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21節(jié)
“徐都憲,您……” 王煥這才發(fā)現(xiàn),徐爌竟一直扮成柳賀的隨從跟在柳賀身后,而他一直未曾察覺。 “王鹽司這出戲唱得真是妙。”徐爌輕輕拍了拍手,“柳府臺,你便將事情如實道來,免得王鹽司疑惑。” “下官便逾越了。”柳賀自袖中拿出一份奏章,遞給王煥,“王鹽司,徐都憲與下官所為皆在紙上,你一讀便知。” 王煥在鹽運使這個位置上不干凈,徐爌心中早已有數(shù),二叔來揚州府卻銷聲匿跡后,柳賀查到他與府中鹽商搭上了線,便將此事及早告知了徐爌。 之后柳義如何販賣私鹽,王煥及府中鹽商如何收買彭通判與付推官,又是如何安排人將灶戶與鹽商抓入府牢,柳賀與徐爌都早已知曉。 王煥若是不將彈劾柳賀的奏章遞上去,柳賀還拿不到他構陷官員的實證,可他偏偏急著將柳賀扳倒,在抓人之事發(fā)生前,便迫不及待地給柳賀安上了罪名。 王煥讀著奏章,手指不由一直在顫抖,照柳賀的說法,無論柳義在鹽事上做了什么,他早已在巡鹽御史那邊備了案。 柳賀并非不能阻攔柳義,他是故意任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的! 方才他還因柳賀丟官欣喜不已,這一刻,丟官的分明變成了他! 王煥臉漲得通紅,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你是何時得知的?” “二叔來揚州府后便知了。” 柳賀自認和王煥并無太多利益上的沖突,他打擊私鹽不過是為了防止鹽稅外流罷了,王煥作為鹽運使,本該與府州縣官一同打擊販賣私鹽之事,然而王煥卻在鹽商那邊站了位,成為了鹽商利益的代言人。 柳賀道:“下官的二叔雖非什么好人,在家時也不過偷雞摸狗罷了,家中親朋都知曉他的品行,時時替下官監(jiān)督著,你若是找旁人也就罷了,下官恐怕還難以察覺,你偏偏找上了二叔。” 當然,王煥找柳義也是有充分理由的,柳家人丁凋零,柳義這個二叔已經(jīng)是最親近的親人了。 “你柳三元方才還說我心思縝密,我看你才是最陰險狡詐之徒!”王煥手指著柳賀,“柳賀,就算本官倒了霉,你不能約束家中親眷,御史那邊也要狠狠參你一筆!” “王鹽司如此為下官cao心,下官心中十分感動。”柳賀微微一笑,“眼下王鹽司還是先顧好自己吧,下官先祝王鹽司順利過關。” 王煥此前已經(jīng)因彈劾柳賀被申斥過,此次他 構陷柳賀、制造民變、勾結鹽商的罪名齊全,都察院那關就先過不了,根本不需要柳賀出力。 徐爌一至,巡撫衙門的人馬也來助力,鬧事的灶戶家眷中的領頭者被抓住,無辜之人被放,付推官等人在徐爌來時就心知不妙,此時在柳賀面前跪倒了一片。 “府臺大人饒命啊!” 付推官悔得腸子都青了,他怎么一時糊涂,非要幫王鹽司做成這一局! 柳賀搖了搖頭:“付推官,你還能求本府饒命,本府今日若真出了事,又能去求誰呢?” 付推官一開始便未向著柳賀這邊,這一點柳賀也很清楚,柳賀也不要求他全心全意向著自己,保持中立柳賀還是能容忍的。 但眼下柳賀已經(jīng)容忍他不得了。 王煥被徐爌帶走,只留張九功孤零零地待在原地,柳賀沖他輕輕拍手:“好一個剛正不阿的張巡按,張巡按到的時機著實太湊巧了些。” “揚州府中鹽商販私鹽張巡按瞧不見,本官二叔被人騙來販私鹽,張巡按一查一個準。” “灶戶受鹽商盤剝之苦時張巡按瞧不見,今日這些領頭之人也非清白的灶戶,張巡按偏偏要替他們申冤。” “張巡按慧眼如炬,本官著實是佩服。” 柳賀不知張九功究竟是為了查案來此,還是真的和王煥有所勾結,不過徐爌并未就張九功之事多言,想必對方只是一門心思想將他這揚州知府拉下馬。 朝中不少御史皆是如此,他們當官不為利,只為一個清名,因而專找閣部官員彈劾,柳賀官位不高,只是天下數(shù)百知府中的一員而已,然而他是首輔張居正門生,三元及第,又曾任過天子日講官,在如今的官場,他可稱得上是明星官員。 在大明朝,當官太有名氣也并非一件好事。 今日這事一了,柳賀便躺在床上大睡一場,和這么多人同時打交道是真的累,他也難免覺得疲乏。 第160章 誠意 第二日柳賀上衙,彭通判已被張九功帶走,他如何與鹽商勾結,又是如何構陷柳賀的,張九功及都察院那邊自是會仔細查問。 揚州府眾官吏見了柳賀都是不敢吭聲,昨日那事他們從頭到尾看得十分清楚,河南道御史張九功來時,他們還以為柳賀這知府之位做到頭了,然而柳賀竟請出了巡鹽御史,生生將一個死局給破了! 鹽運使王煥已被拿下,府中官員,與彭通判、付推官一道的皆是被下獄或免職,府衙中因此少了許多人,而柳賀今日仍與往常一般和煦,可眾官吏卻連大氣也不敢出。 何人能想到? 自柳三元入了這揚州府,先是謝知府與程通判,之后是彭通判與付推官,就連平日不可一世的王鹽司也被他撂倒了! 原先眾官吏只覺得柳賀是個實干家,心思固然是有,卻都花在了揚州府的實事上,水利、商事、財稅、百姓……柳賀能干事,也愿意為府中百姓的利益爭取,他磋磨官吏雖狠一些,但為人卻公正和善,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王煥將柳賀的叔父搬出時,官吏中向著柳賀的也為他捏了一把汗,可柳賀竟早早探出了王煥的底,王煥要將他扳倒,自己卻因此丟了官。 此等心機,此等掩飾的功底……眾官吏此時不由慶幸,自己并未將柳賀徹底得罪,否則下場將如彭通判、付推官一般。 “姜通判,你可要為我等在府臺面前說說好話。” “姜老兄,我倆相識也有幾年了,給老弟一個面子,讓老弟請老兄喝上一頓酒。” 在揚州府中,姜通判的人氣突然高漲,謝知府在時,眾官吏們都嫌姜通判為人太過耿直不通世故,眼下卻個個將他視為知己,眾人都清楚,府衙這一眾官員中,知府大人眼下最信賴的就是姜通判。 “好說,好說。” 姜通判才應了兩聲,小吏忽然來報知府有請,姜通判立時收斂了笑意,一路小跑奔向了前衙,堂堂六品通判如此低聲下氣,若是被御史瞧見,恐怕要指責姜通判毫無官員氣節(jié)。 可揚州府眾官員卻覺得此事尋常,如今的柳賀,何人不畏?何人不敬。 姜通判見了柳賀,就聽柳賀吩咐道:“昨日沖撞府衙之人,非本府灶籍者、有生員功名者、濫訟者,皆令刑房加重處置。” 姜通判接過柳賀給的名單,只見文書上竟有足足數(shù)百人名,這些人姓甚名誰、從事何業(yè)柳賀均記得十分清楚。 到此時,姜通判才意識到了昨日究竟有多兇險,他們以為是柳賀抓人引發(fā)灶民嘩變,然而鬧得最兇的那群人中,有鹽商豢養(yǎng)的家丁,有鄉(xiāng)間的惡霸,有上過官府通緝的流民,灶戶竟只是其中少數(shù)人。 “王鹽司當真下血本了。”柳賀冷笑一聲,“這份名單,本府已交予徐都憲,都察院及內閣應當也會收到。” “王鹽司真當本府是泥捏的了,這些人既敢來我揚州府鬧事,本府就叫他有來無回。”柳賀道,“吩咐工房與刑房,將大牢再建得大一些,至于工費,都自這名單上取。” “下官遵命。” 柳賀吩咐姜通判時,一隊兵丁見了柳賀,為首之人向他跪拜,柳賀示意對方先起:“昨日情況如何?” “抓獲私船數(shù)十艘,船上鹽有一百萬斤。”為首兵丁道,“徐都憲吩咐屬下,能抓獲這般多的船,全賴柳府臺相助。” 柳賀道:“徐都憲客氣了,都是本官份內之事。” 昨日王煥與府內鹽商們在府衙前演了一出戲,他們以為柳賀這知府要垮臺,便將商船運了私鹽開出,柳賀與徐爌提前做了準備,一抓一個準。 兩淮鹽價高于廣東鹽,一斤約花十四文銀,這百萬斤鹽便是上萬兩白銀。 嘉靖時,各大鹽場每年產鹽三百七十萬引,有鹽引的官鹽則是七十萬引,一引約兩三百斤,也就是說,一年約有上億斤白銀的產銷不納入鹽稅。 這也是官員、勛貴及外戚千方百計將手伸進兩淮鹽運的原因。 姜通判在一旁聽得冷汗直冒,心中甚至對王煥充滿了同情。 他得罪誰人不好,偏偏將府臺大人得罪了個徹底。 姜通判原先便是柳賀這條線上的,到這時候,他已經(jīng)決定緊抱著柳賀大腿不松手,遇上這樣的上官,官不如人家也就罷了,論心機論本事他是一概比不過,倒不如老老實實地任他差遣。 出了府衙門,姜通判正要將柳賀吩咐的事務盡數(shù)辦好,門外的景象卻叫他大吃一驚—— 錢家、賈家、寧家……揚州府有頭有臉的鹽商們皆聚集在府衙門前,一副落湯雞的模樣,他們中有家丁聚眾鬧事被柳賀抓住的,也有因販私鹽人贓并獲的,王煥這鹽運使已伏法,巡鹽御史徐爌眼睛里容不得沙子,這些鹽商們只得找上了知府衙門。 姜通判任通判這幾年,還從未見過鹽商們這么低聲下氣的時候。 他們哪一日不是趾高氣昂的? 幾位鹽商見了姜通判猶如見了救星:“通判老爺,柳府臺如何才愿見我等?” 姜通判覺得,這一年里,揚州府的太陽至少有兩回是打西邊出來的,一回是府臺令鹽商們交足商稅,而令一回就是今日。 他堂堂六品通判在府中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頂上的知府老爺難伺候,下頭的鹽商們一個個也是硬碴子,被人叫“通判老爺”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可姜通判卻不敢替柳賀應承什么,彭通判的下場擺在那里,他當初還以為這彭通判比程通判好打交道得多,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姜通判溜了,這些鹽商們則依舊在府衙外苦候,十月正是風沙大的時候,青石路上揚起陣陣塵土,四周百姓們見府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府衙,也都聚過來看熱鬧。 錢二公子面皮薄,可禁不住被人看猴子似的圍觀,便對錢員外道:“爹,咱們回去吧,府臺大人想來是不會見咱們了。” “那你哥怎么辦?”錢員外道,“他如今被扣在漕督衙門,你能在漕督面前說上話,還是能在巡鹽御史面前說上話?” 他錢家雖有武清伯李偉相助,李偉畢竟是外戚,正經(jīng)的文官并不愛帶他玩,就算他錢家能請動內閣三輔張四維,但這些年掙的銀子恐怕全要吐出來,一家老小只能喝西北風了。 何況販私鹽乃是大罪,張四維顧忌名聲,未必愿意沾手。 錢員外不禁悲從中來,若是遇上旁的府官,此事或許還能有轉圜,然而柳賀連鹽運使都放倒了,河南道御史來揚州也未能討到好,柳賀又有首輔門生這一身份做倚仗,其余官員想動手也必須考慮一二。 他看向面前滿臉不耐的次子,忽然伸出手,在錢二公子臉上重重扇了一巴掌:“若非你這孽障成日惹事,我錢家何以將府臺大人得罪到底?” 錢家原本并非一定要站到柳賀的對立面,但自鹽運司衙門、揚淮兩府知府彈劾柳賀開始,事情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錢員外原本極寵次子,家業(yè)由長子扶持,次子每日只吃喝玩樂就行,即便他成日縱馬傷人,但錢家有銀子開路,錢二公子幾乎沒吃過官司,久而久之,錢二公子便越發(fā)少了約束。 錢二公子無故挨了一巴掌,心中也是不忿:“我又沒叫爹去販私鹽,家中銀子不是夠花了嗎?” 錢員外被這話氣了個倒仰,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身旁人扶了許久,錢員外氣才平順了,伸手往外指了指:“你給我滾回去!” 到這時候,他方才后悔未將次子教好,若是長子有什么三長兩短 ,錢家偌大的家業(yè)要交給誰? “錢員外教子倒也不必在這府衙前,叫滿府百姓看了笑話。” 府衙大門忽然被推開,鹽商們認得,這是柳賀面前那位顧先生。 顧為并不常在人前露面,公事上,柳賀多用府衙中的官員與書吏,顧為則多在暗中替柳賀忙碌。時下官員身邊總要有幾個師爺出謀劃策,柳賀卻不太愛用師爺,在他看來,師爺們流動太頻繁,臨時請未必能請到合用之人。 不過在揚州任了府官后,柳賀發(fā)現(xiàn),師爺還是很有必要的,府中雜事太多,水利、錢糧、判案……非專業(yè)人士忙起來著實是一頭霧水。 顧為道:“府臺大人并不愿見你們,你們不必在此等著了。” 顧為語氣輕松隨意,鹽商們卻慌了神:“顧先生,求你無論如何讓府臺見我等一面。” “各位不覺好笑嗎?柳府臺在任上對各位是照顧有加,錢員外,你家二公子縱馬傷了府臺,府臺可攜私報復過?府臺如此仁慈,各位卻不識好歹。”顧為笑道,“府臺眼下不找你們麻煩,但你們的事,府臺也不會再問。” 柳賀不管,他們如何能將人從大牢里撈出來? “顧先生,我等今后定規(guī)規(guī)矩矩交鹽稅,不讓府臺大人煩擾。” “是啊顧先生,替我等在府臺面前說說好話吧。” 顧為的嗤笑聲這一刻無比清晰:“各位員外,繳鹽稅乃是國法,無論何人當這揚州知府,各位的鹽稅都不能少交一分,你們若只是這點誠意,那就不必再談了!” 顧為這話,顯然還有能轉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