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79節(jié)
“隆之兄。”沈鯉一貫嚴(yán)肅,此刻眼中卻含著淚花。 兩人同為嘉靖四十四年進(jìn)士,又在翰林院中度過七年,彼此間比旁人更親厚些,見得陳棟這副模樣,沈鯉心中很是不忍:“待你好了,你我再 去戲臺看戲。” 陳棟笑呵呵應(yīng)了,他說話時也發(fā)出聲聲沉悶的咳嗽,臉色似乎更蒼白了。 探完病,沈鯉依舊是一副不解的模樣:“二月時他還好好的呢,怎么如今就……” 柳賀只能輕聲安慰。 任職東宮講官的喜悅在這一刻似乎也沖淡了不少。 探望過陳棟之后,兩人又為太子講了兩周的課,太子課程很滿,除了翰林們來授課外,還有禮儀、射御書算等要學(xué),高拱及張居正等內(nèi)閣臣僚也要為太子講授為君之道,放在現(xiàn)代,這就是一個典型的被雞的娃,而雞娃尚且可以說是源自家長的壓力,但作為太子,朱翊鈞年紀(jì)輕輕便已被托付了天下百姓。 難怪萬歷帝后期會變態(tài)。 不過柳賀覺得,懶大概是嘉靖這一支的通病,嘉靖是如此,隆慶帝好在不攬權(quán),但也不能說是一個十分勤勉的皇帝,到了萬歷,早期有張居正監(jiān)督著,有責(zé)任感壓制著,還算做出了一些實事,張居正一過世,他自然就放飛自我了。 而在五月中的某一日,柳賀上早朝時,就見朝臣們面色嚴(yán)肅,上朝時一貫居于眾人之前的高拱、張居正也不見了蹤影,只有高儀一人站立于前。 柳賀眼皮一跳,心中已隱約猜到有事發(fā)生。 之后朝臣們也議論開來,說天子上朝前忽然覺得頭暈?zāi)垦#麄€人幾乎栽倒在地,這幾月天子一直身體不適,為此還錯過了幾次大祭,朝臣們同樣猜測紛紛。 天子眼下召見了高拱與張居正,過了許久還未出來,早朝時間還未過,眾臣工仍在皇極殿等候,其中有數(shù)位朝臣都在為天子祈禱。 隆慶帝登基未久,太子仍年幼,若是此時天子有什么不測,嘉靖后逐漸穩(wěn)固的江山還不知會如何。 柳賀也在默默為隆慶帝祈禱,雖然他知曉,按歷史的發(fā)展,隆慶帝必然是會去世的。 但他如今已身處歷史之中。 他所見的、所識的不是史書上一句冷冰冰的話,而是活生生的人。 第106章 新君即位 待到近中午,高儀令朝臣們散開,回各自衙門先行辦事,大九卿等重臣仍在皇極殿中等候,翰林院這邊,馬自強(qiáng)與陶大臨也留了下來。 柳賀與沈鯉、羅萬化等人回了翰林院,柳賀與沈鯉如今雖任職東宮講官,但在詹事府中沒有職務(wù),仍然是翰林院的編制,不過眼下兩人卻是不需要修史的,《世宗實錄》的編撰交由其他翰林來完成。 不出意外的話,恐怕《世宗實錄》還未修完,《穆宗實錄》也要開始修了。 “仲化兄,一甫兄,澤遠(yuǎn),天子如何了?” 柳賀幾人只是搖頭:“光學(xué)士仍在殿中等候,若有結(jié)果,應(yīng)當(dāng)會立刻告知我等。” 但幾人心中都清楚,這般陣勢已經(jīng)和托孤沒有什么兩樣了,世宗皇帝當(dāng)年便是如此。 翰林院中一片安靜,平日抱怨修史麻煩的聲音也不見了,只是眾人此時注意力都有些不集中,史館內(nèi)有一些響動都能引來眾人注目。 如此一直等到傍晚,已到了平日下衙的時候,馬自強(qiáng)與陶大臨卻仍未出現(xiàn),眾翰林還以為隆慶帝身體恢復(fù)了康健,就在眾人要歸家之時,馬自強(qiáng)及陶大臨卻一臉悲色地出現(xiàn):“陛下駕崩了。” 翰林院中頓時號哭一片。 翰林院的臣子都屬于天子近臣,即便并非人人有幸晉升日講得見天顏,但自走讀書一途始,他們學(xué)的第一課便是忠君。 隆慶為君雖不夠勤勉,但對臣子可謂十分親厚,擔(dān)當(dāng)日講的官員四時都有禮贈,對于官員們的勸誡,隆慶并非事事都聽,但表面上總能敷衍過去,這一點就比他爹嘉靖強(qiáng)多了。 對于翰林們來說,眼下可謂是一段平靜安穩(wěn)的時光。 …… 天子駕崩,新君即位,朝中自是有眾多儀式要完成,因穆宗的駕崩,東宮暫停了日講,陳經(jīng)邦、沈鯉及柳賀等講官每日卻仍在勤勉備課。 從某種程度上說,隆慶帝的過世對詹事府的官員及東宮的諸位講官是有好處的,新君登基后,東宮講官自動晉升為天子日講,新帝雖年幼,總不好一登基便將辛苦講學(xué)的先生們給丟了。 諸位講官中,柳賀自然是沾光最多的一位。 隆慶帝仍在世時,他這位火箭提拔的東宮講官并不如何受人矚目,但新君即位后,他以二十三歲之齡躋身帝王師,整個京師官場便將目光投注到柳賀身上,無論如何,柳賀的飛黃騰達(dá)似是難以避免的趨勢。 雖有人知曉柳賀和張居正相處不睦,然而張居正畢竟只是內(nèi)閣次輔,托孤之事,隆慶帝可是明明白白交給了首輔高拱。 然而,新君即位僅僅六天,京城官場便體會到了何謂天翻地覆—— 六月初十新君即位,定明年年號為萬歷。 六月十六這日,天子即下詔,罷中極殿大學(xué)士高拱。 此事是在六月十六日大朝上發(fā)生,當(dāng)時群臣入內(nèi),高拱控訴馮保數(shù)條罪狀,但馮保已與張居正聯(lián)手,被逐之人于是變成了高拱。 一代首輔竟以這種方式結(jié)束政治生涯,朝堂上眾官員都未曾想到,但自隆慶帝駕崩那一刻起,高拱這首輔就注定當(dāng)不長久,他在內(nèi)閣中雖有高儀相助,然而天子、司禮監(jiān)及張居正都不容他,即便他仍占著首輔之位,日后行事必然也多受掣肘。 這世上再無人能如隆慶帝一般包容他。 高拱之所以能趕走陳以勤、趙貞吉及李春芳、殷士儋,并非他多么擅長政斗,只是天子偏向于他,他一開始便能立于不敗之地。 穆宗皇帝去世時的場景朝臣們都有耳聞,說是天子握住高拱的手,將新君及天下托付于他,張居正雖在一旁,天子卻仿佛未曾看到他一般。 畢竟張居正嘉靖四十三年才 任裕王講讀,而高拱嘉靖三十一年便入裕王府為講官,此時莊敬太子已過世兩年,裕王卻仍未被立為太子,朝中議論紛紛,裕王甚至不得不給嚴(yán)世蕃送禮,當(dāng)時高拱始終護(hù)著裕王,君臣之間的情誼非常人可比。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隆慶帝既已過世,高拱就不得不退出朝堂了,張居正則順勢由次輔晉升為首輔,天子年幼,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馮保又與他穿一條褲子,可謂內(nèi)外一把抓,張居正的權(quán)勢自然在此時升至巔峰。 因張居正升了首輔的緣故,柳賀這帝王師的含金量立刻下跌了五成,官場中人人皆知他得罪了張居正,雖然無人知曉他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對方——但柳賀在誥敕房遭張居正冷待一事早已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翰林院這邊,幾位上官及同僚待柳賀倒是如舊,張四維卻頗有幾分不陰不陽的,口口聲聲器重柳賀,說出來的話卻叫柳賀聽著不太舒服。 柳賀并不十分在意張四維的看法。 在高拱罷相一事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張四維。 眾所周知,張四維是高拱器重的能臣,他能自翰林院一路升至吏部左侍郎,自是少不了高拱的提攜,眼下高拱已經(jīng)回家,張四維卻仍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詹事府官位上。 此前戶科給事中曹大埜以不忠十事抨擊高拱,就提到過張四維賄賂高拱一事,之前高拱更是為他寄走了殷士儋,朝臣們都知曉兩人有多親近。 因而此時,朝中便不斷有人猜測,張四維何時滾蛋? 也有人偷偷在傳,說張四維嚇到屁滾尿流,私下里已送過數(shù)次禮給張居正了。 這傳聞無憑無據(jù),柳賀卻覺得很像真的,他雖不是十分了解張四維的為人,卻覺得這事對方能干出來。 事實上,此后張四維能入閣拜相,也是因為走了李太后的路子。 總之,張居正當(dāng)了首輔,高拱一手提拔的高儀就嚇到因病逝世了,之后張居正便提拔呂調(diào)陽入了閣,任文淵閣大學(xué)士,此時內(nèi)閣中只張居正、呂調(diào)陽二人,張居正可謂大權(quán)在握,正是風(fēng)光無限的時候。 …… 對于柳賀來說,隆慶六年的六七兩月過得極快,朝中諸事與他關(guān)聯(lián)雖不大,但柳賀在翰林院中仍受到了一些波及。 張居正既晉了首輔,便有人說,柳賀這日講官的日子可能就不穩(wěn)了,眼下天子還未重啟日講,日講官的人選似乎也在斟酌之中。 “柳澤遠(yuǎn)也是運道不好,若不是得罪了首輔,憑他首輔門生的身份,還不是想任講官便任講官?” 這些聲音柳賀也能聽到,不過他心態(tài)平和,并未將這些擾人之言放在心上。 與他同期入翰林院的張元忭、鄧以贊都勸柳賀,讓他去張居正那邊服個軟,張居正眼下得了勢,京官外官無不極力討好,柳賀是他的門生,本就低他一頭,去服軟更容易些。 “我倒覺得,澤遠(yuǎn)做事全憑本心,你想去便去,不要理會旁人如何說。” 酒樓里,柳賀、唐鶴征和吳中行三人聚在一起,柳賀神色與平日差不多,全然沒有正被打壓的憋悶。 準(zhǔn)確地說,張居正其實沒有打壓他,至少柳賀心中不是這么認(rèn)為的。 如今隆慶二年的翰林大多仍在修史,他受隆慶帝偏愛,已經(jīng)任過半月的東宮講官,何況張居正此前阻攔也是有憑據(jù)在,按翰林院論資排輩的規(guī)矩,升日講的應(yīng)當(dāng)是柳賀的前輩翰林,就算張居正不提,別的官員也會提的。 張居正眼下升任首輔不久,事務(wù)想必十分繁忙,柳賀估計對方也擠不出時間來對付自己。 只不過官場上的事并不能簡單用好惡來形容,此時京中已經(jīng)有自己得罪了張居正的傳聞出來,那么無需張居正動手,自有人排著隊給新任首輔大人解決麻煩。 “兩位仁兄不必為我 擔(dān)心,咱們不是來喝酒熱鬧一番的嗎?”柳賀看向唐鶴征,“元卿兄似乎瘦了許多。” “元卿這段時日著實是忙。”吳中行道,“我上他家?guī)谆兀胰硕颊f他不在。” 穆宗皇帝駕崩,禮儀祭祀之事在禮部職權(quán)范圍內(nèi),唐鶴征自是閑不下來。 之前柳賀分去誥敕房輪值,每日忙到腳不沾地,唐鶴征還取消過他,說柳賀沒機(jī)會享受到美酒,結(jié)果沒過多久,柳賀清閑下來了,唐鶴征倒成了最忙的那個,不過禮部也就只忙一陣而已,穆宗皇帝并不愛議禮及祭廟,新君即位后,張居正為人雖極強(qiáng)勢,但走的也是經(jīng)世致用的路子,不在禮之一事上過多糾纏。 不過有明一代,禮部尚書通常是儲相首選,許多閣臣便是在禮部尚書任上入閣的,因而禮部看似沒有什么實權(quán),位置在六部之中往往僅次于吏部。 “陸大宗伯是否已經(jīng)到任了?” 閑聊之時,幾人說起了新任的禮部尚書陸樹聲。 高儀是以禮部尚書身份入的閣,他過世后,禮部尚書之位自然就空了出來,張居正及眾朝臣首推陸樹聲,陸樹聲是松江府華亭縣人,徐階的老鄉(xiāng),高拱的同年,嘉靖時便已官拜吏部侍郎,穆宗即位后他也一直未出仕,直至萬歷朝,使者一直派人去陸樹聲家中請,陸樹聲才出山任禮部尚書。 柳賀的上司馬自強(qiáng)也去禮部任了左侍郎,前途是一片光明。 “可惜了南明公。”吳中行忽然道。 柳賀和唐鶴征也不由嘆氣。 他口中的南明公乃是諸大綬,隆慶帝去后,諸大綬極其哀慟以致臥床不起,他這一年又為好友徐渭奔走,殫精竭慮,年還未滿五十便已離開人世。 諸大綬現(xiàn)在的官職是禮部右侍郎,若不是過世早,以他的資歷,再升一級也并非難事。 第107章 再見張居正 “柳修撰,今日真早。” 柳賀到了翰林院,書辦早已替他將茶水泡好,桌上則放著一份邸報。 柳賀喝著茶,翻開邸報來讀,書辦知曉他的喜好,泡的都是他愛喝的龍井,此刻茶香入了肺腑,邸報上的消息也逐一映入他眼簾。 邸報類似于后世的報紙,由內(nèi)閣編撰后印發(fā),基本是五日一發(fā),所摘錄的內(nèi)容大多是朝廷奏報,因而京官衙門人手一份,邸報發(fā)行的那日,官員們上衙后必然先讀報,再將前幾日未處理的事務(wù)處理完。 柳賀大略讀了一遍,升兵科都給事中李己為順天府府丞,河南道御史王廷瞻為大理寺右寺丞。(注1) 減釋各省重囚四十八名。 左柱國中極殿大學(xué)士張居正進(jìn)《帝鑒圖說》。 翰林編修許國補(bǔ)日講。 邸報中所寫都是近日朝中發(fā)生的大小事務(wù),但這些和柳賀關(guān)聯(lián)不大,眼下經(jīng)筵未開,張居正倒是已為天子定下了日講儀注,天子每日須先聽《尚書》與《大學(xué)》,之后批閱奏章等,待朝事忙完再聽《論語》與《孟子》,聽講官講前代興亡之事,還要練字體書法,除了一三六九視朝日免講讀外,其余時間講讀都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