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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第58節

    查家大姑娘也嘆口氣,“怪我們,不是為了我們,合該在城里過清閑日子的,前些日子扶桑來,要接他們去城里,為著擔心我們,給我們掙點嚼谷的,才沒有走。”

    人年紀大了,就想著靠兒子,跟兒子離著在一起,承恩不好接這個話,這樣的關頭,最大的事情就是和氣,“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們好好保重才是,誰也怪不著。”

    他把雞蛋剝好了,放在清水里面,看著那邊磨盤西頭倆人還在說話兒,不像是要走的樣子,掏出來懷表看看,這難道是要在家里吃飯?

    他有一肚子的話呢,查家大姑娘也有一肚子的話,都不是說的時候,給外人聽見了不好,她悶著頭想,如今扶桑這個年紀了,要是真的人沒了,是不是要守孝,守孝的話,雖然不用三年,最起碼也要一年。

    再耽誤一年,不如熱孝里面成親了。

    省的再耽誤了。

    承恩又扭頭進去燒火,悶著頭想,難怪這些日子見天的在街上轉悠,開始他以為是開開新車的,今日看來,他是等人的,多少日子沒看著人家姑娘了,心里大概跟貓爪一樣的,也不能上門去,就在街上轉轉。

    這會兒也不走,人家家里忙成這樣了,還不走。

    中午難道還得單獨給你做一頓飯吃?

    承恩怕宋旸谷午飯跟大家伙格格不入,這都是周邊人一起吃飯的,中午做的都是大鍋飯,幾個人圍著吃飽了就行,誰也不會挑刺兒。

    正想著呢,就看宋旸谷跟扶桑進來了,扶桑指著宋旸谷問查家大姑娘,“嫂子,有飯沒有?”

    “他有些餓了,給拿點吃的。”

    承恩利索地起來,拍拍手就要忙,結果就看見查家大姑娘利索地用夾了一大筷子涼拌白菜兒,遞過去一個餅子,“剛做好的,快吃。”

    承恩盯著自己鞋尖兒,余光看著扶桑遞給宋旸谷,囑咐他,“吃吧,自己找水喝,那邊有大茶壺,吃完車子給我用,我得買東西,家里人跑不開。”

    查家大姑娘想著扶桑也餓得快,“你也沒吃吧,快一起吃,不然一會兒忙起來顧不上。”

    又遞給扶桑一碗,這一碗就看出來親近了,上面掛著好幾塊煮雞蛋呢,扶桑接過來,筷子也沒用呢,自己端著跟宋旸谷靠在磨盤上,倆人肩膀挨著肩膀,“給——”

    她扒拉點雞蛋給宋旸谷吃,倆人關系再怎么差,再怎么不滿意,扶桑不愿意看著整個人吃苦,也不管他愛吃不愛吃,家里就這樣的情況了。

    宋旸谷悶聲吃著,突然問,“你不喜歡吃雞蛋?”

    他記得她什么都喜歡吃來著。

    扶桑打哈哈,“對,我不喜歡,你全吃了吧。”

    傻不傻,這得多忙呢,你不吃雞蛋,吃點好的,你吃完餅子一會兒就餓了。

    宋旸谷猶豫了下,還是全吃了,他記得這人挺喜歡吃雞蛋的,興許這會兒不想吃吧。

    剛咽下去最后一口,屋子里面人就喊了,碗筷放在磨盤上,扶桑大步就進去了,舒充和睜眼了,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他到處找人,不能說話兒,卻眼神清明。

    邊上有人小聲說了,男怕清明女怕糊涂。

    人老了,男老人怕頭腦清明,女老人怕頭腦糊涂,不是好兆頭兒。

    太太拉著扶美,“快,扶美跟你爸爸說話兒。”

    “這是扶美,你看,這是咱們扶美不是——”哭的難受,這關頭了,扶美只能比劃,他連個爸爸都不會叫。

    姑奶奶看他眼神不對,“扶然,找扶然是不是?這是你的大兒子,扶然啊。”

    扶然從他頭前面轉到眼前來,跪在地上喊爸爸。

    結果舒充和還是看,眼神還往外看,他還在找人。

    太太就明白了,“扶桑,找扶桑來——”

    他等的人是扶桑,“往日他最疼扶桑,這個孩子他最喜歡。”

    就那么大一片兒地,扶然跟扶美起來到他腳邊去,扶桑從外面進來就跪下來,在他跟前兒,拉著舒充和的手,舒充和手微微抬著。

    周邊人也看出來了,“這是等她的,吊著氣等的。”

    扶桑回來,前后腳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人就醒了。

    舒充和只看著扶桑,說不出話兒來了,胸膛起伏很大,心率高的不行,只看著她一個勁點頭,姑奶奶哭的抑制不住,她疼啊,心疼啊。

    心疼自己弟弟,就撕心裂肺的疼,躺在這里他得多難受啊,說不出話兒來,他心里得多急躁啊,扶桑一個一個口頭,“爸爸——”

    她有時候就覺得老天爺不仁慈,如果一定要人死的話,那么為什么不給每一個人安排一個好的死亡狀態呢,為什么就一定要每個人在痛苦跟病疼折磨里死去呢,他們連遺言都交代不出來。

    如果每個人可以在身體最健康的狀態下死去,哪怕只有半個小時的,也好啊。

    她多想舒充和現在能好好兒的,好好地說哪怕十分鐘的話,讓他說完,然后再死去。

    非得這么折磨他,讓他喘氣都不能大口呼吸,慢慢地憋死。

    太太最懂他,“扶桑,你爸爸疼你,平時就最惦記你,三個孩子,你吃苦最多,打小送著你去當學徒,你最受累,又沒有成家立業,你爸爸覺得虧欠你。”

    舒充和也哭了,眼淚順著眼角下來,他說不出來,但是眼里面一片晶瑩,扶桑哭著抹眼淚,呱嗒呱嗒掉在舒充和寶藍色壽衣上,上面是團紋寶相,還是老樣式的衣服,里外七層兒,頭頂戴帽子,腳踩著八字鞋。

    陌生又熟悉,扶桑指著外面,“爸爸,我有呢,我有,他在外面呢,您別記掛我,我好著呢,我們倆以后結婚好著呢。”

    舒充和這會兒大概也糊涂了,人清醒之后,大概就是慢慢地糊涂,扶桑扯著嗓子對著外面喊,“宋旸谷,宋旸谷——”

    “你進來。”

    話音剛落,宋旸谷聽見就進去了,一進門扶桑跪在那里轉身就拉著他的袖子,“您瞧瞧——”

    “先前認識的,去過家里的,您大概沒見過,您看這人怎么樣——”扶桑這時候,她那么小,跟個四五歲的小孩子一樣兒的,拽著宋旸谷給舒充和看,怕他看不清楚,讓宋旸谷蹲下。

    她自己沒發覺,姑奶奶看宋旸谷一下跪下了,她就心顫悠悠了一下,往旁邊挪地兒。

    舒充和眼角又有淚出來,太太給他擦,“你看,你放心了吧,你別cao心了,您受累一輩子了。”

    舒充和眼神平和了許多,又看著太太,再看看扶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跟她說,等著都安排好了,你交代我的事情啊,我都跟她說,不瞞著她,讓她回家里去找,去老家找她那一家子親人去。”

    舒充和閉上眼睛,再沒有睜開過,等下午兩點出頭,不到十分,人就去了。

    扶桑哭的在地上打崩兒。

    宋旸谷頭一回看她這樣,主事兒的有章程,人去了不要哭,驚擾亡魂,“拉出去哭,孝子擦臉正冠。”

    扶然上前去,拿著棉花擦水,最后給舒充和凈面,頭發已經在晌午給他修剪好了,“我爺,我給您擦擦臉,凈凈面來您趕路,路上進了閻君殿,閻君見您——”

    扶然念不下去,哽咽幾聲才念完,“閻君見您——笑吟吟。”

    扶桑自己出去的,坐在磨盤上就開始哭,就這個地方人少偏僻,她對著西墻哭,哭的難過,她不耽誤里面入殮裝棺辦事兒,但是情緒有時候,控制不住。

    宋旸谷站在一邊兒,看她抬眼,一副不大好惹的樣子,“我在呢。”

    扶桑一肚子的委屈跟氣,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委屈,哪里來的氣,一下子就扎破了,她替舒充和委屈難過,“宋旸谷,你說人這一輩子,圖什么啊,早前我聽人說,吃一肚子穿一身??x?兒,現在想想,還真是就這么兩件事兒。”

    活著的時候吃一肚子,想吃什么吃什么別虧待自己。

    死的時候呢,里外七層體面壽衣,須發干凈鞋履妥帖地去見老少爺們去了。

    真就是這么一點事情,沒意思的很。

    宋旸谷個悶葫蘆鋸嘴一樣地,半句話也說不出,但是那句我還在,扶桑聽見了,這時候她記在心里去了。

    這種事情,不是要聽安慰的,她都想著這人開口說什么她都擠兌的,朝著他撒撒氣的,結果這人就三個字給她。

    她半天沒說什么,哭完自己擦擦眼淚就起來了,去問主事兒的要單子,她得進城采買去,喊著宋旸谷,“走,給我開車去。”

    宋旸谷也沒話說,起來就跟著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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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她說結婚

    上車了, 扶桑看著這車子,是真的好,不由得心動, 現如今北平城里汽車越來越多了, 歌舞廳還有國際飯店門口兒都有專門的小汽車租賃服務, “這個得多少錢啊?”

    宋旸谷一愣,他不是很清楚價格, “差不多幾萬塊吧。”

    加上進口關稅的,款型也不一樣,便宜的可能要十萬塊不到, 貴一點的幾十萬也是有可能的,扶桑就有點眼饞, 她這是遇上事兒了,才覺得這個東西比馬車好。

    要快一點不是,不至于遇見急事兒了, 還要給馬套車,遇見泥窩地了崴泥還得人下來推一把, 放的東西也多, 最主要的坐著是真的舒服。

    記在心里去了,但是又覺得自己這樣的太突兀了,沒有身份地位的, 有這么一個東西就跟惹禍一樣,宋旸谷有工作證, 他到城門口亮一下就可以了,跟查四爺進城排隊等著人盤查的時候不一樣。

    “先去紙扎鋪子, 家里鋪金蓋銀入福地的時候賣。”她對喪葬的流程, 也是了如指掌了, 這些東西人家一交待她都知道,不用來回掃聽。

    還有燒的馬,紙扎鋪子門口兒,宋旸谷就不進去,你說你這時候跟著進去一起辦事兒啊,他真的是老實,讓他當司機,他是絕對不會司機以外的所有活兒,指望著他前面給你跑腿兒辦事,這不太可能。

    扶桑在里面跟人家磨嘴皮子呢,“我們要的急,今兒下午能不能出來呢,我們給加錢。”

    紙扎鋪子的老板跟舒充和也是早先認識的,不大不小的四九城,大家老住戶都掃聽著呢,“喲,是原先住在倒簸萁胡同那一片兒是不是啊?你爺爺那會兒還是我爸爸給做的紙扎呢,那個馬眼睛特意到隆福寺里面開光的呢,這事兒北平里面好熱鬧的人都知道,體面著呢。”

    說的扶桑心塞,這可是一代不如一代,舒充和爸爸那一輩兒,興許家里還有一些家底兒,“我爺爺大概是正藍祁下的一個驍騎校,那時候還能領兵呢。”

    到了舒充和這兒,成了看城門的了,勉強能有個驢車了。

    “什么都甭說了,聽您的,您這事兒我給您辦好了,您看,下午我就讓伙計給您送過去,這一匹怎么樣,這馬可真是好啊,您看這腿兒,全是勁兒啊,是內蒙來的馬,不是南洋的小腳馬,風來了都不倒。您燒的時候啊,那火頭看著是真好啊,這馬尾巴——”

    他喋喋不休地說,紙扎鋪子向來是傳承有序的,有師傅必定有徒弟,有徒弟必定有絕學,有絕學必定是獨一份兒的,因此如今的鋪子,倒也不溫不火還算興旺,最起碼手藝是好。

    光是一個過世人騎著的高頭大馬,眼睛鼻子尾巴都有其中的行道,有一番讓活著的人聽了覺得欣慰的話兒,所以扶桑愿意往這里跑,人家的活兒能講出上百個門道來,人家念的馬兒爺經聽得你覺得西方是個極樂的世界。

    紙扎的金銀元寶蓮花盆兒,都撿著最體面的買的,就連衣服也是個毛呢中山裝,這是明天要跟馬一起燒去的,死人不能上馬,但是壽衣鋪子有絕學,做的不大不小正正好好時髦兒的中山外套兒,把外套放在馬上面,權當是人上去了。

    等著下午家里去了,正好趕上送漿水,扶然已經扎上麻繩兒了,頭上腳上都得覆白布,孝子當頭兒,人手一支香,他路過扶桑的時候有些踉蹌,孝子報喪都是跑著的,跪倒在地的時候,他爬起來的時候一個胳膊就不太好起來。

    把扁擔放在肩膀上,扶桑跟扶美在最后,前面是舒家的旁系侄兒媳婦孫媳婦,先男丁后媳婦兒,最后才是女兒們,世俗就是這樣兒的。

    她囑咐承恩,“快家里去吧,晚上我們還得守靈,家里亂哄哄地,吃也吃不好,你們家里去吃,等著事兒過了再說。”

    承恩看著宋旸谷還站在磨盤那里呢,心想你但凡機靈一點兒,這會兒不得要根香在后面一起跟著啊,晌午那會兒扶桑拉著宋旸谷里面去,在舒充和面前說的話他可都聽見了,這多好啊。

    他最知道日子好過不好過的,這些日子,真的壓抑,宋旸谷自己情緒不太好,他就有本事讓身邊人情緒都很一般,他還不是那種聊天傾訴的性格,全靠自己調節。

    如今也高升了,剛升了科長,往后是主任,部長,這世界上他反正一片光明璀璨的大路,后面有二老爺托著,再不行有二少爺托著,再不行的話,大少爺宋眺谷還能頂立門戶,他當老小跟扶桑絕對沒法比。

    扶桑就是挺cao心挺受累的。

    扶桑匆匆跟著哭喪隊伍走了,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下來了,只有廚房里面有幾個人切菜,承恩看看天色,“爺,咱們回去吧。”

    宋旸谷點點頭,要他在這里住或者再怎么樣,他是不大可能的,上車就走了,車走到莊外的時候,看一片人跪在地上哭嚎,承恩不吭聲地開過去,等過去老遠,聽不見哭聲了,他才松口氣。

    太教人難受的了,家里宋姨身體也不好,這樣的事情都不會跟她說,“出去辦事兒去了,您早點歇著,吃藥了沒有?”

    宋旸谷不進去,站在窗戶前問,宋姨開著窗戶,“小二子才走,等著你家里來的,你一時半會兒不回來,他有事兒找你商量呢,你明兒有空沒有?”

    宋旸谷沒空,他想了想,“等過兩天的吧,是公務嗎?”

    宋姨笑了笑,什么公務,“他看好一個姑娘,想讓你跟著他一起去看看去。”

    “我看什么?”宋旸谷笑了笑,他不是很想看,這是給他介紹對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