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123節
不知道是哪天起, 花信那些私欲悄然地爬出邊界, 出其不意地咬她一口!她一次次地使她吃驚。 鹿瑛默了會, 看看妙真的臉色,又道:“還有更狠心的呢,你們在鄔家住著的時候,白池不是和那家太太打架,給那家太太摔倒了撲過去,把她撲得流產死了么?據花信自己招認的,那太太是給她暗里伸腳絆了下才摔過去的!” 此言一出,妙真臉上的血一霎褪色,“是她殺了白池?” 鹿瑛自己還疑惑,“她說她原也沒想殺白池,就是那會不是……”說到此節頓了下,見妙真驚得無暇顧及其他,才繼而說:“那會不是歷二爺也在昆山么?她怕你急著回嘉興,想用個什么事絆住你的腳程,就起了這么個歪念頭。原是想叫白池有個什么跌打損傷的,你必然要等她傷好了才肯走。沒承想……” 妙真呆著,“是她自己招認出來的?” “對呀!我也想不明白了,好好的又沒人過問這些舊案,她卻自己招供了出來。我猜她是想著橫豎都是一死,索性一齊都認了?!?/br> 妙真忽把炕桌一拍,“原來是她做的,竟是她殺了白池!” 良恭聽見響動走進來,待要問兩句,看見妙真已是滿面淚水,以為她是和妹子吵架,便調目冷淡淡地看著鹿瑛。鹿瑛沒敢再說,忙告辭出去。 良恭只零零散散聽見幾個字,仿佛是姊妹兩個說起了白池,那么妙真哭也是難免的。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摸了帕子遞給她。不想她這回倒哭得和以往不同,連帕子也不接,只是眼睜睜掉眼淚,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他只得陪著坐,好半日妙真沒淚可墜了,便拖著副有氣無力的身子睡到了床上去。 這可不得了,良恭忙跟過去,她朝里頭側著身,他就夠著脖子往里頭去看她。見她握著個拳頭抵在嘴上,一口一口地死咬著指節。他稍用些力氣把她的拳頭拿開,握在手里問:“姊妹兩個吵了嘴了?” 妙真向他這面翻了個身,自枕上望著他。覺得他這話問起來,好像是已經全然忘卻了鹿瑛當初的作所作為。就連才剛他和寇立在外頭說話,也像是不記得了那些是是非非。 那嚴癩頭他也忘了么? 她這樣一自問,鼻子猛地又是一陣刺激的酸楚。她知道他沒忘,只是他對無能為力的事情慣常保持沉默態度。她坐起來,把鹿瑛方才說的話告訴他聽,落后嘴角一歪,笑得沒力氣,“你總說嚴癩頭死得蹊蹺,沒曾想果然如此。” 她發現她的聲音變得很平靜,已經不再對花信感到吃驚?;蛘哒f,她對人的壞處不再有多少意外。 “小時候我貪玩,又愛熱鬧,嫌有個白池還不夠,爹就吩咐花信的舅舅帶了她家來,安插在我屋里伺候。她那時候不多大一點,怯生生的一雙眼睛,一進我屋里想看不敢看的,偷瞄著屋里那些陳設玩意。我知道她是有些貪財,可家里那么些下人,誰不背地里撈點好處?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為了這些好處出賣我,殺白池,殺寧祥……寧祥還一心喜歡著她呢?!?/br> 良恭微微張著嘴聽她說著,半晌才闔攏來,冷靜地問:“衙門判了她什么罪刑?” “鹿瑛說,案子還得與昆山那頭核查,暫且還沒判下來,總得明年才能定罪了。”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笑了笑,“你放心,花信沒家世根基,誰肯替她疏通?殺人償命,按律一定是死罪。” 良恭低頭看她的手一眼,也為自己多余的擔心感到可笑。窮人在這一點上總是享有格外的公平。他反握住她的手,妙真順勢把腦袋搭在他肩頭,目光望到對面窗戶外頭去。 紫藤花吊子七零八落的,輕易又是一冬將近了。白池和嚴癩頭都是冬天死的,兩個或窮或苦的人,沒熬得過那年的風雪。 然而他們夫妻又平平順順度過了一個冬天。這許多個冬天聯成了小半輩子,這年才開春,妙真診出來有了身孕。 沒有孕的時候她想到孩子的事心里便七上八下怕這懼那的,真到了這天,仿佛肚子里落下個定心丸,反倒什么都不怕不憂了,心懷一種大義凜然的豪情。 郎中也說這時候孩兒只不過丸藥般大小,在肚子里摸也摸不著,開了好些保胎藥叫妙真吃著,一再囑咐,“奶奶三十出頭的年紀,按理說不年輕了,又是頭胎,日子又還短,可要留神,千萬別磕著碰著,也別勞累了。等到四五個月身子顯懷,方可安心?!?/br> 闔家唯郎中的話是從,良恭除了生意上的事在外跑跳個把時辰外,凡不要緊的生意都推給園圃里的總管去應酬。每日怕妙真無趣,多半在家守著,倒是得空畫了兩三幅畫出來,引得畫壇不小轟動。都說他這兩幅畫一改往日頹靡之風,難得一見其意氣風華。 他姑媽每日親自煎藥,怕在廚房里亂糟糟的摻雜了,只在自己屋里用小茶爐子煎好了送到這屋里來。 妙真呷著藥覺得好笑,“我也快給培成個藥罐子了,快趕緊長起來吧,我憋也要憋悶死了?!?/br> “藥罐子”是說鹿瑛,他姑媽低聲嗔笑,“你妹子是因為懷不上孩子才吃藥,和你能一樣呀?倒是你提起來我想著問問你,是不是要寫信去告訴你舅舅舅媽,姑父姑媽一聲?到底是大事,當初你們成親就沒知會他們,如今既又有了些走動,還是告訴一聲的好。” “那就托人往兩邊送封信去好了,就怕他們又打發人來送禮,麻煩得要死?!?/br> “什么死不死的,往后別說這些不吉利的字眼!”他姑媽拍著胸脯子道:“他們打發人來,又不要你應酬。你只管推給我,如今誰還敢勞累你???” 妙真端著藥碗齜牙咧嘴地直說苦,他姑媽長長地伸出胳膊去在底下虛抬著,不許她擱住,“一口氣吃盡就完了,越這么著越苦,擱下來又涼了?!?/br> 她一口氣吃完,扇著嘴要甜的吃。良恭聞聲端了碟子柿餅進來,“吃半個,別多吃,省得一會又吃不下飯?!?/br> 妙真仰頭彎眼朝他笑著,有些討好的意思,“我今天覺得胃口好得很呢,午飯叫老陳媳婦上街去買些炸鵪鶉來吃好不好?” 他姑媽搭口道:“外頭賣的不干凈,你要吃我炸給你吃?!?/br> 良恭卻笑,“您快歇了吧,這些油膩膩的東西她吃進去,一會準又吐得個人胃里不好過。不如還是吃些清淡的?!?/br> 妙真噘一下嘴,“不管!吐了我再吃清淡的,我現在就想吃口大油的!” 他姑媽笑著立起身來,“她難得有這胃口,想吃就吃,橫豎也要吐,過回嘴癮再說!” 說著自往廚房去了。良恭便挨著妙真坐下來,捏捏她的胳膊,一臉擔憂,“這些日子吐得人都瘦了些。” 妙真反松快自在地發笑,“倒好,我還怕胖呢。近兩日我覺得好了許多,胃口也開了,你見我這兩日就沒吐過。” 良恭端過她的下巴細窺,果然見她臉色紅潤了許多,不像先前那一段,常吐得小臉發白。妙真又把面孔仰得近了些,問他:“你瞧我臉上起斑了么?” “沒有?!彼媚粗冈谒鄄€底下摩挲兩下,“干凈得很,摸著比往日還嫩些?!?/br> “易清說她懷孩子的時候臉上就起了斑,不過孩子生下來,慢慢又好了。他們夫妻早上來過,提了好些東西放在那里。易清親手縫了個襁褓,在許多人家討的碎布縫的,說是用那個裹孩子,可以消病消災,你瞧瞧去。” 良恭起身往外間拿了來,笑道:“這是老話說的,用百家的東西就是沾百家的福,你小時候沒使過?” 妙真只覺五顏六色怪好看的,“我小時候怎么會記得?大約也使過。謝大官人說多日沒同你吃酒,本來想叫你上他家去吃酒。偏你又出門去了,大清早的你做什么去?” “我到李大人府上去了一趟,他早早的打發人來,叫著我去看一處宅子。說是京里要派一位監察御史過來,他自然不敢慢怠,叫我親自歸置那宅子的花園子?!彼聛頁е钫?,露出一片苦相,“我恐怕得忙些日子,可不能日日在家守著你了,你行么?” “有什么不行?這家里又不缺你伺候?!?/br> “我看還是再買些下人進來,乳母等一干伺候小姐少爺的人也該預備起來了?!?/br> 早商議過這事,夫妻倆在此事上有分歧。良恭的意思是不論小姐少爺都馬虎不得,單是伺候的丫頭就得要三.四個,加上乳母和管事的媳婦,一房少說要新進來五六個人。 妙真笑他,“你越發像我爹了,我一出生,也弄這么些人,反倒把我嬌慣壞了。我看不論小姐少爺,都要少疼些的好。易清說她那個大少爺,從小過得苦些,如今反倒皮實些,身子比她的小少爺就好,從不見生病。” 良恭也明白這道理,只是身不由己的就想要添這樣添那樣,孩兒還未生下來,他先覺得欠了他八輩子的債似的,還他多少也不夠。 妙真把手掌貼在他臉上,拇指刮蹭著他濃黑的眉毛,“你聽我的吧,對孩子心腸硬一點未必是壞事,省得不經風不經雨的,往后遇見個麻煩事就亂得只曉得哭,沒出息!就跟我似的?!?/br> 良恭避而不答,兩手箍著她的腰笑起來,“誰說你沒出息?要換個人經過你這些事,不是壞就是死。你既壞心又沒死,待人還和從前一樣,這就是最難得的。” 搔得妙真癢癢,仰著頭咯咯直笑,“我都快虛偽死了你竟還說我跟從前一樣!有時候和人家說那些奉承話,我自己聽見都要惡心死了!” 話里滿是成人的煩難,但她的笑起來的聲音清脆爽快,鶯啼鸝囀一般,藏在濃綠重彩的春天里。 今年的春天長,雨水也多,到五月還不見狠熱起來,好容易熱上兩天,又是接連幾日的雨,天又陰陰發涼。李大人交代的那處宅子一應花樹都是新移栽過去的,良恭因怕剛下地,雨水把根泡壞了,放心不下,日日走去瞧。那位監察御史還未到,據李大人說,這回是來監查嘉興一帶好幾年的稅收,事關重大,朝廷遲遲定不下派誰來。 李大人笑道:“應該也定下來了,不知是誰,知會我的信還在路上未到呢。嗨,管他是誰來呢,總之咱們都得罪不起,這宅子總是要有人住進來的,咱們只管收拾得妥妥當當迎待著人到就是了?!?/br> 良恭領著他在花園里細逛,有幾株沒落下根的花樹,都給換了,新換的長得倒好,先沒精打采地捱了幾日,到底精神抖擻地挺在各處,蒼綠密厚的枝葉間掩映著粉墻青瓦。 李大人看了贊不絕口,“妙,妙啊!到底你是會畫畫的人,難得這些奇情奇景,旁人如何想得到?” 良恭謙遜幾回,“大人過獎了,都是大人選的這所房子好?!?/br> “這房子小了點,我原想租賃一處大一點的宅子,偏沒尋著。橫豎監察御史來核賬,也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就回去,委屈他這幾個月吧。結果叫你一收拾,也不算委屈了。” 兩個人逛完,良恭送他至宅子門前,微微躬著身子道:“大人事多,請先去忙,我這里再細看看有沒有不妥之處,好及時替換。等都妥當了,就把鑰匙交去府上。” “那你替我多費心,不要讓人挑出毛病來。弄好了,只管往衙門去結銀子。” 良恭待他登輿,目送一程,正要領著幾位精通園圃的老花匠折身進去,又見一頂軟轎抬到面前。跟轎的是點翠,轎子里頭出來的自然就是妙真。 第116章 116番外·舊塵(完) ◎遲到?!?/br> 轎夫把轎子穩穩當當落下, 點翠打簾子攙著妙真出來。當下已顯了懷,卻因前些日子吐得厲害倒瘦了些,四肢纖長, 肚子給裙子罩著也不大瞧得出來。 良恭兩步上前將她扶住,幾個老花匠也來行禮。妙真嘻嘻笑道:“你們幾位老人家可別多禮, 進去忙你們的吧,我就是閑著沒趣出來逛逛?!?/br> 幾個花匠先告辭進去,良恭叫點翠攙扶好妙真, 在后頭慢慢走著, “才穩了胎,你該在家踏實再躺幾日,急著出來逛什么?這有什么可逛的, 又不是咱們家的房子?!?/br> “再躺下去我還不如索性躺到棺材里去算了……” 才說了這一句, 良恭便目露兇意, “又胡說!” 妙真吐吐舌,“實在躺不住了嘛!這些日子在家不是坐著就是睡著, 多走幾步也怕。好容易郎中說胎兒停穩了, 再不叫我多走走,這兩條腿都快不聽我使喚了!” “那你在家里走走就是了, 何必跑出來?” “這宅子不是剛收拾好么, 我也來瞧瞧?!?/br> 妙真在家看見他畫的圖, 覺得比從前他替人家收拾過的那些花園子還要別出心裁。眼前就是畫里活化出來的, 目之所及處,蒼綠青蔥, 葉厚枝肥, 罅隙里露著屋舍門窗, 偶然點綴幾片花色, 愈往里走,愈是雅靜幽深。 因宅子不大,良恭故意以樹石花木為屏,把獨一條小路逼得曲折蜿蜒,走起來倒像是進了座偌大大的宅子。 “你瞧這樣子,倒有些故作高深的嫌疑。好好的房子,非要弄得家不似家,野不在野的,裝腔作勢。”良恭不喜歡這次裝模作樣的布景,“李大人怕房子小了人家怪罪,特地叫我費些心思。 ” 妙真看著卻很喜歡,“我看著倒蠻好,就像是在山林間搭了幾間屋舍,又清雅又別致。你要了他多少錢???” 良恭歪著臉一笑,典型的jian商模樣,“一千二百兩?!?/br> 妙真眼睛瞪圓了,四面細看看,種植的花草樹木太多,花費的確少不了。便咂舌道:“李大人真是舍得出銀子,什么了不得的御史,值得他在這些小事上花大價錢巴結?!?/br> 良恭笑意鄙薄,“也不是掏他自己的荷包,是衙門里出錢。” 走到處洞門外頭,見一旁有幾桿細竹,枝影橫斜地映在洞門上頭,洞門內同樣落下片狹長的光,一枝影彎彎地吊在光里,更顯得里頭三間屋子幽靜迷離。 屋子掛著鎖,良恭只引著她在廊下走一圈,“這是正房,李大人一早就差人布置好了?!?/br> 妙真隔著窗戶瞅一眼,見里頭全是簇新的簾籠家具,撇了下嘴,“真是周到,怪道人家平平安安做了這么些年的官,要是我,可想不到這些。你瞧,連那面盆架上還掛著新面巾呢?!?/br> 良恭笑笑,“要不說人家能當官呢,我這個做過奴才的人,也沒人家這么細致?!?/br> 妙真把屋里掃了個便,直起腰嗔他一眼,“就是說呢,你怎么忘了,這屋里竟沒有盆栽!” “忘不了。那位大人還有些日子才到,現把盆栽放進去,屋子常鎖著,又不通風,又沒人澆水,不是白放了么?等他到的前兩日,李大人還要遣人來掃洗,那時候再擺進去不遲?!?/br> “他幾時到?” 良恭哼了聲,“誰知道,不理他,橫豎李大人會叫人知會?!?/br> 不想百密一疏,那李大人忙著整理府衙稅收賬目上的大事,一時也忘了這樁小事。待那位監察御史六月到了嘉興,住進這房子的次日才想起來這事,忙清早派人往良家傳話叫送幾盆海棠月季等盆栽進去。 良恭這日起來看了單子,丟下早飯不吃了,要親自往園圃里去揀選幾盆送去那宅子里。妙真見他要出門,也忙丟下碗跟著去。良恭扭頭瞅她,“我是出去辦正事,你去做什么?” 她近來在家的起座茶飯給他姑媽看管得嚴了些,越是管她就越反叛,逮著機會就想出去逛逛。便拉著他說:“我也去,在家也是閑著。我就在馬車上坐著,又不耽誤你什么。咱們回來的時候,路上拐去桂興鋪子里買炸貨吃,我想吃炸藕盒。” “你想吃回來我給你買回來就是了,大太陽的,你跟著去不怕曬?” “我正該曬曬才好,在屋里都快悶得生霉了。也要去瞧瞧咱們園圃里的那些海棠長得好不好,我一手種下的呢!” 良恭只得依她,吩咐套了馬車一道出門。先去園圃里挑了盆栽,及至那宅子,只在巷里角門上出入。看門的小廝是李大人派來這里伺候的人,和良恭混得熟了,引著他與幾個伙計進去,“正好大人此刻往衙門去了,他不喜歡吵鬧,趁這會趕緊送進去擺好?!?/br> 余下妙真與點翠在車上等候,兩個人坐了會實在無趣,因問七山,“還沒出來么?” 七山掀開簾子,“沒呢。奶奶坐不住就下來巷子里走走?!?/br> 巷子兩面都是人家的院墻,好些密枝從墻頭上墜下來。妙真走到墻下濃陰處站著,站得累了,便把兩手背在腰后,背貼在墻面上斜倚著,一時抬頭看對面墻頭爬的藤蔓,一時又垂眼看自己的繡鞋。歪了歪腳向點翠抱怨,“我這幾日好像腳腫了,覺得鞋子有些擠?!?/br> 點翠蹲下去捏了捏她的腳背,“是腫了點,我娘說沒什么,懷著孩子就是這樣的,不過換幾雙鞋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