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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第19節

    伍德就疼死了,他解釋不清楚,但是還得解釋,“去后面叫人。”

    扶桑看看自己拿的東西,她走路都費勁,“你認識榮師傅嗎?里面從山西來的,宋府的賬房大先生——”

    “我知道他,哎呦,你快去喊人!”

    扶桑便把東西小跑著堆在了墻角,一溜跑進去,人家鬧事的也不敢進去,她拉著面罩就進去了。

    果真往里面去有守門的,她喊了人來,鬧事兒一下散開了,幾個官兵的也一臉晦氣,誰愿意待在這里,不定什么時候就感染了,前面都死了好幾個看守的了。

    這邊缺人伺候,沒有人愿意來,熬藥都得從兵營里面抽人來的,“伍大夫,我昨兒就說不能燒,您膽子還真大,愣是夜里拉著去燒了,這給人看見了,可不得一頓打,死者為大啊!”

    “您說就我們哥個幾個在這里耗著,到底能干什么呢,連個燒熱水的都沒有,這些人早晚也得熬死,不如體體面面地讓人去了,閻王爺面前也能認出個模樣來。”

    總不能一堆土在閻王爺面前,這黑白無常想領著人去投胎都對不上臉了,他們就是這樣想的,人人也都是一個想法。

    很多時候的無力,不是專業上的無力,是思想上的無力,伍德不吭氣兒,領著扶桑往里面走,先給她吃藥,扶桑知道這里不給輕易進去,“我能干活,燒水熬藥都行,您這里人手缺,我也能給您跑跑腿兒。”

    “只一件事兒,您帶著我去找我師傅,我師兄弟幾個里面,師傅最疼我,教我也最用心,就是熬不住了,我不能讓他一個人走,他床前我得給他當孝子。”

    伍德竟然一口答應了,他來也是備受爭議,一些思路也不能給人接受,正好焦頭爛額的時候。

    他拿著本子還得觀察藥效情況,還得熬藥,最起碼他沒世界一直熬藥,“你給我熬藥。”

    扶桑痛快答應,自己拉起來面巾,往里面去了,越里面去越安靜,人聲都沒有一個,這個病發的快,兩三天就能致死,腳趾頭皮膚烏黑,高熱不退,呼吸衰竭。

    扶桑走最里面一個小屋子,正好晌午,陽光移步入室,直到榮師傅臉前。

    他已經昏昏沉沉,后事在心里兩天時間過了千萬遍,卻傳不出去了,他攢了一些秘不外宣的好東西,還有袖里藏金的絕技,如今都傳不下去了。

    扶桑跪撲在塌前,拉著榮師傅的手,她不怕臟,“師傅!”

    榮師傅以為要前往西方極樂了,耳邊一聲聲師傅,卻聽屋子周邊有動靜,霍然睜眼。

    竟是扶桑!

    一陣心酸,恨道,“你來干什么?干什么啊?”

    “我一個就夠了,還得搭上你一個——”榮師傅心里這個滋味啊,冰雪天入了暖棚子,雪化了留不住,覺得暖了,但是又覺得可惜。

    扶桑這人頭鐵,她麻溜地在屋子里轉悠,沒找到爐子,從行禮里面拿出來一個小泥爐子,一把小銅壺,這是小榮的家當,找水呢她。

    “我愿意來,您甭說我,我心里樂意。”大辮子在后面甩來甩去,覺得不方便她直接盤起來了。

    榮師傅要起身起不來,只能撐著胳膊肘兒,一口一口的有出氣無進氣了,他胸??x?口悶得慌。

    扶桑也不去扶,榮師傅才知道她主意大的很,“你從小就有主見,平時悶不吭聲的,面上跟別人嘻嘻哈哈商量事兒,其實你心里早就有譜兒,你快走,我都多大年紀了,孩子,你還小啊!”

    扶桑就跟耳聾了一樣,她拿出來吃的,得先弄吃的,喝點粥多好,放了米進去蓋好燒火,她干不好這事兒,不大會生火,“您這會兒說話不算,真格兒說,您就好好吃飯,好好吃藥,我來的時候可遇見這伍醫生了,人家什么都懂,咱們就給人好好治,別老為難人家不配合。”

    又去翻她地上那一堆東西,里面有丸藥,“今兒先吃我配的藥,這都是補養身體的,我也不懂藥性,總共這些都貴的很,三少爺的家底兒呢,貴的都是好東西,您吃。”

    湊到榮師傅跟前就給塞,她給人吃藥,真的是吃出了□□的感覺,照著最大劑量摁著你就是一頓塞。

    榮師傅躺著,見她嗆得眼睛都流淚,這孩子不會燒火,他cao心慣了,“去柴房拿干柴,然后再放炭。”

    你一點手紙燒炭怎么能燒的著?

    扶桑摸了一把臉,她眼睛疼真的,這不是沒看見干柴,也沒想到有柴房嘛。

    沒一會兒抱著干草柴火就進來了,榮師傅看著她一邊規整東西,一邊兒燒火,小爐子咕咚咕咚就開始冒氣兒了。

    “您喝水,別放涼了,端著一口一口喝吧,我里面放米。”

    榮師傅看著這湯,尋思半天喝完了也沒說出話來,這是米湯嗎?

    也不是,畢竟剛開鍋米還沒熟呢。

    那也不能算白開水,這里面還有幾顆夾生的米呢,硌牙。

    不過喝了,肚子里是真熱乎了,也好受一點兒,扶桑大概覺得喝了點水又少了,又往鍋里添水,想了想商量榮師傅,“光喝稀飯也撐不住,我里面再放幾個雞蛋吧,小榮哥給煮好的呢,說這東西最補人了。”

    榮師傅不敢挪開眼,他得看著點,“現在別放,不如全爛糊了,粥里一股腥味兒。”

    他原本覺得自己得死,可是他真不放心,這孩子來的時候白白凈凈的,現在臉上身上一抹黑一抹白的,抱干草她都得掉一路,這屋子給她擺的東西亂七八糟,胡亂歸置。

    到底跟小榮不一樣,小榮會伺候人,扶桑還嘚吧嘚把解釋呢,“我跟小榮一起來,他非得來,可是下面還有幾個小的呢,二師傅現在跟從前待我們也不一樣,老擠兌我們,我一個人雖然不能干,但是端茶倒水我可還行。”

    說著有些得意,拿著勺子攪和鍋子里面,剝的那些雞蛋坑坑洼洼扔進去,她挺滿意,她反正不挑,畢竟窮酸慣了,雞蛋她一年也吃不了兩回,她屋子里面也沒配個爐子,就一卷鋪蓋一把算盤。

    榮師傅現在看她,若是有親兒子在跟前的話,也比不上這樣一個徒弟,“你跟小榮啊,都是好樣兒的,我這心里啊——”

    又要哭,扶桑挖出來倆雞蛋,又盛粥,人家真的是一鍋出,那么大一個碗遞給榮師傅,“您趕緊吃,餓壞了吧,這里吃的肯定一般,這米可真香,吃完一會兒再吃。”

    這屋子里面死的還剩他一個人了,別的屋子里面還有人,扶桑看一眼,給別人也勻過去了送點兒,這邊都是按時按點派飯的,照顧不過來。

    她說干事兒,是真的替伍德干事兒。

    榮師傅一邊吃一邊掉淚,這輩子他吃過多少好東西啊,但是就這么一碗,他覺得最貴,沒有比這再值錢的了,千金不換。

    拿著勺子把里面糊了的刮了去,扶桑也瞧見了,“這鍋不行,會糊鍋。”

    榮師傅點點頭,“不礙事。”

    你多攪和攪和就行了。

    他吃完身上才算暖了,又換了扶桑拿給他的棉衣,真是洋洋周全,家里有的都劃拉來的。

    等夜里的時候,扶桑還忙著呢,她熬藥呢,一個人燒好幾個大鍋,院子里一團一團的火光,她縮成一團,在灶口小蒲團上,頭發都毛了散開一些。

    火光映在臉上,孩子氣十足。

    榮師傅灌了藥,也還舍不得睡,看了好一會兒。

    心想自己得活著,不活著這樣的孩子可怎么辦?

    府里的那些孩子可怎么辦呢。

    都半大小子,人事兒還不通,往日里只拘束她在賬房里面打算盤練字兒,可是現在他覺得教的少了,這孩子生火都不會,放出府去也不好過,他不忍心教這些孩子過苦日子。

    他還得撐著,能撐多少算多少,不教他們挨欺負,以后也少受苦。

    等好了,他還得把本事交給她,不能再拖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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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我去買盆花

    扶桑是真的覺得累啊, 伍德跟這邊官兵幾個關系搞得也不是很好,大家伙兒也不看好他,外面的人呢看他做那些洋玩意兒, 解剖了再把人縫合起來燒了, 聽著就皺眉頭。

    祖宗的規矩都忘了, 死了都不能安生,跟各方面矛盾都很突出, 所以他身邊使喚的人就可著扶桑來,她活兒不重,但是溜溜地一天到晚不停。

    她天天得熬著藥, 還得熱著水,活計也越干越利索了, 抱著干草進來,還是掉一路,但是知道回頭給撿起來了, 手攏成一把兒先放干草,上面撒細木沫子, 然后放柴, 再放碳。

    拉煙兒少不少,榮師傅才嘔過一回,痰盂里面扶桑看一眼, 粉色的沫子,趕緊加生石灰倒了, 看的人心沉。

    榮師傅想說什么,看她還是笑嘻嘻的樣兒, “師傅, 您瞧, 您跟吃了牡丹花一樣。”

    給他拉好被子,又塞了個黃銅湯婆子進去捂著,“您啊,得寬心,我跟你說昨兒抬出去的那幾位,說是活生生給嚇死的,就想著多厲害的病,自己不吃不喝絕食了,兩天功夫就沒了。”

    “我師傅您是什么人,大風大浪踩過多少回,這點子事兒怕什么,大不了一死,更何況咱們現在還能喘氣兒呢,還能吃飯呢不是?”

    自己說完溜溜地出去了,她不會治病,但是會壓力傳導啊,一邊洗手一邊對著伍德壓力傳導,聲音都是哭唧唧的,“您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兒啊,這一嘴出來就吐血,咳嗽出來就是粉沫子,這要是照著我說,就是病入膏肓,病入肺腑了!”

    “您說這得怎么辦啊?這肺病咱們有什么法子啊,您得下猛藥我覺得,洋人的藥好用我知道,咱們先用西藥,再用中藥慢慢兒調理。”

    “我這心里啊,”她哽咽沒繃住,對著伍德就開始哭了,“我師傅要是沒了,這可得怎么辦啊?您得想想法子,你會配藥懂看病,我不懂!”

    伍德很想攆著她出去,在這里嚎什么,又看她一邊哭一邊干活兒,手可利索了,擦一把眼淚,眼看清楚了又抓著藥配比稱重,一籃子一籃子裝好。

    也不開口,等她藥都包好了,也不哭了,伍德才跟她說話兒,“這誰能保證吃了藥能死還是能活,有的人能抗過去,有的人就抗不過去,病人恢復能力也不是我說了算的。”

    扶桑看著他那唱大戲一樣的臉,腫了幾天更難看了,心想打人不打臉,那些人也恨毒了他,他也怪委屈,“那我師傅這樣兒的,您看是不是加重藥,您單獨開方兒,我再開個小灶,我不怕費事兒。”

    伍德這人也不傻,他就是直了點,太專業了點了,知道她這是請著他多照看她師傅,“像是榮師傅這樣的,按時吃藥,什么藥你也得看兩三天,不然一頓下去立馬見效,毒藥才有這效果,吃兩三天看看,一時半會吃著藥也不會死的。”

    扶桑不敢多問,再問也還是這幾句話,真叫人傷心,她哭的臉白白凈凈的,伍德大也就二十來歲小伙子一個,不大會哄人,但是很有同理心,“你放心,我一定盡力,當醫生的沒有哪個不想救人的。”

    扶桑一下就笑了,痛快點頭,“行,信您的,您忙著,有事兒招呼我,我不大睡覺。”

    從窗戶外面路過,那小身板勁兒勁兒的,脖子挺的直直地,伍德看一眼,心想這孩子長的是真好,品性兒也好。

    真是個好孩子!

    這樣的孩子,他覺得應該讀書去,不念書可惜了,她該發揮更大的作用,機靈能干能吃苦,做碎催可惜了。

    可惜的也不是他一個人兒,魚承恩也覺得可惜,看著人家拿的細米兩斤,結結實實的一個小布包兒,兩只手揣著犯眼病,“您說這要是扶桑在,這小子指定也能拎這么一袋子,她師兄早前就說了,這人剛打算盤的時候,能打半夜,手凍裂口子也也沒知覺。”

    這么一點點洋文,他覺得扶桑周考指定也行,問題是人現在還不知道活著還是病著,弄不好人都去了,他心里可著一份兒心思惦記著她呢。

    家里二少爺宋映谷??x?在外面行走消息最靈通,宋旸谷上課忙得很,可是魚承恩閑啊,他也不學習也不上進,溜溜達達玩兒,聽二少爺身邊的跟班兒吹呢,“那好大的布,人影子都在上面,叫文明影院兒呢,跟真人一個樣兒,我瞧著怪熱鬧。”

    榮承恩也眼熱,他對好日子總是充滿了向往,“要不要錢?”

    “要,怎么不要?”財得喜一拍大腿,“人家請二爺看的,我沾光兒有個站票,我瞧著那玩意兒,比唱大戲的還好,二爺那票,位置好,怎么也得一吊!”

    魚承恩吃了一驚,這可真貴,“到底是稀罕玩意兒,戲班子唱一臺堂會才多少錢,里面請的都是角兒?”

    角兒才貴,這按人頭收那得多少錢?

    魚承恩細掐指一算,不少錢,比唱大戲賺錢,“咱們二少爺是去考察的吧!”

    財得喜樂樂呵呵的,他可比魚承恩懂得多,“您可猜著了,上海那邊老爺發電報來,上海、漢口那些地兒,電影院門口,從早到晚絡繹不絕,名流人士都看到半夜三更,交朋友不去電影院,可稱不上體面。”

    說著拿出來票,“二少爺惦記著呢,我剛買回來的,你跟三少爺也去看,瞧瞧!”

    魚承恩喜得直措手,倆人好哥哥好弟弟的攬著脖子說話兒,他是包打聽,“安平莊子那兒怎么樣了?我這一天還洗好幾遍的手呢,一天一碗藥喝的我嘴里苦。”

    喜得財還真知道,“嗨,跟咱們內城沒關系,不搭噶,都在外面人都不給進,只出不進,外面的啊,你是問那個賬房里的扶桑吧,我可真佩服她,等她回來了,我得認識下。”

    “有換防的可說了,這天天夜里拉人出去嗯,里面得有多少個,也得死光了,山西那地界更嚇人了。新上任的那一位從前是山東巡撫,梁大人去了先斷路,把人都給拘起來了,然后給派藥,外地的藥材商都高價往山西那邊運,里面的藥都不夠用的,梁大人下血本的砸錢買呢。”

    “還問山東、江南兩道調糧運資,真是愛民如子,跟從前那個只管燒死全村的可不一個德行,這當官兒的,就得有人味兒才行。”

    倆人扯得七七八八,魚承恩掐著點等宋旸谷放學呢,跟著他一起回院兒里,這日頭可真暖,走著都有些冒汗了,“這病啊,人醫生說了,怕熱,天眼看暖和,各處也都管控的好,過些日子啊,就好了。”

    宋旸谷是一天比一天長個子,他吃飯也多,下課就餓,院兒里廚房掐著點擺飯,中午按例是三菜一湯,還有三品果子,三品點心,還有三例擺臺!

    擺臺就是只教人看的,面點做的花樣兒,看的人賞心悅目的,只是不能吃。

    大太太是按著祁人的規矩,一板一眼做事兒的,極其講究規矩體面,自打那次拜師禮的事兒,倆人就不過話兒,宋旸谷也不去請安去了。

    菜做的不算糊弄,只是不合胃口,都是例菜,那就多吃米,能有那么兩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