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69節
與紀娘子、楊堯相熟的婦人娘子們也來到柳家后院,向兩人道賀。 人擠得多了,就見清風橋外一隊人馬護送著一頂官轎而來,兵丁要出聲呵斥,就聽鎮江知府王惟善道:“都是狀元公的鄉鄰,莫要出聲喝止,小聲提醒便是。” 王惟善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與曹大章、姜寶等人是同年,關系也不錯,雖曹大章如今賦閑在家,兩人倒是時有往來。 知府老爺親臨,清風橋附近的街坊們自是不敢大聲,過了一會兒,就見一緋袍官員自官轎中走出,對方雖未出聲,但一府之尊的威壓已是全部顯現,四周百姓立時跪倒了一大片。 王惟善先與柳府家人見了面,他態度極其親和,與平日在知府衙門的派頭截然不同,難得見他如此作派,左右手下都不由腹誹,心道老爺竟有兩副面孔。 當然,這也和柳賀中了進士即入翰林院有關。 翰林院修撰是從六品官,知府是四品官,論官職,柳賀這個修撰自是不如知府,然而京官位小權大,翰林又是詞臣,有朝一日混成侍讀、侍講,那就是天子近臣,便是六部尚書也要客客氣氣,身為外官,和京官打好關系很重要,一方面是為了應付京察,而另一方面,朝中有人也好做官。 翰林是未來的宰相候補,比之一般京官前程更是遠大。 王惟善任過山西高平知縣和潞城知縣,又去戶部干了一任員外郎,兢兢業業十二年,才在嘉靖四十四年時邁入四品官的行列,到今年轉任鎮江知府。 他就是朝中無人的典型。 當然,如今能安穩當官的不可能完全沒有背景,只是他的背景不如旁人雄厚罷了。 …… 寒暄過后,王惟善神色變得嚴肅謹慎,他走至香案前,左右官吏將圣旨遞給他,王惟善接過圣旨,道:“恭請圣安。” 王惟善為官已有十八年,見過的圣旨只有任戶部郎中時最多,替圣上頒布圣旨卻是第一次。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鎮江府柳賀舉業嚴謹,文章典雅,于隆慶辛未科殿試奪魁,特賜……” 紀娘子被楊堯扶住接了旨,眼中淚水再也止不住。 然而王惟善帶來的圣旨卻不止這一道,只聽他繼續道:“國家推恩臣下,而必及其家室者,所以厚人倫之本也。行在翰林院修撰,柳賀之母紀氏、其妻楊氏茲特封為安人。服此隆恩,毋忘儆戒,欽哉。” 紀娘子與楊堯一并謝恩,四周百姓此時無不羨慕地看著紀娘子與楊堯。 “有一個狀元兒子真叫人羨慕。” “這柳家娘子真有富貴之相,如此年輕便當了狀元夫人,日后怕是有享不盡的福分。” 王惟善宣了圣旨,道:“安人,狀元郎此時在京中為天子辦事,安人不必太過牽掛。” “有勞府尊大人了。” 王惟善將柳府環視一周,這地方是清風橋,乃是當年靳貴中解元之地,果然極有文運氣象,然而柳家家宅卻著實簡單了些,只有一塊解元匾顯出幾分氣派:“天子特賜的狀元碑本府將派人加緊制成,安人若是有煩心事,可派人至府衙,本府自當為狀元郎的家眷分憂。” 王惟善帶領大小官員離去后,留在清風橋附近看熱鬧的百姓不減反增,楊鄉紳和三叔緊急安排人辦酒席,并約了兩三日后請附近街坊及家中親鄰吃酒,柳府外,鞭炮聲鑼鼓聲一直熱鬧,柳賀奪了狀元,且是鎮江府自大明開國以來第一位三元及第者,鎮江府中人都與有榮焉。 以往鎮江士子在科考一事上總是被丹陽縣、金壇縣壓一頭,松江二府及應天等地提起鎮江士子時都是一臉不屑,然而今日,柳賀是徹底讓他們吐氣揚眉了! 姑蘇松江狀元多,我鎮江府有三元及第! 蘇州府一甲笑傲大明, 但我鎮江府有三元及第! 活著的三元及第者! 柳賀一人便可秒殺所有! …… 紀娘子告知楊堯自己累了,想去后院休息片刻,楊堯終究有些不放心婆母,剛到后院門口,就見自家婆母拿著巾帕不斷拭淚。 楊堯便停住了腳步,她知曉婆母不愿此刻的模樣被自己看到。 對相公中狀元一事,楊堯心中猶自感慨萬千,何況是吃過不少苦頭的婆母呢? 他們母子二人一路扶持著走過來,相公從未對她述說過讀書辛苦,婆母也不是愛訴苦的人,提起如今的生活,她心中只有滿足,只有偶爾在飯桌上,婆母才會偶爾提起,那時的辛苦放到現在反倒成了回憶。 …… 城外仍在敲鑼打鼓,從東向西,本以為敲兩下便停了,誰知從晌午一直敲到傍晚,敲得人腦袋疼,到了下午時,不知哪邊竟搭起了戲臺,唱起了《商輅三元記》,《商輅三元記》乃是昆曲,講的便是商輅連中三元之事,恰好符合柳賀連中三元的情境。 楚夫人平日倒是挺愛聽這出戲,如今則是聞之生厭。 如今她自然是說不出中了狀元她也不悔這種話了。 府里的小丫鬟閑談時都在說柳賀中狀元之事,什么府尊大人親自去柳府頒的圣旨,什么柳賀的母親夫人都獲封安人,即便楚夫人刻意回避這一話題,耳中仍是會聽到。 正好中午女兒宛娘回了娘家。 宛娘性子溫柔,她當年并不同意楚家毀約,只是楚夫人實在不忍心她受苦,才強逼著楚賢去柳家提了退親。 而如今,宛娘并不會在她面前提柳賀這個名字,她是個孝順女兒,父母即便有錯她也不會提。 可楚夫人卻看到了女兒眉宇間的愁緒,女兒在馬家相夫教女,但因只生了一個女兒,婆家并不歡喜,待她也不如從前。 楚夫人心知,紀娘子為人敦厚,即便宛娘生不出兒子,以紀娘子的性子也絕對不會為難。 只是可惜…… 第93章 反響 楚夫人為女兒心痛的時候,楚賢并不在楚府,而是在酒樓里默默喝著悶酒。 柳賀考中狀元的消息一傳來,他和楚夫人之間連維持基本的和平都做不到了,楚賢滿心責怪夫人讓他失了一個狀元女婿,楚夫人卻直接將他的皮揭了下來:“我一個婦道人家如何能決定,你若不愿,我還能攔你不成?” 這話著實令楚賢惱羞成怒,也正好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當初便是抱著這般想法去退親的,若是這事日后被人挖出來,他剛好可以推到自家夫人身上,就算府城中有人風言風語又如何?他是高高在上的舉人老爺,而柳家只是鄉下人家,唯一有秀才功名的柳信也不在人世,柳家沒有人能耐他何。 然而楚賢千算萬算,唯一沒有料到的便是柳賀的脫胎換骨。 柳賀考進丁氏族學一事最早讓楚賢警惕,然而,自考入丁氏族學后,柳賀便在考功名的這條路上越走越遠,縣試、府試、院試第二、鄉試解元……到現在的狀元。 若是知曉柳賀有考狀元的才能,別說他二十二歲中狀元,便是他三十歲中,他的女兒也等得! 可惜人生沒有后悔藥可吃。 柳賀中狀元的消息傳來后,府城中人人羨慕楊鄉紳挑了個好女婿,這個時候楚賢便想告訴旁人,這個女婿仍在他娘肚子里的時候他便挑中了。 但楚賢不能說,只能將一口氣狠狠憋著,酒樓外的鑼鼓聲越是喧天,楚賢心中便愈發覺得苦楚。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 柳賀中狀元的消息可謂震撼了整個鎮江城,清風橋柳府幾乎成了鎮江名景,不僅附近的百姓來到柳府門外蹭蹭喜氣,更有遠在丹陽、金壇的士子同樣來此一觀,南門大街外、登賢坊中、縣治以西、虎踞門……即便是西麓鄉中也有百姓自發慶賀,人人都知曉出一個狀元郎意味著什么——文魁星降臨鎮江府了! 丁氏族學中,丁顯、丁瑯兩位先生依舊在勤懇教書,柳賀考中鄉試解元后,來丁氏求學的士子便比往年多出了三四成,而柳賀中狀元的消息一傳來,族學眾學童都迫不及待地請丁顯講一講狀元郎讀書時的情景。 丁顯拈須微笑:“狀元郎當年的破題還不如你們之中許多人。” “先生又在哄我們,丁卯解試的程文集我們看過數遍了,狀元郎的破題可謂一語天下驚,這般破題我們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 族學中還藏著柳賀當年在丁氏讀書時寫的文章,丁顯便將之分給學童們閱覽。 “這當真是狀元郎當年寫過的文章?” “正是。”丁顯點頭道,“狀元郎入學時制藝還未學,然而狀元郎堅信勤能補拙之理,便日日勤學不輟。” “你等常常埋怨讀書辛苦,或所得遠不及所學,然而狀元郎入學時功底不如你等,咱們族學也未整修過,他為練好破題,日日點燈到亥時。” 丁顯心中也有無限感慨。 招柳賀入族學時,他從未想過,柳賀會成為族學中最出色的弟子。 當年那個少年于讀書一途上的確有天賦,然而他的天賦卻比自己以為的要高出許多,當年他只在這小小的丁氏族學嶄露頭角,而如今,正如大鵬展翅三千里,他的名字已被天下讀書人所知曉。 丁顯以柳賀為例也并非全是為了勉勵弟子,他心中也是這般想的。 柳賀確實擅讀書,會讀書,然而更關鍵的是,他從未浪費自身在讀書上的天賦,勤勉踏實可謂無人可及。 族學內書聲朗朗,而族學圍墻外則是火樹銀花的浪漫之景。 丁顯忍不住想,這是整個鎮江城為柳賀燃起的煙花,可惜柳賀不在此地,也看不到 這一幕了。 …… 下河村中同樣也是如此。 柳府在清風橋搭起了棚子大宴賓客,下河村的親友們趕到城里吃了兩頓大餐,回來村里又擺上了席。 柳賀的解元碑還在村口立著,縣里的官吏下鄉時都對他們下河村高看幾分,見了族老們態度也相當恭敬,加上柳賀中舉后替下河村免了不少田賦,村里的日子是一日勝過一日。 然而,距離柳賀考中解元還未滿四年,他竟連狀元都考中了! 便是只看過戲文的農婦也知曉狀元郎的厲害,柳賀一考就考中了狀元不說,就連紀娘子也封了誥命。 整個鎮江府城中,又有幾人能得天子親封的誥命? 柳賀中舉時,村里人提起他時還道“柳家賀哥兒讀書如何如何”,但柳賀中了狀元之后,“賀哥兒”這稱呼就自動替換成了“狀元郎”,村里人反倒不好評判他讀書刻苦之事了。 畢竟解元一省好歹有一個,狀元呢?那可是全天下的士子一起去爭的。 “我在他家院口閑談的時候,狀元郎就在里頭讀書,現在想想,幸虧我沒耽誤到他,不然把這狀元弄丟了我罪過可就大了。” “當真想不到啊。” “狀元郎那般有本事,有些人卻因為一時利益連親情都不顧,你瞧現在還有哪個理他?”說話之人朝著柳家二叔的院門使了使眼色。 “我聽說狀元郎新娶的媳婦厲害,他倆倒是上過門,又耍起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招,被人家直接請回了家。” 下河村人談起柳義夫妻都只有奚落,在鄉下,兄弟之間關系不睦的比比皆是,但至少平日里表面功夫也做足了,何況柳義當年受了柳信多少恩,便是村口的瞎子都能說上一二。 有個有本事的兄弟就是祖上顯靈了,何況又來了個這么有本事的侄子,柳義夫妻不珍惜也就罷了,還把事做得太絕,外人都看不下去,到現在柳賀考中狀元,又在京里做了官,他這個當叔叔的是一點光都沾不到。 “這幾日我去鄉里,人家聽說我是下河村的,都來問我認不認識狀元郎。” “咱們通濟河是寶河,能庇佑咱們村里人呢。” 通濟社學自柳賀考中解元后就人滿為患,孫夫子早就到了該頤養天年的年紀,但耐不住十里八鄉的百姓知道他是狀元郎的夫子,千方百計地把孩子往他這邊送。 孫夫子開始教書時是迫于生計,然而一年一年教過無數弟子后,他反倒將教書育人之事當作自身的職責。 鄉下不如府城,即便這幾年在通濟社學讀書的學童越來越多,然而百姓們寧愿多掏些錢去城中尋一個更好的先生,孫夫子教書多年,他最有本事的弟子不過是秀才的功名。 誰知臨到老時,竟叫他教出了一個狀元郎。 孫夫子心中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