺我”,看張江陵是否真能痛殺何心隱。

    《原學原講》一文自然又將張居正狠狠得罪了一通,因而正月一過,張居正便令禮部重申,儒童讀書經社學,生員讀書經府州縣學,而不必經書院一途。

    除此之外,何心隱也被湖廣巡撫王之垣逮住,被下了牢。

    此前何心隱幾次三番被通緝,都因官場上有人相助得以逃脫,但這一回張居正十分惱怒,縱是讀書人群情沸騰,王之垣依然不肯將何心隱放出。

    柳賀與姚弘謨琢磨數日,終于將一份報紙的框架搭了出來。

    大明朝與后世畢竟是不同的,朝中若出了政令,并不會在第一時間叫百姓知曉,官與民天生就是不平等的,百姓們也接受了這種不平等。

    因而頭版放什么,柳賀很是糾結。

    細想之下,這報紙都不必處處仿照后世的報紙,只論禮法也可,比如程朱理學與陽明心學的碰撞,便可堂堂正正登于其上。

    朝堂與民間大儒論禮的文章也可放于其上。

    而到了具體的政見上,則可以強調其推廣之效與具體缺陷,比如一條鞭法在地方上的施行,其中若有不當之處,就可通過報紙曝光。

    次版三版等,則可放一些快訊,比如某名人逝世,還可放些農事水利醫學的科普,比如李時珍《本草綱目》的節選,還有袁黃寫就《舉業彀率》,可謂士子在大明朝必備的《五三》。

    后幾版的內容并不重要,重點仍在頭版,柳賀此時已經可以想象,若報紙真推出了,效用好的話,恐怕能抵過數十位御史。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朝堂權力向民間的讓渡,便是交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