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12節(jié)
柳賀道:“仍要叮囑各地官吏,將這堤維護好。” 到了寶應縣時,柳賀等人已在堤上了,護堤的官吏卻不見人,門關著,柳賀命人將門打開,人果然不在里面。 寶應知縣這時才姍姍來遲,陰沉沉的天,他卻滿面紅光,聞著也是一身酒氣。 柳賀皺眉道:“本官再三叮囑,官員當以身作則,你這滿身的酒氣,若是此時有一樁事,你便這般去見百姓,見上官?” “本府三州四縣本官都已巡過,為何獨你寶應縣堤上無人看守,人都到哪里去了?” 柳賀道:“本官今日就在這邊等著,人何時來,本官何時走?!?/br> 過了一會兒,那看守的人到了,他見了這一眾官員自是嚇得屁滾尿流,眼下是新春,旁人都在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唯有他守著這堤一整晚,今日他媳婦回家照顧老娘去了,官府也沒人巡視,他便溜回家一趟。 柳賀訓斥了寶應知縣一番,又將看守之人一頓責罰,春節(jié)正是人人都松懈之時,但越是松懈,就越容易有事發(fā)生。 第148章 柳賀勸架 春節(jié)過后,天氣漸漸晴朗了起來,揚州府中近日沒什么大事,二月未至,秋糧已是納齊,正要進戶倉送往南京戶部。 柳賀也度過了他在揚州知府任上難得的清閑時光。 沈鯉所說之言柳賀記在心上,但對自己能不能在揚州知府任上繼續(xù)干下去,柳賀的心態(tài)倒是很平和。 他并不戀權,如今不過是遇上一個問題就解決一個問題罷了,揚州府中依然有許多問題,可惜柳賀能力有限,只是盡自己所能去做一些事罷了。 作為一府主官,柳賀平日在衙門中辦公其實不多,他要么去視察河工,要么在田埂上奔波,在衙門中,柳賀通常會看上級文書或案卷,只有在無事可做的時候,柳賀才會拿文章出來讀一讀。 這和他年少時的生活完全不同。 不過柳賀如今倒不需要自己掏錢買書了,市面上若是有出彩的文章集冊,書吏們會早早呈給柳賀,平日柳賀與好友們通信,他們在信中也會夾上一卷京城最新出的文集。 羅萬化、黃鳳翔幾人常建議柳賀多出文章,去年他一篇《治河論》引得京城紙貴,若是再添幾篇出成書,柳賀僅靠賣書也能成為京中大富。 柳賀此時穿著常服在院中讀書。 這幾日日光極好,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沒有一絲風,柳賀手捧著一本《宋史新編》讀得津津有味,這是福建人柯維騏所著,柯維騏是嘉靖二年癸未科進士,與徐階是同年,此人授官后并未任職,而是專心在家修史。 柳賀讀著他這本《宋史新編》,只覺內(nèi)容翔實有據(jù),有明一代并無官修宋史,因而明人熱衷于自修宋史,柯維騏這本《宋史新編》足足有一百八十萬字,是他家居三十年而寫出的大作,此書范式仿《史記》,有本紀、志、表、列傳等分類,將宋、遼、金三史編在一書之上。 當然,柯維騏之所以聲名大噪并非因《宋史新編》這一書。 ——柯維騏十分敬佩太史公寫成《史記》,因而在寫這本《宋史新編》時,他也揮刀自宮,將全副身心投入到了《宋史新編》的創(chuàng)作上。 柳賀并不知曉此事是真是假,畢竟他不能親自去驗證,但傳聞都這般說,柳賀覺得,這事真實的可能性很高。 柯維騏無疑是個狠人,考中進士本就是光耀門楣之事,這人卻能放著到手的官不做,在家修了三十年書,這種毅力非常人所有。 在柳賀看來,這般有毅力的人,做出什么事都不令人奇怪。 柳賀將《宋史新編》中本紀十四卷讀完,揉揉眼睛休息了片刻,滾團在他腳邊懶洋洋曬著太陽,柳賀薅了薅貓毛,將手邊的書放下,進而去看最近收到的幾封文書。 文書上說的大多還是柳賀在揚州府征商稅一事。 柳賀幽幽一嘆,磨好墨,略一思索,在紙上寫下“論商”兩個大字。 他當年在殿試上論禮,可惜當官之后論禮法的實踐卻并不多,此時朝中關于商稅的議論紛紛,除了抨擊柳賀盤剝民利外,居然還隱含了柳賀重商抑農(nóng)的指責,這一點柳賀是絕對不肯認的。 若非自邸報上看到,柳賀還不知朝中爭論已到了如此聲勢。 唉,果然人紅是非多。 要寫文章與人爭辯,最重要的是將自己擺在道德最高點,先祭出太/祖朱元璋,這樣他天生立于不敗之地。 柳賀先寫,商稅征收乃是太/祖所定,祖宗法度,誰也無權更改。 接下來,他便將洪武朝以來揚州府及各地商稅的收繳情況一一道明,擺事實,講道理,這一塊柳賀向來擅長,洋洋灑灑寫了數(shù)百字。 在這之后,柳賀才真正開始寫自己對商之一事的看法。 到了萬 歷朝時,已有不少文人認為應當農(nóng)商并重,可惜這種想法并不是主流。 柳賀結合如今大明朝的商事,再將未來商業(yè)的一些理論加進其中,為官之后,他寫文章不求文辭精美,而是要讓讀文章之人理解他的觀點,或者坦白一點,他希望如今的內(nèi)閣執(zhí)政者與天子能夠明白他的想法。 這篇《論商》,柳賀寫得比《治河策》更為認真,在大明朝,祖宗法度常被官員們掛在嘴邊,然而官員追逐利益時往往以利益為先,一旦利益受到妨礙,他們立刻將祖宗法度擺出來。 官員們真的都認為必須抑商嗎? 比如開海運一事,實則是為了加強大明與外界的貨物往來,然而朝臣之中反對者眾多,張四維受高拱提攜時支持開海,高拱倒臺,張居正主政,他又稱為反對開海者的一員。 他反對的理由也是祖宗法度。 但重農(nóng)抑商也是朱元璋的主張,他張家的鹽船卻開遍兩直十三布政司。 一篇《論商》寫完,午間日光已經(jīng)往西,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柳賀趴在桌子上打了會盹,睡得有些涼了,他正要起身加件衣服,就聽門外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府臺,出事了!” 這一聲喊得極大,柳賀也一個激靈被嚇醒了,他披上衣裳,問道:“何事?” “運河上,鹽運司衙門的船入鈔關時被攔下了!” 柳賀心中暗罵了一聲麻煩,鹽運司衙門及鈔關都是戶部的下屬衙門,這兩方都驕橫慣了,一貫不把地方上的親民官看在眼里。 若柳賀還是翰林院修撰,這兩方打起來,他鐵定在一邊吃著瓜再吐幾顆瓜子,可如今事情發(fā)生在揚州府地界上,柳賀倒是能說一句“關我屁事”,可事兒他還是得管。 柳賀穿上官服,坐上馬車趕去鈔關。 江都縣丞已在一旁恭候多時了。 自江都知縣被免職后,江都縣的庶務便一直由縣丞代領,這缺已空出許久,朝廷卻依舊未派出官員上任。 若說揚州知府在天下知府中屬“最緊缺”,江都知縣在天下知縣中應當也是數(shù)得上號的緊缺,這樣的位置,非進士出身的官員自然不能服眾,但江都知縣本身只是七品,三甲進士任官的最低點也是七品,不可能在外官干不滿三年的情況下平調(diào),所以這位置一直都空著。 難道真要等萬歷五年的新進士? 那還得等上一年半,到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江都縣丞快到安享晚年的年紀了,他原本是江西南昌府學的教授,考滿為優(yōu)之后才來江都縣擔一任縣丞,此前江都知縣還在時,他肩上擔子還不重,如今卻累得一張圓臉都瘦扁了。 縣丞見柳賀的機會不多,但他和府中通判、推官等多有往來,柳賀也從姜通判口中聽說,說這江都縣丞成日哭訴,希望朝廷早日將他們縣尊派過去。 江都縣是附郭縣,鈔關與鹽運司衙門都在縣內(nèi),這兩方產(chǎn)生沖突,最先報的自然是江都縣衙。 一把年紀的縣丞如何擋得住這聲勢,當即報了府衙。 柳賀來的路上已經(jīng)問清了詳情,說是鈔關攔下了鹽運司衙門的船,似從船上攔下了超出數(shù)目的貨物。 “此事南京戶部可有人知曉?”柳賀問。 “下官不知?!?/br> 柳賀到來后,一眾官員自然以他為先,為他讓出一條道來。 這兩個衙門鬧出矛盾來是小事,內(nèi)部的事可以內(nèi)部解決,但鈔關攔下鹽運司的船后,鹽運司豈肯罷休,當即將水路攔住,以致過往船只都無法通行。 江都縣丞已經(jīng)勸說過一次,可他們豈會將小小正八品縣丞放在眼中? “王鹽司來了么?” “王鹽司去南京戶部辦事,至今仍未歸?!?/br> “還真是巧。” 柳賀行至鈔關入口,果然,鹽運司衙門的船正橫在中間,過往的船只被堵在兩側,可惜礙于鹽運司聲勢不敢聲張。 兩個衙門盤踞在揚州府,彼此之間有些沖突也是正常的,便是揚州府中這些成日陪笑的親民官,提起鹽運司衙門心里也是罵,只是平日不敢惹罷了,不代表心中沒有怨言。 “揚州知府到。” 見柳賀來此,鈔關的兵丁與鹽運司的船員只是懶洋洋看了柳賀一眼,行了個不太恭敬的禮:“知府大人,您來評評理,鹽運司的船到了哪一處都是暢通無阻的,我等前幾日過臨清鈔關,帶著一樣的貨,為何臨清鈔關不攔,偏偏你揚州鈔關攔我?” “我等奉命行事,這位大人若是有怨,去戶部便是了?!?/br> 當著柳賀的面,兩家竟然又吵了起來。 柳賀眉頭皺起:“肅靜!” “鹽運司衙門與鈔關的事非本官管轄,但這運河上船只往來,俱是我揚州府城中行商的商船與百姓,你們攔在此處妨礙旁人,本官倒真要寫信給王司徒問一問,他戶部的官員就如此驕橫?” 柳賀一開口就報上王國光大名,鹽運司與鈔關諸人均詫異地盯向了他。 “我揚州商事若是因你鹽運司與鈔關產(chǎn)生影響,本官定然要狠參王鹽司與華將作一筆。” 原先是鹽運司與鈔關之間發(fā)生的沖突,可柳賀來之后不僅未相勸,甚至將矛盾變成了揚州府與鹽運司、鈔關兩方的矛盾。 這話說完,柳賀就命人搬來椅子,施施然坐了下來:“本官今日就坐在這等,若是王鹽司和華將作不給本官一個說法,本官今日就在這不走了?!?/br> 聽見此言,鈔關兵丁與鹽運司衙門諸人不禁都愣住了。 “知府大人好大的口氣,王鹽司豈是你說參就能參的?” 柳賀微微一笑:“那你就去和你家王鹽司稟報一聲,看本官究竟敢不敢參?!?/br> 第149章 后續(xù) 參旁的官員柳賀還會猶豫,可對鹽運司都轉(zhuǎn)運使王煥,柳賀參起來沒有任何負擔。 參參相報何時了,無非是他做初一,柳賀做十五罷了。 王煥此前因參劾柳賀被申斥,在鹽司都轉(zhuǎn)運使這個位置上騰挪不得,若是柳賀此時再參他一本,這固然會給旁人留下柳賀好斗的印象,可王煥絕對也討不了好去。 此前柳賀讓王煥丟了那么大臉,他都拿柳賀毫無辦法,這就是直管與垂管的區(qū)別。 …… 柳賀才在鈔關口坐了一會,天色愈發(fā)暗了,沿河商船的商人此時都有些焦躁不安,柳賀面上卻依舊一派鎮(zhèn)定。 無論今日這事如何了結,他必然是要上奏一本的,鈔關與鹽運司都是戶部下屬的衙門,偏偏要在河上唱這么一出戲,柳賀雖非戶部官員,看到這一幕依舊覺得有些丑陋。 王煥與負責鈔關的戶部員外郎出外時都極有派頭,卻連手底下人都管不好,柳賀看了也只能搖頭。 “府臺大人,這船……” 謝知府在時,姜通判也是討好鹽運司衙門及鈔關中的一員,如今有柳賀作依靠,他也覺得這兩個衙門深煩了。 柳賀任知府之后常對他們叮囑,他們在外,上至四品知府,下至衙門中普通的皂吏,都須謹記自己是知府衙門中的一員,自身先要勤勉自檢,面對百姓時要誠心愛民,各縣之間、各房之間即便有沖突,可報給府中通判、同知甚至他這個知府處理,絕不可叫外人看了他們揚州府的笑話。 “這揚州知府好生猖狂,連王鹽司都敢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