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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第43節(jié)

    宋旸谷也有脾氣,“回頭再說,牙疼。”

    二太太跟宋姨對視一眼,逮著承恩,承恩嘰里呱啦,“是真牙疼,那茶太熱了,喝了得更疼,您知道,牙疼得吃涼的,要我說啊,這姑娘還是不夠貼心,我們爺啊沒看中也是應(yīng)該的。”

    聽聽,他還是向著他主子的。

    說的話都不覺得臉皮厚,二太太氣的血壓高,躺在床上頭疼,“你聽聽,你聽聽,這像話嗎?牙疼不能吃熱的,還有什么理由是他想不出來的,不怪自己,還要怪人家姑娘不夠體貼,多大臉。”

    “這要不是我兒子啊——”

    我情愿他打光棍,活該光棍,就應(yīng)該光棍。

    “唉——您別氣,別氣了,這不是日本人要打過來了,在天津了,咱們原本想著趕緊定下來,也圖個吉利,咱們也是安穩(wěn)日子里面定親的人家。”

    這不是福祿雙全,動蕩年代結(jié)婚的,總歸不是那么好。

    二太太算是教他傷透心了,跟二老爺打電話,“今兒說人家茶燙了,之前說人家太瘦了,又有一個說人家胖了,還有的說人家臉太白了,這臉白也成毛病了?他那玩到大的好伴兒,扶桑不白的賽雪,也沒見他不跟人家玩兒。”

    “我管不了他了,就沒有這樣??x?挑剔的孩子,他從小就古怪,現(xiàn)在脾氣更古怪了,有時候夜半三更才回來,在局里也不知道做的什么工作,起早貪黑的這是做什么,老爺,您要是有功夫,就親自跟他打電話吧。”

    二老爺有什么辦法?

    他只見過十里洋場混日子的,沒見過不開竅兒的,他有時候也不得不埋怨已經(jīng)去世的宋遵理,“定是大哥那時候管教太嚴(yán),翁家的那一位又格外地尖酸刻薄,性子給養(yǎng)的左了,一對兒姑侄女,給我好好的兒子禍害成這樣。”

    以至于對漂亮女孩子,根本無感,他分不出美丑,這是二太太的原話兒。

    二太太夜里愁思難眠,菱花窗外暖風(fēng)搖曳,南墻內(nèi)一叢牡丹半開,月華浮動,隱約婀娜,墻外西府海棠淡粉,颯颯飄零。

    天井風(fēng)如許,墻幕影似竹。

    她望著書房里面的一點(diǎn)燈光,胸口的悶氣散了許多,些許安然。

    罷,他從來是個任性的孩子。

    她就這么一個命根子,要玩手段,她干不過兒子。

    靜坐許久,渾身躁意疏散,起身便要回臥房。

    突聽“轟”地一聲,接二連三,魚承恩嚇得跑出來,“打起來了,今晚這就打起來了,他姥姥地小日本,就不能過安生日子,我就說得早晚從天津南下。”

    一邊說一邊跑到大門上去,檢查門鎖,又把早前準(zhǔn)備好的水缸沙包都堵著,把宋旸谷屋子里電燈給拉了。

    一剎那,整個北平都安靜下來,安靜地只能聽見南邊打炮的聲音,沖鋒的聲音,還有剎那空白時刻刺耳的槍聲。

    能聽見街面上整齊劃一,步履匆匆過兵的聲音。

    整個北平城也從燈火璀璨的蛟龍,變成了無色黯淡的雕像,所有市民全部熄火關(guān)燈,緊閉門戶靜待。

    五月二十七日夜十點(diǎn),被譽(yù)為日本軍“超級精銳”的甲種師團(tuán),從天津港口登陸,與南下東北縱軍匯合,氣勢洶洶攻占豐臺兩縣,馬不停蹄入宛平,最后打到南苑,南苑為北平城南大門,一入南苑,北平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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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回國

    扶然在內(nèi)共計(jì)新軍三千人, 連同晉軍二十一軍團(tuán),駐守南城門,從東直門一直到西直門防線, 城內(nèi)武器不足, 小袁市長先前已經(jīng)整合各種槍支彈藥并長槍大刀, 又督促城衛(wèi)兵警察署□□包。

    因此勉強(qiáng)實(shí)現(xiàn)了七人一組,配漢陽造鋼槍一把, 另有民間征集土槍一把,炸藥包一人一份兒,長槍大刀也是五花八門配備。

    這已經(jīng)是竭力武備了。

    扶然背著一把大刀, 這是他從家里帶來的,一把土槍, 是舒家老祖打獵的時候用的,他把炸藥包掛在脖子上。

    日方為裝甲部隊(duì),步兵聯(lián)隊(duì)方陣, 野炮山炮共24臺,榴彈炮發(fā)射能照亮半個城, 他們還配有野戰(zhàn)重炮聯(lián)隊(duì)。

    大家都意識到, 他們要從南大門進(jìn),但是別的城門也不敢調(diào)遣支援,因?yàn)槿哲妴伪鲬?zhàn)能力很強(qiáng), 他們有豐富的經(jīng)驗(yàn),在關(guān)東地區(qū)跟東北軍打了十幾年, 都是老兵精銳。

    最主要的是,武器太精良了, 他們單兵每年消耗的軍資, 比扶然三年的演練學(xué)習(xí)都要大, 可是扶然他們打的很猛。

    日本人先上炮,要把城墻城門打松,這樣的攻堅(jiān)戰(zhàn),只是時間的問題。

    炮火掩蓋之下,步兵聯(lián)隊(duì)就要單股作戰(zhàn),爬上城墻去。

    一波波地沖鋒,城墻上面的人也一波波在換。

    一直城墻下面的尸體能跟墻垛子一樣高了,機(jī)槍不換,機(jī)槍手一直在換,直到尸體呈現(xiàn)出一個倒喇叭狀兒。

    扶然這些大多數(shù)是學(xué)生兵,他是一期畢業(yè)生,后面二期三期都還沒有畢業(yè),他們才駐扎到這邊來布防,老袁先生愛重這些人,愛惜這些年輕的軍事干部,未來的棟梁之材,因此臨時調(diào)遣他們到南門。

    起初沒有人覺得日本人從南門進(jìn),路線假設(shè)好幾條,但是偏偏就是從南門開始打的。

    老袁大人知道消息,“有叛徒!”

    有人把城內(nèi)布防計(jì)劃,泄露給了日本人,且就在內(nèi)部。

    這是老袁生平一大恨,他為北平付出多大心血,今夜不走待戰(zhàn),便是為了這一場仗,“去查,看看誰不在府里。”

    立時有人扭送人來,“府外巡邏隊(duì)拿住的。”

    是他老朋友的兒子,小潘大人,老袁拿槍頂著他的腦殼,獰笑,“你對不起你爸爸的名兒。”

    小潘大人是個貴公子,如今也是個少爺兵,“我不知道他們要做什么啊,只是有人問我布防的事兒,我就隨口說了一句南苑那邊兒都是學(xué)生兵,弱的很。”

    “你該死!”

    小潘大人抱著老袁大人的腿,“叔叔,您饒了我,我豬油懵了心啊,我走是因?yàn)楹ε拢显纺沁厴岉懀覀償r不住了,東西兩門的人趕不過去,咱們也趕不過去了,只能南下或者西走,您快走吧。”

    他還天真,想著走,想著讓老袁跟著一起走,他覺得老袁不能殺他。

    “砰——”斃了他!

    老袁胸前一片血,怒目金剛一樣的,“誰敢走?”

    “北平守軍,誰要敢退一步,立殺無赦!”

    “召集所有府軍巡邏隊(duì)警衛(wèi),支援南苑,跑步前進(jìn)。”

    “再電聯(lián)東西兩門守軍,火速支援南苑——”

    他身邊自有幕僚,聽南苑那邊又是一陣沖鋒,自打電話電聯(lián),聽到匯報(bào)后眼皮就是一跳,電話扔在一邊,“老大人,您該走了,南下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早晚能打回來。”

    老袁不走,他穩(wěn)坐如山,已然成敗局,他自覺是丟北平千古罪人,“端午前夕,社會各界人士成立后援會、抗戰(zhàn)會,鼓舞士氣捐贈物資,北平每一戶人家,據(jù)財(cái)局統(tǒng)計(jì),捐贈苞谷十五斤,北平婦女日夜趕工,每人縫制鞋墊兩雙,纏腳一副,北平的老少爺們都看著呢,都等著打這場仗呢。”

    就是輸了,也不能跑,一走了之,他老袁做不出這樣無恥的事情來。

    他身邊幕僚們苦勸而泣,“您要是不走,日本人進(jìn)城,第一個當(dāng)拿您開刀啊,您何苦留在這里做傀儡呢。”

    老袁轉(zhuǎn)過身去,不動。

    “你們走吧,我且在這里等著呢,跟小袁說,家祭無忘告乃翁!”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兩軍對戰(zhàn),從來只有死主將的,沒有死幕僚的,老袁微微頷首,看著小袁匆匆自后門出,一隊(duì)人馬護(hù)送南下,他太太還在這邊,她也不哭。

    他問她,“你怎么不走?”

    太太笑了笑,“我是袁夫人。”

    袁夫人怎么能走?

    又反問他,“您不走呢?”

    老袁大笑,“老子打的是國戰(zhàn),全北平市民看著呢,他們節(jié)衣縮食支持軍費(fèi),我怎么能背棄。全國人民看著呢,全世界也都在看著呢,我要是跑了,豈不是丟干凈中國人的臉,再也叫人瞧不起中國人了。”

    老袁圓滑世故,狡詐多才,但是他這人有一個好處,他打內(nèi)戰(zhàn)不怎么樣,但是打國仗,對日本,一開始的態(tài)度就非常的強(qiáng)硬,要打就打,絕對不求和。

    先前日本人利誘威逼,他依舊是備戰(zhàn),就一個字,打!

    如今打不過也要打!

    這是他的態(tài)度。

    北平市民怎么評價他沒關(guān)系,功敗垂成,沒打過,他其實(shí)做夢都想打過去,可是城防圖,是他疏忽大意。

    有時候,泄密者其實(shí)跟任何事情無關(guān),只是單純的運(yùn)氣問題,歷史上永遠(yuǎn)不缺少泄密者留下來的千古遺恨。

    被后世人唾罵千古。

    府里已經(jīng)空蕩,老袁看著太太,“我叫兒子走,不是因?yàn)槲业膬鹤咏鹳F,也不是說我的兒子比南苑那些學(xué)生兵要金貴。”

    “我知道。”

    老袁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說下去,他指著南邊兒,“我讓新軍換防到南苑去的,我覺得不可能從那邊打,可是你看,我親手送著那些孩子們?nèi)ニ馈N业膬鹤痈麄兪且粯拥模绻袡C(jī)會,我也會送著南苑那些學(xué)生南下,他們都是精心培育的軍官,是我們正兒八經(jīng)的陸軍棟梁。”

    可是如今,都填成了炮灰,要撤退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能阻擊,南苑的人阻擊,周邊的部隊(duì)支援,后方的人先跑。

    太太要哭,張開嘴巴死死地咬住了牙,帕子捂著嘴咬的都破洞,不能哭出來。

    這時候,就不愿意哭了,眼淚一滴都不值錢。

    南苑的孩子們打的很猛,他們槍支配備不足,人也年輕,可是他們都不怕,血?dú)夥絼偟模毡救藦膬汕淄七M(jìn)到五百米。

    到了眼巴前兒,他們槍打的跟不上,人家是一分鐘三十發(fā),日本老兵極其善瞄準(zhǔn),一槍一瞄準(zhǔn),現(xiàn)場虐殺的氛圍很濃厚,心理上就很摧殘人。

    我們的槍,扶然打一槍上一顆子彈,膛線都磨損的嚴(yán)重,幾槍鋼管就發(fā)紅發(fā)熱了,子彈出去就亂飛,所以他們都扔了槍。

    扶然跑在前面,他舉著那把大刀,他們都舉著長□□刀,跟日本人直接打近身戰(zhàn),??x?rou搏。

    對著人就劈刺過去,倒下來一個日本人,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幾個人圍著馬上亂刀砍死。

    他們恨自己的刀太鈍,恨自己的手不夠長,恨自己的長槍不夠長。

    扶然扭頭見銀光,是日本人的大刀,倭寇矮小,四肢粗壯,他們的劈刺技術(shù)很硬,一刀下去能斃命。

    他后仰往側(cè)面滾去,胳膊一涼。

    他其實(shí)還沒有覺得疼,只能看到眼前半截腿連著在膝蓋處,他一只手撐著地,看到那是一個二期的學(xué)生,被日本人砍了腿去。

    旁邊還有一條胳膊,他愣了下,才看見膀子處血跟河水解凍一樣,咕咕地留著,地上雪紅了一片,他眨眨眼,一只手握著刀又爬起來。

    其實(shí),沒那么疼,他想。

    南苑打了兩個小時,第二十一軍全部陣亡,軍團(tuán)四位高級將領(lǐng)犧牲,三千學(xué)生軍團(tuán)陣亡兩千三百七十六人。

    日本人子時入城,南大門上插太陽旗,隨行日軍記者拍照,奏日本國歌。

    宋旸谷聽著過街的歌舞聲音,承恩低低地啜泣,“這是日本國歌嗎?我們是亡國奴嗎?北平成了淪陷區(qū)嗎?”

    那是日本的阿波舞,他們竟然帶著軍樂團(tuán)跟隨軍拍攝記者攻打北平城,這是多么地狂妄啊!

    老袁府外已經(jīng)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稱病不起,肺腑咳血,日本人一時之間觀望,怕引起公憤也不敢直接殺老袁。

    當(dāng)夜,日方舉國慶賀。北平使館區(qū)的日本人攜帶家眷,對入城部隊(duì)熱烈歡迎,個個彈冠相慶,游走在北平主干道上,視北平如同它的戰(zhàn)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