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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80節

    然而經筵的規矩是定下了,日講官卻仍未敲定,陳棟過世后,許國也無需再輪值誥敕房,補了陳棟的缺晉升日講官。

    因為日講官并未再添人,柳賀也不知曉自己有沒有被踢。

    眼下翰林們除了修《世宗實錄》外,還要接著修《穆宗實錄》,《穆宗實錄》以張居正、呂調陽為正副總裁,柳賀的新上司陶大臨承接著監督之職,陶大臨為人十分清正,他和諸大綬同為紹興老鄉,同一科進士,一人為狀元,一人為榜眼,又是兒女親家,諸大綬過世后,陶大臨的精神也大不如前。

    柳賀殿試的那年,陶大臨仍在紹興丁父憂,不久前才重返翰林院,據沈鯉說,陶大臨看似比之前清瘦了許多。

    日講官正式敲定之前,柳賀就在翰林院中翻翻典章,日子倒也過得輕松散漫。

    萬歷帝登基后,張居正正式提出了自己的改革方案,即整飭吏治,富國強兵,眼下他雖未推出政令,但改革的心思已經毫不遮掩。

    這一日下衙前,柳賀還在對比嘉靖朝與洪武朝時典章的變化,陶大臨卻將他叫了過去,說是首輔有請。

    柳賀并非第一次來文淵閣,輪值誥敕房的日子里,這文淵閣他可謂十分熟悉,但新君即位后他還是第一次來。

    雖時隔幾月,柳賀卻產生了恍如隔世之感。

    第一次來時,高拱與殷士儋仍在爭執不休,而至今日,這兩人卻已告別了朝堂,以張居正的性子,只要張居正在朝一日,這兩人都不會有回歸的可能。

    首輔值房自是森嚴莊重,但事實上,文淵閣值房面積并不大,光線甚至不如六部衙門開闊,但處在其間的人賦予了值房莊重之感,在朝官員人人都向往此地,也人人期待有一日大權在握。

    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這是許多人平生的宏愿。

    “柳修撰在此稍待片刻?!?/br>
    柳賀注意到,張居正的中書似乎重新換了一位。

    他對內閣值房的中書一貫很不感冒,是覺得這些中書眼睛似是長到天上一般,從來不拿正眼看人。

    張居正新換的中書似乎要比原來那個更客氣一些。

    首輔值房外也并非只柳賀一人在等待,柳賀一眼掃過去,就看到了工部、戶部的左侍郎及大理寺的官員,他和九卿衙門的官員相交不多,不過人家是堂堂的正三品官,柳賀還在從六品的位置上一動不動。

    柳賀當即見了禮。

    不過此時畢竟是在首輔值房外等

    候,幾位侍郎也沒心思關注所謂禮節,有一位侍郎剛從京外調入,見柳賀年紀輕輕便能面見首輔,不由多問了兩句。

    左右答道:“這是首輔的門生,咱們大明朝第二個連中三元者?!?/br>
    那侍郎看向柳賀的神色頓時有些變化。

    柳賀眼下官位雖然不高,又有傳聞說他得罪了張居正,但不管如何,就算他在翰林院修史修到老死,日后史書上也必然有他的一筆。

    能中狀元之人,官場同僚都會高看一眼。

    ……

    柳賀在值房外等候著,幾位侍郎先入內匯報,柳賀是趕在下衙時間來的,他以為自己已經來得挺遲的了,然而在他之后,依舊有數位官員來到了文淵閣,柳賀在其中甚至看到了兵部尚書譚綸。

    在整個大明朝,譚綸都是數得上的名將,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進士,之后便在浙江、福建抗倭,又任薊遼總督鎮守京畿,眼下他回到京中任兵部尚書,卻時時遭受言官彈劾。

    等待的官員中,柳賀職位最低,所以待眾位官員都一一入內匯報,一盞燭快燒完了,還未輪到柳賀。

    柳賀不由在心中吐槽,張居正是讓他站樁來了嗎?還是那種連飯都不管的樁。

    “柳修撰久候了?!?/br>
    柳賀看了眼漏刻,已是戌時了。

    他今日沒有立刻回家,也沒有派人和母親娘子說一聲,楊堯這段時日身子有些不適,柳賀還想早些回家陪她。

    按他的時間,這個點已經是極遲的了,但看內閣中仍是一片靜謐,值守的中書辦起事來一片波瀾不驚,呂調陽的值房中門虛掩著,有一絲光透出來,對方想必也未歸家。

    在對待工作的態度上,張居正的確勝過朝中許多官員。

    “澤遠?!?/br>
    張居正待柳賀的態度與從前并無區別,但柳賀久未與他面對面,還是察覺到了自己這位座師的不同。

    掌權之后,張居正的氣勢更加外放,僅是坐在那里,他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省時,這和他任次輔時已經完全不同,當時的張居正還依仗著次輔之勢,而如今他什么也不用做,便自然地令他畏懼。

    柳賀不知他找自己是為何事,剛一坐下,便聽他道:“按慣例,東宮講官應當直接晉升日講,但你年歲實在過輕了?!?/br>
    柳賀一顆心沉了下去。

    按張居正的意思,他當帝王師的計劃是徹底破產了。

    盡管柳賀已經有了心理預期,聽到這個消息難免也會有些失望,他垂首道:“弟子聽恩師的?!?/br>
    張居正聽了反倒笑出聲:“在此事上你倒是愿聽我這個老師的,在考成法上你卻意見無數,為何不干脆也聽我的?”

    “算了,我并非與你爭論考成法的得失?!睆埦诱溃拔译m不愿你立即晉日講,但天子愛聽你講課,且你于講官一任也算盡職盡責,縱是天下人說我偏心門生,這我也認了?!?/br>
    “只是整飭吏治,富國強兵之事,你不許在天子面前多言。”

    柳賀道:“恩師,我并無反對之意。”

    張居正撫須道:“若非知曉你無反對之意,我豈會留你在京中?”

    隆慶辛未這一科的門生中,張居正的確最偏心柳賀。

    柳賀在翰林院也有近兩年,輪值過誥敕房,卻與劉中書產生矛盾,鬧得沸沸揚揚,而之后晉日講,也有言官參他年歲太輕,恐怕無法承擔起帝王師一職。

    除了這兩樁外,柳賀在翰林院中其實是很低調的,于文學上無太多建樹,在官場上也并不鋒芒過露,不如同年的黃洪憲等人有名氣。

    外人只看到張居正攔住柳賀任東宮講官,又將他從誥敕房打回了翰林院,但張居正卻柳賀卻并無惡意。

    一在柳賀為人胸懷寬廣。

    晉日講之事可謂翰林的畢生夢想,為了一個日講名額,眾位翰林可謂使出了渾身解數。

    就像許國晉日講官之事只在邸報上留下寥寥幾行字,但為了任職日講的機會,許國可謂殫精竭慮,和呂調陽、陶大臨等打好機會。

    而據張居正觀察,柳賀在此事上幾乎毫無動向。

    即便自己不同意柳賀晉升日講官,他也未曾聽到柳賀有任何抱怨的聲音,究竟是假裝大度還是真大度,張居正還是能夠看出來的。

    二是柳賀敢直言。

    就講考成法之事,張居正提攜呂調陽入閣后,呂調陽可謂唯唯諾諾,對他吩咐的任何事都只是贊同。

    呂調陽眼下已是閣臣,在大明文官體系中已經到了巔峰,張居正是需要幫手,卻不需要一個事事附和自己之人。

    再觀柳賀,撇開弟子與門生這一層關系,細想起來,只是柳賀為人極真誠罷了。

    “弟子仍是原本的看法。”柳賀躬身朝張居正一拜,“考成法是好法,恩師所想的富國強兵之策也同樣利國利民,只是恩師也需為身后考慮?!?/br>
    張居正嘆道:“眼下我權柄在握,世人都說我與前代攝政無異,也唯有你敢對我說這身后之事?!?/br>
    “你莫要多言了。”張居正道,“看在你我師生一場,我便不計較你與我說這些。”

    他又對柳賀叮囑了一番,要他當日講官時好好教導天子,不許看天子年幼便有所縱容,既為帝王師,必須更嚴厲一些,如此才能體現師者尊嚴,才能教導有方。

    柳賀在值房時并未多說,中書已來探過兩次,提醒張居正該用晚飯了。

    但回家之后,柳賀還是搬進書房,攤開紙,在紙上洋洋灑灑寫了一大通。

    光嘴上說有更好的方法似乎是不管用的,他說服不了張居正,廢話多了和言官又有何異?

    柳賀決定用寫的。

    如何富國強兵,自商鞅變法起,歷代都有嘗試,作為現代人,柳賀也有自己的看法。

    他便將心中所想寫于紙上,至于用與不用,就看張居正的決斷了。

    第108章 日講

    柳賀見過張居正后不久,天子經筵官的名單便定了下來。

    成國公朱希忠及首輔張居正知經筵事,呂調陽同知經筵,陶大臨、丁士美、申時行、王錫爵、陳經邦、何洛文、沈鯉、柳賀、許國、沈淵、陳思育直講,羅萬化、王家屏、陳于陛、徐顯卿、張位等展書。

    講官中,沈淵和陳思育也是嘉靖四十四年進士,前者在隆慶五年前去冊封光澤王,到此時才重新回到翰林院,陳思育據傳和馮保關系不錯,才在一眾翰林中殺出,奪得了一個講官的名額。

    展書官則是經筵上負責翻書的,即便展書官用的也是堂堂翰林,足以證明天子師資的雄厚。

    事實證明,人是否能成才,老師的作用固然重要,但關鍵還是要看自己,大明朝每任帝王師選用的都是在科舉中千軍萬馬殺出來的人才,但皇帝該不行的還是不行。

    柳賀這么想的確有些大逆不道。

    但無論如何,到了現在,柳賀的基本工作已經定了下來,就是任職天子日講官。

    在一眾嘉靖四十四年出身的講官中,柳賀這個隆慶五年的進士可謂十分奪目,中進士不滿三年便能任帝王師,柳賀等于是將普通翰林走過的路縮短了三分之二。

    當然,日講官和經筵官仍然是不同的,經筵的儀式更加隆重,一般由張居正與呂調陽主講,且六部尚書等重臣都要參加,日講的儀式就要簡單多了,但即便如此,眾翰林講課時,首輔張居正及次輔呂調陽也會前來查看。

    當了日講官后,柳賀主講的仍是《論語》,不過眼下他和沈鯉并不在同一日值講,他與王錫爵分到了一日。

    高拱致仕后,被踢到南京去的王錫爵又被張居正叫了回來,不過他仍舊是那副不攀附的性子,不因為張居正用他就極盡諂媚。

    但王錫爵這樣的性子卻很合萬歷的心思,柳賀與王錫爵同一日值講,見萬歷待王錫爵比常人更親厚些,即便萬歷的性子仍與孩童無異,但正因為是少年人,才能將喜惡毫無保留地展示出來。

    柳賀覺得萬歷也挺喜歡自己。

    他這輩子畢竟是第一次當老師,既然要教書,柳賀當然要將自己生平所學傾囊相授,不管萬歷將來會變成什么樣,但至少自己當了老師,他不能耽誤了學生。

    柳賀今日所講是《論語》 《八佾》,講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一句時,萬歷便睜著眼睛問他:“柳先生會射箭嗎?”

    柳賀只能老實搖頭:“臣不會。”

    “那柳先生就很難做君子了?!?/br>
    柳賀笑道:“臣盡量不與人發生爭執。”

    “若真發生爭執呢?”

    萬歷一再追問,今日張居正不在,侍在一旁的內侍便輕咳幾聲示意柳賀,柳賀微微一笑,示意對方少安毋躁:“那就要看是何種爭執了?!?/br>
    講到爭執的話題內容其實有些偏了,不過日講官限制雖多,卻也并非只能講四書五經,畢竟天子年輕,成日講那些老掉牙的哲理他也會聽吐。

    張居正為了教導天子,特意編撰了《帝鑒圖說》,就是以圖文并茂的方式講述古代帝王善跡與劣跡,上至堯舜,下至唐宋無所不包。

    柳賀自爭執話題衍生,講到了《戰國策》中的一篇《唐雎不辱使命》,柳賀講得不多,畢竟不能太偏離主題,但他講述時注重趣處,盡量讓天子能聽進去,在講授之中又引用孔子之言。

    一課講完,萬歷自是十分盡興,柳賀講史時不似旁人那般平淡,反而令他有身臨其境之感,而且柳賀比他想象中更為博學,無論他問什么,即便是張先生口中那些不該由天子問出的話,柳賀也總能給他一個合理的回答。

    帝王即便年幼,也不希望

    自己被輕視。

    或者說,在學文章道理時,他便需要比肩堯舜,向周文王漢武帝等勵精圖治的帝王求問,而到了他真有疑惑需要疏解時,無論內侍還是講課的先生們都將他當成十歲孩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