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31節
衙大門開啟,一名書吏將紅榜張貼于衙門前,還未貼完,就有數位身強體壯者沖上前想要看榜,可惜有兩位持杖的衙役狠狠瞪著,待紅榜貼完,又是體壯的將體弱地擠到后方,被擠掉鞋襪的士子只得暫且退后,斥道:“這些豪奴!” 待前一批人看完榜,府衙外,便有幾人手持紅花,吹著嗩吶朝四處散開——士子中既有如柳賀施允這樣親自來看榜的,也有守在家中等報錄人上門的。 柳賀倒是也想早點看到榜,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腿,不管和誰爭恐怕也爭不過,不如老老實實在這兒等著。 終于到榜前人少的時候,兩人上了前,此刻只有幾名士子與他們在一同看榜。 只見紅榜上,第一列第一行赫然寫著“丹陽姜士昌”,而第二行則是“丹徒柳賀”。 柳賀對此已有心理準備,事實上,能取得府試第二已經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且唐知府早在第一場時就已經告訴他,案首落到他頭上的可能并不大。 第二名是一個比柳賀想象中好很多的名次。 柳賀不由攥緊了拳頭。 看過自己的名次,柳賀再去看其他人,果然,府試一榜五十人,金壇與丹陽二縣上榜的士子數要比丹徒多出不少,柳賀幾乎一眼就找到了施允的名次:“施兄。” 施允在一眾考生中名列第十八,也獲得了院試的資格。 “恭喜施兄了。” “也恭喜柳兄。” 過了府試,又是兩人一起通過的,柳賀與施允都有些興奮。 府試上榜意味著不用再等一年即可參加由提學官主持的院試,在時間上獲得了先機。 只需院試一過,他們便可去參加下一科鄉試了。 柳賀具體記不清嘉靖是什么時候去世的,眼下嚴嵩已經倒臺,在柳賀印象中,嚴嵩倒臺后不久嘉靖皇帝似乎也離開了人世,快的話似乎就在這兩年。 也許到他們參加鄉試的時候已經是隆慶年了。 第41章 質疑 柳賀與施允沉浸在鄉試通過的喜悅中,然而府衙前,多數士子望著長案陷入深深的嘆息。 “我每日苦讀到深夜,為何仍是榜上無名?” “此次仍是落榜,知府大人為何不取我的文章?” 當下有士子捶著府衙墻壁嗚咽起來,柳賀與施允皆是側過頭去,不愿多看。 兩人雖順利過了府試,但對于落榜考生的心情也是感同身受,府考前,每回讀書到深夜,他們都忍不住想,若是考不中該怎么辦。 數千士子,得意的也不過那寥寥幾十人而已。 有考生守在榜前不愿離去,柳賀與施允原打算走了,卻聽身后一位士子語氣激動:“我要見知府!” 那士子剛吼出聲,便被兩側衙役架住:“府尊大人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你這書生,還不速速離去!” “知府大人,三縣共取五十士子,我丹徒只取十四人,這十四人實有才學我便認了,但這十四人中,靳元卓出身靳家,茅鋫出身茅家,皆為本府大族子弟,第二名的柳賀制藝不過三年,此人才名始終不顯,他如何能取府試第二?” 這士子才沖出時眾士子只冷眼看著,待他將緣由說清,滿場士子都炸了! 參加這府試的士子,至遲也是八歲開蒙,除了姜士昌這般的少年大才,哪個不是讀書數年才踏進這府試的考場?紅榜上沒有他們的名字便罷了,為何一制藝三年之人能輕取府試第二? “我要見知府!” “我等也要求見府尊大人!” “府尊大人,這對我丹徒士子不公!” “我縣試第四在柳賀之上,為何我名落孫山,他卻能竊據府試第二?” 一眾士子群情激憤,柳賀原本要走的,此刻也不由停下腳步:“這位兄臺。” “兄臺莫非是勸我等莫要喧鬧?”其中方臉一位士子掃了柳賀一眼,“請知府大人復勘是考生的職責,兄臺若要勸,不如先退到一邊,我等不連累你便是。” 南直士子的脾氣比別地更大一些,尤其是蘇松二府,士子科考實力強勁,又與朝中大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去府衙前鬧事只是常規cao作。 柳賀略一拱手:“多謝這位兄臺好意,不才柳賀,正是此次府考第二。” “你是柳賀?” “在下正是。”柳賀朗聲道,“府試剛剛放榜,在下本不該打擾了各位才對,只在下每日勤學不輟,不敢有一刻放松,在考場中也是再三琢磨題目才敢下筆,蒙知府大人看重才取了府試第二。” “仁兄方才之言,恕在下無法認同。” 方臉士子道:“那我便要問柳兄,制藝僅三年可是真事?” 柳賀思忖片刻,道:“若細算的話,三年還未滿。” 柳賀這話一出,眾士子更是嘩然。 若是柳賀辯解,他們或許還能將這事放過,可柳賀竟坦然承認了! 闔府士子,又有幾人敢稱自己制藝未滿三年?更何況拿下府試第二呢? 柳賀之所以承認,并不是為了刺激這些落榜的士子,也不是為了炫耀自己,只是自縣試之日起,就有人以此貶低柳賀,仿佛說他縣試府試中的成績都是作弊來的。 下一場就是院試了,若不將這些流言扼殺了,柳賀接下來還要受無數困擾。 方臉士子神色嚴肅:“這位柳兄,在下讀四書已有十年,柳兄縱是天縱之才,能在三年內通讀經義怕是也難。” 柳賀笑道:“在下府試是府尊大人當堂所取,且在下雖不才,于讀書作文一道卻頗有心得,如若兄臺非要考我,在下不介意一試。” 方臉士子當下道:“冬日之陽,夏日之陰, 萬物歸之,而莫使之然,出自何書?” “該句出自《淮南子·主術訓》。” “故其疾如風,其徐于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 “出自《孫子兵法·軍爭》一篇。” “禍不妄至,福不徒來。” “此乃《史記·龜策列傳》中之句。” “夫聽者,事之候也。” “《史記·淮陰侯列傳》。” “……” 方臉士子連考了柳賀數句,卻都被柳賀一一答出,在場士子不禁感嘆,柳賀制藝雖不長,但就這份博學的本領也勝過不少人了。 “這柳賀可是府城人?” “非也非也,他是西麓鄉下河村人,丹徒縣試前十中,獨他一人出身鄉間。” “那為何將他與靳家茅家公子放在一處?” 鎮江府城中的士子想見知府一面都不容易,更何況出身農家的柳賀。 眾人之所以懷疑,是因為柳賀在府城士子中沒什么名氣,但柳賀若真是西麓鄉人,他家又不在府城,如何能在府城士子中有名? 且柳賀縣試也是取了第七的,和府試不同,縣試可是足足考了五場。 眾士子對柳賀的懷疑已打消了,方臉士子卻依舊有些不依不饒:“我再問你一道,此題困擾我日久,若是柳兄也能答出,我便認你這府試第二。” 柳賀看向他:“在下名次無需兄臺承認。” 柳賀這話雖說得不好聽,卻是大實話。 柳賀的文章是知府點的,名次是知府給的,與這方臉士子毫無干系,他已落榜,卻作出一副柳賀名次由他定的模樣。 “今有獸,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問:禽、獸各幾何?”方臉士子不管眾人反應,直接拋出了這個問題。(注) 眾士子:“……” 柳賀:“……” 這不是道雞兔同籠問題嗎? “郭兄,考文章便考文章,你考禽獸做什么?” 人群中不知誰吼了一句:“禽獸出禽獸題唄!” 方臉士子臉一陣羞紅,卻仍是重復了一遍問題:“禽、獸各幾何?” 柳賀微微一笑:“禽七獸八,這位兄臺,我答得可對?” 方臉士子這下再無話可說,他未料到柳賀連算數題也能解,本想給柳賀一個下馬威,看他羞窘難堪的模樣,眼下在眾人面前難堪的卻成了他自己。 柳賀視線則看向四周眾人:“在下自問讀書以來不敢有絲毫懈怠,雖聞道有先后,但昌黎先生也說過,術業有專攻,在下于文章一道頗有心得。” “此次府試,在下僥幸能獲知府青眼,個中辛苦自己心知,在下以為,文章是否精雕細琢不能以制藝時間長短來判定。” “本就如此,有人五歲就開了蒙,十年中卻只浪費光陰,恐怕還不如旁人一年之功。” 柳賀出身鄉間,卻接連取得縣試前十與府試前十,這已令不少士子佩服,且方臉士子最后的問題堪稱刁難,柳賀卻一派從容氣度,與方臉士子的急切形成鮮明對比。 “在下許春年,乃是此次丹陽縣試前十,與柳兄同場考試,交卷時府尊大人便盛贊柳兄文章。” “姜士昌姜兄也與我等說,柳兄的破題他很佩服。” 眾人鬧嚷了一陣,郭姓士子也不再多話了,就在這時,一直在府衙外的書吏忽然道:“你們所說之事府尊大人已是知曉,各士子的文章原在府試張榜后由府學教授、訓導等人集結成冊印出來,到時你們也可看到。既然各士子有疑問,府尊大人特命我等將府試前十文章貼出,若還有疑問的,請士子各人找府尊大人說明,不許聚眾糾集驚擾他 人。” 說罷,書吏便與衙役幾人一起行動,將府試前十的文章貼在紅榜下首。 眾人自是先看府試案首姜士昌的文章。 “當真佳文!” “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所形容的便是這等文章,難怪姜兄被知府大人親點為案首,此等才學,我便是拍馬也追不上。” 姜士昌的文章看過之后,眾人又去看柳賀文章,看到唐知府給柳賀的點評,眾人目光更是驚愕無比。 為何? 姜士昌的那篇四書文被唐知府畫了一個圈,而柳賀呢?不僅四書文,五經文上也有一個圈,足足兩個圈,這便說明他第二道題答得比姜士昌還要好。 科舉判卷中,文章共分五等,圈代表第一等的文章,第二等便用尖來表示,第三等文章用點,第四等用直,如果是第五等,直接一個叉表示再見。 所謂可圈可點,正是表示文章可讀。 當然,所謂五等法一般用于鄉試及以上級別的考試,府試倒是沒那么嚴格,但兩個圈就足以證明唐知府對柳賀文章的欣賞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