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28節
柳賀在客棧住了一夜,不知為何,他這一夜住得不太安穩,樓下似乎一直有什么在在響動,及至后半夜柳賀才覺得睡得稍稍沉了些,可還未睡多久,樓下已響起了梆子聲。 柳賀只得起床,找伙計要了些熱水,洗了把臉,才覺精神稍稍足了些。 此刻才過寅時,天還黑漆漆的,可客棧中的士子大多已經起了,來大明朝最讓柳賀詬病的就是這一點,干什么都得起早,若是在現代,早晨三四點還有不少人沒睡呢。 柳賀喝了些粥,將饅頭撕開搭配著粥喝,客棧端上來的粥都是極稠的,若是稀了,伙計們不免被士子們多說兩句。 柳賀一邊喝粥一邊打著盹,趁著進考場前再補一會兒覺,客棧中諸士子也與他差不多,都安安靜靜的,沒有說話。 說實話,這氣氛稱不上妙,明明還未開考,卻讓柳賀有種已經落榜的悲壯感。 “此次已是我第五回 參加府試了,我縱有一身抱負,卻連區區府試都難過。” “李兄不必如此,眼下府試還未開考,何故說這喪氣話?” “不怕祝兄你笑話,我少時還以為考秀才舉人易如反掌,如今卻連個童生都未考取,成日讀書讀書,也不知書都讀到哪里去了?” 諸士子的視線此刻都被說話之人吸引了過去,卻無人出聲嘲笑。 童生功名看似易得,可惟有親自考過才知曉其中艱難。 今日是這士子在此長嘆,過幾日出了龍門,默然不語的又會是誰? 功名二字牽動人心,身處其中,誰都難稱灑脫。 …… 柳賀將考憑等物件收好,出發前又將筆墨等仔細檢查了一遍,便與同客棧的士子一同坐上馬車,向府學的方向趕過去。 車資自然也包含在房費之中,價錢稱不上便宜,但眼下府城中聚集了三千士子,除非家有馬車轎子或是住得近的,在這夜路上到達府衙也不容易。 此刻天還未亮,路上卻車馬聲匆匆,一片喧鬧之聲。 柳賀在黑暗中瞇了片刻,稍后便聽車夫在簾外道:“各位公子,考場到了。” 掀開簾子,視野之中卻是一片明亮,此刻考場前的四處巷道,無處車流和人流朝此匯聚而來,點點火光將黑暗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這便是星夜趕科場。 府試的考場與鎮江府學建在一處,府學原先是孔子廟,后經柳開與范仲淹重建,又于本朝景泰年間遷了新址,至今已有百年歷史,因而府學名氣雖比縣學大,可環境卻不如嘉靖初新修的丹徒縣學,更比不過丹陽金壇二縣,這兩縣天高皇帝遠,比附郭的丹徒縣更自在,花錢也更大手大腳。 眼下龍門還未開,柳賀在人群中辨認丹徒縣考生們所在的位置。 好在各縣都有人引導,柳賀循著人聲站進了隊伍中,過了片刻又聽有人在喊:“提堂坐號的站在前頭!莫站錯了位置!” 柳賀又默默從隊伍后排移至前排。 他發現施允已在前頭站著了,不由埋怨道:“施兄怎么不叫我?” “你不還是來了嗎?”施允瞥他一眼,“站好,過會就要入內了。” 柳賀于是乖乖站到了他旁邊。 縣試前十方可提堂坐號,柳賀往前站時,站在施允四周的幾位士子還未關注他,待柳賀站定了,幾人才知,柳賀竟也是此次縣試前十之一。 施允的面孔這幾人并不陌生,可柳賀便不同了,不僅臉是陌生的,柳賀這個名字也是縣試長案公布后幾人才聽說的。 在縣試之前,柳賀不過是個無名小卒罷了。 但能從兩千多人中殺出重圍,柳賀實力恐怕也是不凡。 …… 卯時一過,龍門終于大開了。 考生們如縣試時一樣等待著搜檢。 經歷過縣試一遭,柳賀已經習慣了,脫衣解襪一系列流程行云流水,反正無論快慢總要脫的,與其慢不如快,減少在空氣中的暴露時間,也能略微減輕他的羞恥感。 兵丁們的搜檢堪稱粗暴,這種狀況被歷代參加科試的士子們吐槽過,可是狀況始終未得改善。 柳賀長衫內外被仔細翻看了一通,考籃內的筆墨及吃食也被翻了一圈,連饅頭都沒被放過——倒也并非兵丁嚴苛,柳賀捱搜的時候,一位考生被翻出了異常——他竟將一整個饅頭掏空,用文卷填上。 連經驗豐富的兵丁也被他的cao作驚呆了:“有這等本事,狀元也該考得了!” 另外還有將紙條塞進毛筆、硯臺甚至腋窩里的,柳賀不禁感慨,縣試已經讓他長了見識,和府試作弊的本事相比,他覺得縣試也不過如此了。 柳賀等一眾提堂坐號的士子先被引進了堂內,公堂之上,一名身著緋袍的中年官員靜坐在高背椅上,知府是正四品,可著緋袍,在大明一朝,緋袍是一品至四品官才可著的服色,四品官服上打著云雁的補子,和著青色鸂鶒官服的黎知縣相比,唐知府身上一方諸侯的氣度更足。 一眾士子齊齊向唐知府作了揖。 待眾士子入了座,和縣試流程相似,唐知府也向諸生嚴明了考試紀律,他語氣中頗有幾分訓斥之意,厲聲之言驚得考生們不敢抬起頭來。 這便是為官的威風。 在場士子從儒童讀到白首,便是為了這一刻。 …… 待考場內梆子聲響起,考卷終于下發了。 府考的內容與縣試相似,不過縣試第一場考了兩道四書義并五言六韻詩一首,府試第一場則是四書義一道、五經義一道及五言八韻詩一首。 柳賀夜里沒睡好,雖在場外候考的時候閉目養了會神,可精力還是不如縣試時充足,但考卷到手的那一刻,柳賀卻不自覺地眨了眨眼睛。 府試第一場的第一道四書義,他在家溫書時恰好寫過。 這題倒不是柳賀買的程文集上的,只是他將程文集練完后,閑著無事便從書中抽題做,隨意翻四書上的一句,再依此寫文章。 只是他此次考運著實爆棚,竟然和唐知府想到了一處! 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這一句出自《論語·顏淵》,是孔子弟子樊遲與孔子的對話,樊遲問孔子何為仁,孔子答曰愛人,問何為知,答曰知人,樊遲仍不明白,孔子說,有知人之明,就是提拔正直的人,棄置邪枉的人,這樣能讓邪枉的人改邪歸正。 《為政》中也有“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一句。 柳賀回憶了片刻他寫過的內容,得益于出色的記憶,默下一篇文章對他而言并不難。 “書知人之知,成愛人之仁,此圣人告賢者也,蓋舉直錯枉……” 數百字在稿紙上一蹴而就,這篇默完,天色更亮了一些,柳賀身上也熱了一些,精力與未寫題時已截然不同了。 一篇默完,柳賀檢查了一下錯字,確定無誤后便往考卷上謄抄,因文章已被他背熟了,剛剛又抄了一遍增強記憶,此刻柳賀下筆更是順暢,字跡比默寫時又好了幾分。 柳賀抄完這篇,待墨跡吹干,又去看下一道題。 因為第一題節省了大量的時間,他可以不慌不忙地去琢磨五經題。 不得不說,縣試五場讓柳賀積累了豐富的考試經驗,尤其在考試時間的分配上,他比縣試時更從容了。 考場中此刻安靜無比,一眾考生皆是投入。 柳賀一看到五經題,頓時 感覺壓力有些大。 通常來說,鄉試及會試考四道五經題,題目通常有長有短,而府試這一場,不知是否為了區分難度篩選考生,題目出得……巨長。 長得有點過分了。 這道題目為——“有渰萋萋,興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獲稚,此有不斂穧,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 這句出自《小雅》,是周王祭祀田祖的詩篇,意思是祈求下雨,盼雨落在公田與私田,那兒有未割的嫩谷,這兒有未收的幾株在田間,那兒落了一束禾,這兒掉落幾顆穗,正可讓寡婦檢回家。 《詩》中諸篇,《大田》、《甫田》等祭祀篇章向來符合考官出題的偏好,盡管講的是周朝的祭祀,卻與當下也有關聯,如嘉靖二十四年,江南便發生了一場大旱災,太湖甚至因此干涸了。 柳賀思忖片刻,這一句中向天祈雨,祈的是公田以及私田,破題之語中,必然要祈求天澤,但又要有與農事相關之句。 柳賀一直覺得長題難破,畢竟破題考的是歸納總結的本事,破十幾個字和破四十個字難度能一樣嗎? 看到題目之后,他眉頭一直皺著。 堂中諸生此刻也與柳賀表情一致,倒是公堂上的唐知府見了眾人情態,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今科會試與殿試已張了榜,鎮江府中了二人,鎮江衛中了一人,皆為三甲,且鎮江衛中式士子曹慎之父曹仿也為進士,父子進士之名也讓鎮江府揚了一回名,唐之府身上的擔子立時輕了不少。 若是這一科再無人上榜,下一回提學御史來巡查各府,他在諸位同僚面前更是抬不起頭來。 為國求賢也是他職責所在,唐知府是真希望府內出一兩位賢才,若是府中士子能有人黃榜提名入了中樞的,他身為座師也能沾一沾光。 這也是自科舉創設以來,鄉試考官及提學官的權柄一再被分散的原因,一省之中,巡撫有推薦鄉試考官的職責,提學官的權力則被縣試府試考官所分割,正是因為“座師”二字誘惑人心。 第38章 奇哉怪哉 唐知府自認出的考題不難,若是諸生被這兩道經義題難住,他這一關便很難過了。 唐知府也在心中細想,考生如何作答才符合他的要求。 唐知府考中進士的時間要比黎知縣更早一些,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與當今禮部尚書李春芳乃是同年,只是雖為同科,二人境遇卻截然不同,李春芳是當年的狀元,初入官場便是翰林,今年四月更是晉升為武英殿大學士,而他是三甲出身,第一任官職便是外放到地方,兜兜轉轉才任了鎮江知府。 唐知府與李春芳不熟悉,不過畢竟是同年,他進京敘職時也曾走通李春芳的關系,等知府任期滿了,他便能更進一步。 因而在這最后一任,他著實想做出一些成績。 唐知府手邊倒是有幾個名單,皆是本府大族“推薦”的人選,唐知府接的時候倒沒說什么,私底下卻著實惱了。 為何? 只因府試名額一共五十人,做關系遞條子到他這里的竟有足足六十六名。 到底自己是知府還是他們是知府?若按他們所列之人去選,不用猜唐知府也知道,選的必然是沒有真才實學之人,便是院試僥幸能過,到了鄉試之中也會露出馬腳。 就算其中一二人果有實才,唐知府也不愿取了,真有實才也不會遞條子到他這里。 唐知府在鎮江一府任滿三年,諸事受掣肘頗多,不得不依賴府中大族,眼下他即將調職,倒是不必賣這個面子,若是往年,他手中少不得漏出七八個名額。 考生三千,有門路的恐怕有幾百,若是人人都滿足了,他這知府也就是個空架子罷了。 …… 柳賀仍在思索題目。 日頭漸漸上來,他埋頭苦思,額頭不覺間已浸滿了汗珠,柳賀顧不上擦,視線落在稿紙上,思維卻在飛轉著。 他之所以選《詩》作為本經,正是愛《詩》的淳樸,《詩》中沒有太多大道理,男女之情,宴飲之樂,祭祀之誠,欺凌之怨……都相當直白地體現了出來。 相比其他四經,《詩》更以百姓之口訴百姓的喜怒哀樂。 《小雅》這篇也是一樣,雖祈求的是上天,可依然要從老百姓的角度出發,勸導天子行祭祀之禮,同時勸課農桑,扶弱濟困。 這一類型的文章柳賀寫了不少,畢竟四書五經的本旨便是以圣人之言引導萬民,要他寫得花團錦簇也可以,畢竟他看過那么多篇程文,精髓也能模仿到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