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90節
然而,柳賀竟得罪了張江陵! 陳知府原本覺得,柳賀畢竟是張江陵的門生,張江陵在京中大刀闊斧地搞改革,南直一地近兩年就有不少官員升降,但按理說,作為張江陵門生的柳賀應當是很安穩的。 可他偏偏將權相給得罪了。 如今地方官員、京官升遷俱是張江陵一手為之,吏部尚書張瀚只會應聲,權力皆在內閣,陳知府想再升一級,張江陵就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柳賀返鄉,若是鎮江府官員大張旗鼓地迎接,被有心之人聽到反而對他不利。 陳知府問周翰:“見過柳三元了?” “見到了。” “柳三元可有怨懟之色?” “府臺多慮了,這柳三元如今得罪了張相,能下放一任同知已是張相恩典了,他又豈敢怨懟?” “本官諒他也不敢。” “這柳三元當真糊涂,天子日講官多么尊貴,他偏偏想不開得罪張相。” “柳三元年少氣盛,他毛都沒長齊就進了翰林院,行事自然比旁人更驕傲些?!?/br> “本官細思之下,那飯還是不必請他了?!标愔?,“如今夏糧即將征收,咱們鎮江府的官員又豈能沉迷于酒宴?柳三元想必也是理解的?!?/br> “府臺大人清廉,咱們鎮江官場上誰人不知?” “這柳三元今科會試任同考,竟也未替咱們鎮江府多取幾個進士,當真是……” 周翰聽了也覺得府臺大人過于苛刻了。 柳賀別說只是任了房考,就算他是主考,拆卷之前也不能看到考生姓名,如何能多取鎮江府的士子? 他兩人都是進士出身,又不是不知曉會試時的一套規矩。 只能說,府臺大人此時著實有些嫌棄柳賀了。 周翰是陳知府的手下,行事一向以知府為尊,既然陳知府覺得不該招待柳賀,周翰便當此事沒有發生,他與柳賀同為正五品官,即便不給柳賀這個面子,柳賀也不能拿他如何。 柳賀其實也未等周翰來邀,他時間緊張,先回下河村拜祭了父祖,又去拜訪了孫夫子。 到孫夫子家中時,柳賀才意識到,孫夫子竟已這般老了。 柳賀在京中時,孫夫子害了一場病,身體便大不如前,通濟社學的蒙師也不做了,只在家安心修養。 “夫子,弟子再過些時日要去揚州,夫子不如住到弟子家去。”柳賀道,“弟子接了圣命要去徐州治黃河,不攜家眷上任?!?/br> “我住到你家像什么話?”孫夫子聞言有些生氣,柳賀看到他生氣的模樣,倒想起在通濟社學時他是如何教訓學童的。 他入社學讀書也有十三年了,孫夫子如何不會老? 孫夫子是他爹的夫子,也是他的夫子,他爹都已經去世十四五年了。 “弟子是掛念夫子。”柳賀道,“夫子與師娘在鄉下,身邊又沒人照應,找個大夫來一趟都不容易,師娘年紀大了,伺候夫子已經不容易,難道夫子還要她替你抓藥不成?” “我自會想辦法?!?/br> “那弟子便安排兩個人來照顧夫子與師娘,其實弟子來之前,我娘便囑咐過我,非要我接夫子過去,師命不可違,母命也不可違。” 可柳賀好說歹說,孫夫子就是不同意。 他家中清貧,與師娘又無 子女,家中只有一個侄兒,平日也不怎么來看,眼看著他身體一天天瘦下去,師娘偷偷和柳賀說,恐怕要替他準備身后事了。 在這大明朝,無子無女,晚年必然凄涼。 “澤遠,你這次回來治河,可是得罪了什么人?”孫夫子突然問道。 他身體是虛,但思考并未受影響,孫夫子雖不明白朝堂上的彎彎繞繞,卻知曉柳賀好好的翰林官并不會隨意外放治河。 治河是個苦差,這一點人盡皆知。 “夫子真懂弟子,弟子這一次得罪了當朝首輔。” “你的性子看著平和,其實也有些倔?!睂O夫子道,“和你爹當年一樣。” “但你也不必失望?!睂O夫子輕拍著柳賀的手,他身子在被窩里,手指卻比柳賀體溫涼得多,“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無論做什么官,只要真正為百姓做些實事,那就不浪費了你辛苦考中的進士?!?/br> “弟子知道?!?/br> 孫夫子臉上也有了些笑模樣。 柳賀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任館師一輩子,也未曾想過自己能教出一位狀元。 柳賀自這鄉下村落中一步步踏出,到了京城,見了天子,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孫夫子不敢想象之事。 他這個弟子卻做到了。 他永遠以柳賀為榮。 …… 從孫夫子家出來,柳賀鼻頭也忍不住發酸,就是被張居正貶去治河他都沒這么難受。 孫夫子人又瘦,性子又倔,他一點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他自己明明都犟成這樣了,還對柳賀勸告,為官時要平和,不能焦躁沖動,也要圓滑一些,這樣事情才辦得順利。 紀娘子是希望柳賀能將孫夫子和師娘一道接過去照料,這樣家里有老有小也熱鬧些。 可孫夫子不同意,師娘也不愿意,他們兩人都害怕麻煩人,雖然柳賀是孫夫子的弟子,可他們卻覺得,兩家并非親人,他們貿然上門不合適。 柳賀只得安排了幾個人照顧兩位老人,再請郎中定期上門診治。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回鄉之后也并非事事都如他想象中那般美好,所以古人才說近鄉情更怯。 他才二十多歲,竟也產生了老者一般的感慨。 第120章 見聞 丁氏族學倒是一如從前,柳賀去時是上午,只聽學堂內傳來朗朗讀書聲,先生們依舊在辛勤授課,柳賀以往看不到先生辛苦,自己當了日講官后才知曉,一字一句都當謹慎為之。 何況他當講官只教一個學生,先生們卻年年為十數位弟子授課,加上每旬改的文章,辛苦程度遠勝自己數倍。 族學中的風景依然與柳賀讀書時相當,在當年的柳賀心目中,書堂中的書似乎是讀不完的,然而今天再看,書堂似乎也變狹窄了許多。 “澤遠!” 丁顯與丁瑯第一時間和柳賀見了面:“城中都傳你這幾日要回來,我們還想去你家看看,你倒先跑到族學里來了?!?/br> 這是柳賀考中狀元后第一次返鄉,師生之間自然有不少話要敘。 丁顯與丁瑯問了柳賀在京城的境況,聽說他因得罪張居正而被發配去治河,兩位先生雖覺得可惜,卻認為治河也能顯出柳賀的才干來。 兩位先生身體健康,這一點讓柳賀很是高興。 “自從教出了你,我和華中兄身上的擔子就變輕了?!?/br> 原先丁顯負責教剛入學的弟子,任務自是繁重,但自打柳賀連中三元的消息傳來,全鎮江城都知曉他是柳三元的先生,學童們自然爭著要他教授。 但僅憑丁顯一人顯然教不了那么多學童,族學這邊便減輕了他的負擔,只讓他培養那些有潛質考中童生的弟子。 丁瑯也是一樣的待遇。 “可惜誠甫不在,你二人若是一道過來,我二人就更滿足了?!?/br> “誠甫遠在陜西,你又回了南直,當真是不湊巧。” 丁氏族學雖在鎮江府享有盛譽,然而創辦以來,自丁氏走出的進士并不十分多,柳賀與施允同一年入學,彼此扶持、相互激勵,最終一前一后登上黃榜。 兩人的刻苦也激勵著在族學讀書的學童們。 兩位先生對柳賀會試時的經歷很感興趣:“我與華中兄也在那考場中睡過,華中兄還分到了臭號旁邊。” 丁瑯苦笑道:“那年恰好貢院走水,我好好的文章寫得七零八落,真是時也命也。” “當年我也幻想過碑林提名的那一刻,可惜只是妄想?!?/br> 聽柳賀細述著如何考試、如何等待放榜、如何金殿唱名的場景,他們仿佛也經歷了那一刻一般。 再聽柳賀講述在翰林院中修史、輪值誥敕房、升日講官的經歷,丁顯與丁瑯面上都是驚詫,他們雖未擔任過官職,卻也知曉天子日講官是何等的榮耀,即便是翰林官也難以就任。 “好好好?!?/br> 眼下柳賀雖得罪了首輔,可在兩位先生看來,柳賀從前不過是鄉間的小小學童罷了,卻因刻苦讀書而能陪伴天子身側,實現古往今來讀書人的夢想。 這便是讀書的意義。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 宋真宗這句名言高拱最是厭惡,因為他認為此句赤/裸裸地將讀書之事物質化了,然而科舉的本質就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帝王家賜予官位權財,讀書人奉獻平生所學。 但大明朝讀書人向來清高,認為自身是與天子共治天下,但在實際cao作中,這種理想是很難實現的。 “澤遠,若不介意的話,一道去見見你的師弟們?!?/br> 兩位先生邀請,柳賀當然不會拒絕。 丁氏族學并未因柳賀與施允考中進士而擴招,學童的數量仍與柳賀讀書時相當。 堂上先生此時正在講授《中庸》中的篇章,見丁顯進來,他靜靜施了一禮,卻不知被丁顯領入內的是何人。 “澤遠可愿意講一講這《中庸》?” 柳賀點點頭:“也好?!?/br> 丁顯便在先生耳邊低語了兩句,那先生并未聲張,只是恭恭敬敬地朝柳賀一拜:“有勞了。” 柳賀主要教天子《論語》,但四書的篇章他都熟到不能再熟,講起來自然信手拈來,堂中諸學童雖好奇為何換了人來教,可柳賀講課深入淺出,用起典故來竟比先生還要熟練。 “這莫非是新來的先生不成?” 柳賀講了一刻多鐘,待他走后,學童們都好奇地問道。 族學中新來的先生道:“并不是,若是他能任先生一職,足夠你們受用一生了?!?/br> 堂堂狀元又如何會在這方寸之地中教書呢? …… 柳賀又在家中見了湯運鳳和于遙,兩人如今都繼承了家業,娶了妻,不再專注于科考一事,剛見面時彼此之間自然有些生疏,但聊了一會兒,兩人發現柳賀并無變化,又和他親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