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18節(jié)
“一律遵從西氏教育,延續(xù)天津大學(xué),周有周考,月有月考,拔得頭籌者,上等米一斗!月月優(yōu)等者,豬rou五斤!” 扶桑站在人群列隊里面,喜得渾身冒泡兒,一時之間容光煥發(fā),踮著腳尖要去看宋遵理,世上竟然有這樣的好事兒。 只可惜個子不是那樣的高,頭來回看??x?幾次也沒看見正臉,她還沒見過呢,這樣投資教育的人,大老爺現(xiàn)在是她心里一等一的博學(xué)之人。 宋旸谷早就看見她了,他也要學(xué),英文也不是很好,大老爺便教他一起學(xué),說來也是沾了他的光,老師是留學(xué)日本回來的大人物! 這會兒看扶桑抻著脖子,這人回回都看著呆,扶桑一下跟他對眼了,馬上垂下頭來。 她還記得之前的話兒呢,就是開班了,也躲著遠著點兒,別到跟前去惹人家氣。 大家鼓掌,一人領(lǐng)一身衣服先穿著,等著下午就開班兒了,多好。 她興沖沖去領(lǐng)了一套,先摸了摸料子,上好松花棉,真軟,比府里學(xué)徒的衣服好多了。 又痛痛快快地摁了指印兒,宋旸谷見她都不看一眼,“你都不看一眼的?” 扶桑沒想到他站后面兒,表情控制了下,回答平平無奇,“就是賣身契也愿意,這府里給這么好的待遇,從沒聽說過供著上學(xué)還給月銀的,還有衣服米面,大老爺真心兒好人。” 她頂佩服這樣有遠見卓識的人。 只等著這個杠精找茬兒,沒想到宋旸谷附和點點頭,“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要是沒月銀,只怕免費都不來學(xué),都去鋪子里做工去了,既然要給,我想著不如就給到位了,一心一意干好了。” 說完就看扶桑這下垂眼的眼睛睜大了,里面來不及藏起來的驚奇,頓時覺得扶桑沒憋好屁,“你什么眼?不要就摘下來當(dāng)泡子!” 扶桑是沒想到他能如此有人情味道,“這月銀您給定的啊?您可真是好心人,能體諒我們的好主子。” 宋旸谷算是發(fā)現(xiàn)了,這人有奶就是娘,見錢眼開的貨,教訓(xùn)她,“你不要光圖銀子,好好學(xué)才是,學(xué)的不好給攆出去了,也沒有銀子拿。” 倆人大概也意識到彼此是同學(xué)了,不能鬧的太僵硬了,都低氣兒緩和一下感情,扶桑這會兒格外的心胸開闊,她能想到的就是銀子,就是米面豬rou,“好嘞,都聽您的,您是我東家,我這摁的手印寫的字兒,后面二十年都是給家里辦事兒的。” 宋大爺自然不能白培養(yǎng)這些人,現(xiàn)在不讓買人了,都是傭工,扶桑簽的這個,就是二十年的,要知道,舒充和年頭最好的時候,一個月的銀子也不過是三兩坐銀呢。 且往后,總歸是前途遠大,她要是學(xué)出來了,以后分派各處做買賣,這日子得多好啊。 誰不愿意多出一份力氣呢,為著這家里,為著這國家做點兒有用的事兒呢? 她這時候,一點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個女的,真心實意夸宋旸谷一句,“您這樣的主兒最好,多體恤民生,不那么總高高在上的。” 她今天發(fā)現(xiàn)這人一點優(yōu)點!他有大太太沒有的優(yōu)點! 宋旸谷想懟回去的,難道平時他不好? 忍了,尋思這才開班第一天,不跟這人一般計較,總共是個喜慶日子。 -------------------- 第22章 少男心事 小榮看扶桑這一身打扮, 直咂摸嘴兒,“看這一身兒,真排場, 跟人家念洋學(xué)堂的人一個樣兒, 是個學(xué)生模樣。往后啊, 二師傅他們也不用跟咱們師傅掛勁兒拽列子了,有你一個啊, 比得過他們多少徒子徒孫。” 他心里有氣,早先師傅在的時候還好,現(xiàn)如今才走幾天, 賬房那邊人就擠兌他們這邊兒的人,二師傅領(lǐng)著人派活兒, 自己對著太太跟哈兒狗一樣,都不待見他們的。 扶桑渾身一股子高興勁兒,她小時候模樣都忘了, 早不知道什么是學(xué)生樣兒了,自己對著鏡子看的入神, 文質(zhì)彬彬而儒雅神秀。 她沒跑過腿兒, 沒在太陽底下賣過一把子力氣,小榮給她縫了個書包,她背著就上學(xué)去了。 筆本都沒有, 臨走時候小榮想去賬房里面拿幾張的,挨了二師傅一頓呲噠, 他比親哥哥還要待著扶桑親近,對著二師傅就急眼了, “別說是幾張草紙了, 您今兒這樣給我們沒臉, 可想著榮大師傅回來的時候,你要擺在哪里去?” 二師傅微微一笑,他也是榮大師傅抬舉起來的,但是久居人下哪里有心甘情愿的,往日里敬他幾分老資格,做這一行的最尊師敬長。 只是他才干自覺不差,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今年到我家,輪也輪得到他了,“你們怕是還不知道,山西起了鼠疫,榮師傅在京郊里面養(yǎng)病呢,怕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這府里由我主事兒。” 山西鼠疫年前就出了,小范圍的傳播,山西巡撫立派兩名醫(yī)官前往,怕是時疫,結(jié)果去的人其中一個,沒幾天就感染去世了。 才知道是鼠疫,怕朝廷知道,又怕擴散出去,直接把地方圍起來不進不出。 外面人不知情,春節(jié)人口又流動極大,等榮師傅回京的時候,京城已經(jīng)上表了,所有山西來人員,一律隔離京郊,劉先生昨兒剛?cè)チ耍瑯s師傅怕是也不大好。 說的兩個孩子臉色大變,小榮快要急哭,“你說什么?鼠疫!” 時人談鼠疫兒色變,致死率奇高,宋遵理也未曾想到山西之地又起鼠疫,他為孫大人謀劃,“山西自古以來都是汗牛痛仆,十年九旱,土地貧瘠,晉人多經(jīng)商而不讀書,這次鼠疫,山西巡撫查證上書是由商人從包頭轉(zhuǎn)運回來的土撥鼠皮草引起的,已致幾千人暴亡。” 軍機處孫大人憂心忡忡,“山西巡撫難辭其咎,發(fā)跡之初隱瞞不報,后又直接焚村殺人,引起民變釀成大禍。若山西不能平復(fù),久旱加上疫病,只怕人心惶恐,到處流竄,現(xiàn)需能臣前往主政,安撫民心,平復(fù)疫情。” 山西中原之地,鼠疫流散開來,年后晉商游走各地,舉國上下都不能幸免,孫大人長嘆一聲,“茲事體大!” 宋遵理出謀劃策,“我有一人舉薦——” 他心里早已再三思量,“朝廷無可用之人,可重新啟用梁士典,原山東巡撫,拳亂后被朝廷棄用,現(xiàn)居余姚老家當(dāng)寓公!” 孫大人略一斟酌,不由拍手叫好,再合適不過了,“此人稱得上仁政能干,謀略得當(dāng),早年對抗洋人,憑一己之力周全山東百萬民眾,可任山西巡撫。” 說完匆匆自后門出,宋遵理親送,路過圍房的時候見扶桑跟小榮跪在那里。 孫大人稱奇,“跪在這里干什么?” 主子罰人的,都是背著人在院里罰人的。 小榮痛哭,“我們等老爺?shù)模肭罄蠣斔臀覀內(nèi)ゾ┙及财角f子上去,我們師傅從山西來染了病,怕是熬不過去了,有事弟子扶其牢,我們不愿意他一個人在外頭孤苦伶仃去了。” 后面宋遵理聽了呵斥,“胡鬧,這人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兒,你們說去就能去的?這是疫病,是要過人的,你們年紀(jì)輕輕有這份心是好事,此事不允!” 扶桑兩人聽劉先生已死,去求大太太,大太太一百個不愿意,要是去了搭上兩個好說,就怕要是偷摸再回來了,她跟這鼠疫是一點不想搭噶。 祁人對鼠疫的恐懼更深,提之色變。 扶桑心眼多點,她早上見孫大人從后門入,便知道宋遵理必定會到后門送人,便拉著小榮等在這里。 想起來榮師傅的種種,也是淚如雨下,青石板上叩頭不住,“老爺,榮師傅年紀(jì)大了,天兒又冷,安平莊那樣的地方,無異于等死,也不過是這兩天的事情了。 我七歲入府,榮師傅手把手教著我撥算盤的,傳道授業(yè)解惑,我入府時家里便囑咐過,尊師如父,您憐我一片心,送我去吧。 我自備傷藥打包袱去,榮師傅要是好了,我們等鼠疫沒了再回府來,要是沒熬過去,絕不怨天尤人,請您恩準(zhǔn)!” 大冷天,倆半大孩子依偎在一起哭的跟淚人一樣,府里圍觀的人,就連二師傅都忍不住眼熱,跟師傅們說,“榮師傅這輩子啊,值了。” 宋旸谷一把拽扶桑起來,心想這人傻的冒泡兒,他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兒,“你快起來,不要胡鬧。” 扶桑不肯,拽著他的袖子,眼巴巴的看著他,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不成串,“三爺——求您了,求您!” 你幫我說句話,我這一輩子,原本身邊的人就少,孤寡刑克,身邊人一個一個地走,她未嘗不氣餒過,只是要氣餒的時候,就像是這時候。 心里無窮的意氣,我憑什么不能跟老天爺爭一把?盡人事聽天命,不盡人事,怎么甘心聽天命呢。 宋旸谷不知道是給氣的還是給她驚的,一把扯開他,背過身去,最后還是不忍,“伯父,教她去吧。” 宋遵理無法,“你一片赤子之心,榮師傅有你們也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了。罷了,說到底是我害了他跟劉先生,開府庫取藥,缺什么一律從府里開支,你好自為之吧。” 小榮拉著扶桑,??x?“要去也是我去,你身子骨不如我壯實,我本來就是無根的人,也不用覺得對不起祖宗了。” 扶桑打包包袱,她什么都帶的全,“下面人你帶好,我?guī)煾祷貋砣ィ闳旆窟x藥去,多帶清熱去火下炎癥的去,還有吃的喝的,安平莊活人都能餓死的地方。” 她這會兒不是剛才哭的不行的樣子了,“我也不怕,我家里還有哥哥meimei呢,再說了,我命硬,老天爺看我都得躲著點兒。” 得抓緊走。 宋旸谷拉著一張臉,一臉的不高興,還是那個不討人喜歡的樣子,扶桑大包小包的,自己戴著面巾,只露出來一雙眼睛,還有臉笑,她從沒有看這人這樣順眼過,“我的三爺,我這就走啦,就沒見您笑過,您多對我笑笑吧這時候。” 宋旸谷臉更臭了,我給你笑,我怕是看你出殯撒紙錢,又想著不吉利,覺得這人性子真軸,你在家里好好念你的書不行,可是今兒屬實對她另眼相看了。 魚承恩提著兩個大盒子,給她塞到馬車上,頂沒有眼力勁兒,“馬車是不敢靠著近的,到地頭上得自己走一段兒,可得當(dāng)心。” 他一肚子的話要對扶桑囑咐呢,宋旸谷插不上話兒,看魚承恩在那里竟然抹起來眼淚,“你說,咱們雖然都在一個府里,可是認(rèn)識起來也就這么幾天,見了面就覺得合性兒。原本看你文弱又白凈的,像是個讀書人,沒想到你竟然是文天祥岳飛一樣的人,我佩服你!” 他從來感性,扶桑想笑,心想這人跟他主子倒是很般配,一個像男人,一個像女人,壓在嗓子里面癢癢的,一陣咳嗽,她也還沒好利索。 下意識看宋旸谷,這是他罰的,魚承恩記性比她還好呢,“還咳嗽呢,這里面都是藥,寫的清楚明白,你可千萬記得吃,早知道我那時候勸著些了。” 越說越不像話,宋旸谷轉(zhuǎn)身就走了。 魚承恩一路小跑追過去,過門檻的時候還不舍眼回頭看,差點摔了,“我的爺,您慢點,小心腳下,這會兒得去上課了,咱們偷跑出來的,你說您也是的,都這時候了,說句軟話關(guān)心一句怎么了,還不定能不能再見到了。” 宋旸谷真氣的牙疼,他轉(zhuǎn)身的時候就有些后悔,說句好話怎么了,最后還是給人黑著臉,他心里也有氣,氣她不知道愛惜自己非得去,那邊自有醫(yī)生熬藥,你去了有什么用? 哭天搶地的,他求情也是一時之間給她說到心坎里去了,沒想到這人如此重情義。 心里也懊悔,這會兒人也走遠了,心一橫,大不了以后少了個同學(xué)。 魚承恩也不知道他怎么又生氣了,好在習(xí)慣了,靠著墻根下面拉著小板凳揣著手曬太陽,只要主子好好讀書上進,他才享福呢,比宋旸谷都享福。 宋旸谷夜里都苦讀到十一二點,魚承恩看到書就頭疼,好容易識字兒就為難他了,他烤火吃零嘴兒在隔間聽吆喝就行。 宋旸谷夜里還要讀報,府里各種新報紙都有,他這里宋遵理是叫單獨送一份兒的,只供他夜里讀,早上是沒有功夫的,翻來翻去的,魚承恩都聽到了,縮著脖子進來也不敢吭聲。 貼墻角是他的專屬地兒,一會兒換一杯熱茶,這會兒看書桌上密密麻麻的字兒,也覺得主子可憐,他絞盡腦汁分憂,試探著說,“這會兒,扶桑應(yīng)該已經(jīng)入安平莊了,二少爺剛回來的時候說,朝廷今兒又換了太醫(yī)署的人,配方什么又新配對一副,往各地派發(fā)新藥方呢。” 宋旸谷停頓了一下,滿屋子翻報紙的聲音也停下了,“你說她這人怎么這么討人厭,一點不省心,在府里就已經(jīng)這樣了,到外面日子豈不是更難熬,也就府里能擔(dān)待她。” 渾身壞脾氣壞毛病,不聽人勸,他不該管她,可是老想著這人,自己也納悶兒,頭回跟魚承恩說請教,“你說我老惦記她干什么?” 魚承恩心想這不好說,他不動腦子都能想出來,“您府里跟她是對頭一樣,整天別扭著,從小到大您身邊就沒有這樣的刺頭兒,這突然走了,大概少了對頭。” 倆人能知道什么少男心事兒,都是坑貨,竟然都覺得有幾分道理。 宋旸谷便心安理得囑咐魚承恩,“那你多打聽著點,這人其實人性兒還不錯。” -------------------- 第23章 毛小子 榮師傅躺在密不透氣的屋子里面, 不知是明晚還是今晚了,熬不過去了。 等著晚上大概就給人抬出去了,新來的醫(yī)生是留學(xué)回來的洋醫(yī)生, 從協(xié)和醫(yī)院調(diào)遣來的, 提出來要火葬, 不能土葬。 就因為這個,在外面給人圍攻了, 活著的人忌諱死,死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安葬大事兒,火葬成一把土, 下輩子不得投胎轉(zhuǎn)世。 伍德費勁口舌解釋,這病真的傳染, 他不僅要火葬,還要解剖,總共要解剖才能看看到底是鼠疫的哪一種, 才好對癥下藥。 剛開口商量一下,人家屬就打來了, 抄著家伙直接動手, 扶桑也看不到別人,拉著其中一個打人的,“知道榮師傅嗎?花白頭發(fā), 有些胖。” 人抬著棍子往下招呼呢,哪兒有功夫, 扭頭扔給她一句,“不認(rèn)識。” 扶桑累死了, 她這一截路是走來的, 府里交代了, 不能送地頭上,怕過人。 這些人她瞧著也不是病人,要走,眼尖看見白大褂一角兒,接著一個鼻青臉腫的人頭從縫隙里面出來,扶桑一下就樂了,這給人打成豬頭了。 她蹲下來,“你認(rèn)識榮師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