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08節
吳桂芳的想法大概和天子有些相似,因而柳賀求他幫忙,他能照拂之處都盡量照拂,柳賀去拜訪李春芳便是他牽的線。 柳賀此前與李春芳交集不多,柳賀考中狀元的那一年,李春芳便被高拱和張居正聯合從內閣 中擠走了,但李春芳與柳賀畢竟同為狀元,對柳賀,李春芳印象頗深。 李春芳與張居正是同年,吳桂芳比他們早一科中進士,眼下吳桂芳雖是張居正新政的支持者,和李春芳之間的關系倒也不壞。 畢竟兩人并非政敵,李春芳為人又是出了名的和善,彼此間沒必要斗得你死我活。 值得一提的是,李春芳與吳桂芳的字皆是子實,子實是種子之意,二人名中皆有“芳”字,取花草芬芳之意,既是花,自然要結出沉甸甸的果實。 這兩人仕途皆十分順暢,可謂應了“子實”這個字。 對于柳賀所請,李春芳自是應了。 江西橋所為之事已令李春芳十分不喜,何況李春芳也愿意給張居正門生這個面子,他雖已致仕,在朝中卻仍有不少舊屬,且隆慶二年的翰林,如羅萬化、黃鳳翔、于慎行、王家屏等人都與柳賀關系不錯,幾人與李春芳仍有往來,李春芳也常聽他們在信中夸贊柳賀。 …… 柳賀來見李春芳,倒也并非只為江西橋一事。 江西橋只是李春芳侄兒的館師,并非李家人,只為治他,著實沒必要勞動李春芳的大駕。 柳賀是想糾一糾揚州府城中偷稅漏稅的風氣,鹽稅他伸不上手,但商稅他還是想動一動的,據柳賀所知,府城中不少鋪面都是由李家在暗中掌控,不過李家人行事不如旁的鹽商那般張狂,尤其自李春芳返鄉后,李家上下都老實了許多。 李春芳微微一笑:“澤遠如此行事,是有人授意,還是你本人想這般行事?據老夫所知,朝中似有人欲以金銀代米糧?” 柳賀此時不得不佩服,李春芳不愧是干過首輔的人物,盡管他人不在京中,對張居正的動向倒是了解得十分清楚。 柳賀老實道:“是下官自己的主意。” “你果真是太岳的得意門生。”李春芳笑道,“老夫家中的商鋪,老夫倒是可以約束他們,但澤遠你須知,老夫在此只想安度晚年,若是太鬧騰,老夫恐怕也無能為力。” “只要您一句話就足夠了。” 李春芳的意思是,柳賀若要收商稅,他并不反對,但柳賀需要安安靜靜地做,不能將事情鬧大了。 倒不是李春芳膽小怕事,而是因為有徐階的前車之鑒。 徐階也是被高拱趕走的,當年徐階一走,李春芳就發出了“徐公尚耳,我安能久,容旦夕乞身耳”的感慨,之后沒過多久,他果然也回了老家。 李春芳在家倒還安穩,他是興化人,興化雖屬南直隸,但監督權在鳳陽巡撫身上,前任鳳陽巡撫王宗沐與現任鳳陽巡撫吳桂芳都與他相善,王宗沐任山東布政使時,李春芳還為他的《海運詳考》寫過序。 而徐階則在家鄉大肆吞并土地,他是松江華亭人,松江與興化同屬南直隸,監督權卻屬于應天巡撫,徐階致仕回家后恰好遇上了海瑞這塊最難啃的骨頭。 當年海瑞下詔獄時,是徐階為之奔走才免了海瑞的死罪,海瑞能任應天巡撫,也有徐階的襄助之力,然而海瑞到地方后便發現了徐階家中吞并土地之事,徐家吞下的土地比嚴嵩在江西老家吞的地還要多,以海瑞的脾氣自然看不慣,便寫信讓徐階退田,之后也在朝野中引發了無數紛爭。 當然,這仍舊是隆慶年間內閣爭斗的一部分,海瑞只是一枚棋子罷了。 直到高拱被張居正踢走,徐家之禍才算平息,可盡管如此,徐階長子、次子皆被充軍,幼子被削為民,徐家田產也被收沒,一代首輔如此遭遇著實令人唏噓。 因而之前的王大臣案,朝中大臣都認為是張居正要對高拱趕盡殺絕,無他,內閣之傳統耳。 徐階之禍,起源于海瑞在松江府查田。 李春芳要的是柳賀的保證, 他要柳賀即便要收商稅,也必須將這事控制在合理范圍內,李家家業比之徐家大有不如,可若有人想把他當成攻訐張居正的棋子,那李春芳也是絕對不會允許的。 徐階好歹有張居正護著,但高拱清算徐階時,即便張居正在內閣中占據高位,一樣無能為力。 他李春芳的門生如今大多還在翰院中修史,真到了那一日,誰人能如張太岳一般護著他李春芳? 柳賀道:“下官自是會注意,也望石麓先生替下官照看一二,若有渾水摸魚之輩摻在其中……” “老夫自會注意。” 饒是李春芳致仕有幾年,面對這位致仕首輔時,柳賀心中仍感到一絲緊張。 還在京中時,他見過高拱,還得罪過張居正,對這兩人卻一點也不畏懼,總結起來的話,大概是他別無所求,他的想法和大多數不惦記著升官的翰林一樣,大不了老子就在翰林院修一輩子書,大不了老子辭官回家,等你退了老子照樣活蹦亂跳。 而這次見李春芳,是因為他要成事,若是李春芳不應,事情他未必不能做,只是做的過程要多走一段彎路。 他果然還是要做些事的。 柳賀并不知道,他走之后,李春芳就開始給張居正寫信,信中夸了柳賀數句,又提道,傳聞說你這門生連你的面子都不賣,老夫倒覺得不是這樣,夸柳賀來見他時如何尊重,又說柳賀在揚州府中行事,他定會鼎力相助。 其實李春芳和張居正的關系并不算壞,兩人是同年,在翰林院□□事過許久,當年徐階與高拱相爭,李春芳其實是站在徐階這一邊的。 但李春芳還是得走,他不走,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都無法上位,首輔這位置只能做到剛剛好,賴久了不僅后來者急于上位,皇帝同樣也會看膩他。 第143章 來信 接到信的張居正:“……” 李春芳與吳桂芳兩位子實兄都來信,言語之間對柳賀多有夸贊,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柳賀十分尊重他們。 那他可以確定,整個朝堂上,柳賀最不尊重的便是他。 但正因為這一點,張居正與柳賀這個門生打交道時便少了一份拘束感,柳賀遠在揚州府,張居正對他的行事多有關注,他對柳賀是有期待的,只望柳賀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都能憂民憂君。 當然,張居正并不打算讓柳賀在外太久。 大明朝的官場核心始終在京城,離京久了便會遠離中樞,久而久之就連天子也會將他忘記。 張居正只想看看,柳賀究竟能在地方上干成什么模樣,這樣才能決定回京之后他對柳賀的任用。 柳賀于此自然一無所知。 …… 十一月后,秋稅也要開始征收了,天氣轉涼,柳賀一邊巡查河工,一邊去府城的養濟院等地探視,揚州府雖不會像河南、陜西等布政司常有百姓凍死的情形發生,但一年之中偶爾也有幾起,柳賀上任后便十分注意。 自江西橋案發生后,柳賀對各府府學、縣學也多了幾分注意,他撥了一部分銀子來修繕府學,又撤了幾位府學中不合格的教諭、訓導等,柳賀雖非大宗師,但揚州府州縣學生員皆知柳賀與大宗師相處融洽,他這一番行動,府州縣學風氣好了許多。 今年柳賀初任知府,等到明年四月,他便要組織揚州府的府試,柳賀正好也能了解了解本地學童的學問。 “今年秋糧征收可有問題?”柳賀問姜通判,自程通判分管恤孤后,姜通判便接了他錢糧通判一職,眼下柳賀相詢,錢通判自然頭頭是道。 在明初,秋糧征收主要是米、錢鈔和絹布,而南直隸地方富裕,到了正統時,朝廷便采納御史建議,以金銀折抵米糧納稅,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張居正一條鞭法中賦役折銀的前身,不過張居正之法眼下還未推廣到全國,即便在南直隸有折銀的傳統,但納米納糧依舊是秋稅中的主流。 柳賀道:“高郵、寶應前年遭了災,若是百姓有交不出銀的,可以緩交,官吏下鄉收稅者,切忌擾民,若是被本府知曉,本府嚴懲不貸。” 柳賀上任快半年了,姜通判等人也明白了柳賀的行事風格,柳賀既然說了嚴懲不貸,那么或早或晚,他這懲處總會落下來——責罰若早反而不虧,官吏們憂心的便是柳賀的責罰通常很遲,這讓他們始終懸著一顆心,唯恐柳賀的責罰什么時候砸到他們頭上。 柳賀脾氣其實不如前任謝知府火爆,但謝知府發過怒事便了了,官吏們最多挨他一頓痛罵,而柳賀平日雖給人如沐春風之感,官吏們卻懷疑柳賀暗中藏著一個小本本,本上把他們每月干了何事悉數記下,等本上記滿了,他這知府大人便要動手。 柳賀初上任時,府中官吏以為他柳三元不過是個不通事故的書生,之后他們才發現,這哪里是書生,這就是個活閻王! …… 各府秋稅秋收之后就開始征收,官吏們下鄉收稅時,淋尖踢斛是常規cao作了,還有下鄉找里甲索賄的,柳賀十月時查實了一例,便將那兩人枷至府衙前示眾了一日,并予以重罰。 不過自秋稅開征后,撞在槍口上的也只這二人而已,府中官吏都知曉新任知府不好相與,行事上便少了幾分肆意。 “若有家中窮困實在納不上糧的,也不必急著賣田,府中若是有河工、府學修建的,可令其出力抵稅,女子可至育嬰堂中燒飯、灑掃。”柳賀道,“若是生了病的,記得接至養濟院中,一刻不容延緩,此事你要與程通判說清了。” “下官聽令。” 姜通判與程通判一直相處不睦,謝知府時程通判得信賴,管著錢糧,就連劉同知都不能與之爭鋒,姜通判更是處處受他排擠,眼下程通判去了養濟院,柳賀對養濟院又十分“重視”,程通判便一直在那個位置上脫不開身,姜通判見此也覺十分好笑。 不過他因此更不敢得罪柳賀了。 柳賀審過府中積案后,付推官等人如今十分乖覺,不需要柳賀出聲,他們自動便將一些疑案難案處理了,態度幾乎來了一個大轉彎。 付推官原先想著,柳賀若與本府大族起了沖突,他們這些沒有門路的只能被充作馬前卒,可柳賀分明要在辦案一事上撇開他們,再想到柳賀掌握著對他們的考評之權,付推官硬著頭皮也只能上了。 他們只期盼柳賀能夠稍稍做人,莫要讓他們結局太凄涼。 …… 對此,柳賀表示,自己其實很仁善,可惜揚州府中這一眾官員都不信。 他摸了摸臉:“難道我真是卑鄙小人?” 當然,在官場之上,卑鄙小人的數量可謂占據八成以上,別看有些官員義憤填膺地叫罵旁人是卑鄙小人,可他們自己行起卑鄙事來卻絲毫不遜于對方。 柳賀此時正在讀書信,有來自翰林院中眾同僚的,羅萬化告知柳賀,他得罪元輔甚深,今年已經休假歸家了。 柳賀深深嘆了口氣,羅萬化的脾氣是他幾位同僚中最強硬的,雖為狀元卻不為內閣及天子所喜,受重用不如他們同一科會試的翰林。 柳賀離了京,翰林院中也有人員變動,但能任日講的翰林大多頗受重用,萬歷四年是鄉試之年,不出意外的話,陳思育、許國等人都能任兩京鄉試的主考官——許國升日講還不如柳賀早,假若柳賀仍留在翰林院,他必也有資格擔任順天鄉試的主考。 當然,柳賀畢竟是有會試中篩落張居正子的實錘在的,今年的順天鄉試又恰好是衙內聚會——張居正子、呂調陽子與張四維子都要參加這一科的順天鄉試。 這幾人雖非京籍,但因他們的官當得足夠大了,子弟自然能蔭錦衣衛籍,便能留在京中應考。 當然,能享受這一待遇的至少是六部尚書起步,京城尊貴,一般人家的子弟還是乖乖返回原籍備考吧。 官員子弟之所以爭相應考順天鄉試,實則因為順天鄉試競爭力低,中舉的可能更高,對于出生在南直隸、浙江、江西、福建的官員子弟來說,自然是在京中應考更好,但對于在云貴、遼東等地的官員來說,錦衣衛籍則讓他們多了一種選擇,他們可選擇在原籍與京城備考。 大明朝對官員的優待體現在方方面面,子弟科考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方面罷了。 所以柳賀雖有資格,卻未必能當上考官。 柳賀只是感慨罷了,對于離京之事他并無怨言,他幾位同僚好友的來信中也對他多有鼓勵,羅萬化眼下在翰林院中也很是不順,但他仍鼓勵柳賀在地方上干出一樁事業,待他回家看過父母,他也要來一趟揚州府,看看柳賀在其中的作為。 柳賀也收到了唐鶴征和吳中行的信,他二人在信中隱晦地和柳賀提到,說張相行事愈發霸道,京中多有怨言,不過礙于張相威勢不敢聲張。 對于張居正,他們隆慶辛未科的士子感受自是復雜,眼下張居正恩威日熾,他們這一科士子體會更多的卻是威,而非恩。 放眼洪武朝至今,權臣下場大多慘淡,作為門生,他們不愿忤逆座師,卻又從張居正眼下的威風中嗅到了一絲危機感。 吳中行與唐鶴征都覺得,柳賀能外放或許也不錯,至少能在地方上干些實事。 吳中行仍在翰林院中修史,萬歷二年的新進士入翰林院后,辛未科的翰林們也逐漸開始嶄露頭角,不過吳中行仍在修史,《 世宗實錄》與《穆宗實錄》修完了,張居正又命呂調陽主修《大明會典》。 唐鶴征眼下則任尚寶司丞,負責印章、寶璽、符牌的管理,柳賀在京中上朝的牙牌就是尚寶司發放的。 僅從唐鶴征的描述中,柳賀就可以想象他這位同年如今是有多么無聊,他爹唐順之一生轟轟烈烈,能文能武,官至鳳陽巡撫,他自己不能上陣殺敵也就罷了,在京中干著權貴子弟才能干的活兒,唐鶴征自然有些不滿。 不過兩人寫信給柳賀也不是為了發泄心中苦悶,除了講述近期自己有何作為外,幾人也有自勵互勉之意,畢竟在外人看來,幾人在官場上都算不上順暢。 柳賀給兩人寫的回信也記錄詳細,于河道、財稅、鹽政、恤孤、商業、人事都有提及,柳賀并非萬能,他許多想法都來源于好友的點撥,在為官這件事上,吳桂芳這等經驗豐富的官員能給柳賀不少指點,但吳中行和唐鶴征也常常冒出一些奇思妙想,用在某些場合能發揮奇效。 柳賀一封一封信寫下去,一個下午就快要過去了。 屋內爐子燒得很旺,他一點也不覺得冷,待天色慢慢暗下去,柳賀一封信快寫到收尾,正要點一根燭再寫,就聽門外管家來報:“老爺,施老爺來府上了!” 柳賀初時沒反應過來施老爺是誰,直至在門外看到施允那張熟悉的臉,他先是露出一絲笑容,之后卻忍不住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