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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116節(jié)

    ◎喘不過氣,哭不出聲。◎

    五月上旬就由那老李相公出資包了艘船, 與良恭妙真夫婦兩個往蘇州去。船行一月,及至六月到了蘇州,黃家已遣車馬來接。妙真以親戚之名略備薄禮, 黃家也以親戚之禮相待。踅入上房,就有各房人口來見, 妙真便趁機將禮物送到各房人手上。

    請良恭來畫畫就形同請個能舞文弄墨的相公來謀事,本不必要如此鄭重。可黃老爺早打聽見良恭被魯忱引為知己,魯家不比別家, 一則魯國公是內(nèi)閣要緊的人物;二則魯國公之妹是宮中貴妃。凡與魯家相交之人, 不可不重。

    恰好妙真與雀香是表姊妹,黃家借了這層關(guān)系來款待。三小姐早已出閣不得在家,余下大爺大奶奶, 二爺二奶奶皆受禮致謝。

    黃夫人看禮送畢, 特地叫了妙真到跟前來, 拉著手細瞅幾回,贊不絕口, “從前你父親就到我們家來過, 那時候他管著蘇州織造的差事,和我們家也常走動。我早年見過你生母胡音, 真是個絕色美人。了不得, 你就跟她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也是難得的絕色。今年什么年紀了?”

    妙真回頭把下頭三位奶奶脧一眼, 笑道:“今年三十有一了,老了, 不比您家三位奶奶, 雀香meimei不必說, 自然是比我年紀小。說句不尊敬的話, 連大奶奶二奶奶看著都像我妹子似的。”

    大奶奶二奶奶聽見好不高興,掩面笑起來,“我們可比你長三.四歲呢!”

    妙真回笑,“你們看著倒比我還小三.四歲。”

    明擺著是恭維話,架不住大家愛聽。這一高興,大奶奶二奶奶便把大爺二爺那對不老實的招子原諒了,拉著妙真下頭來說話。妙真一時立在兩位奶奶中間,和她們唧唧噥噥地寒暄,眼往最尾那張椅上瞟。見雀香坐在那里只望著她笑,想說話卻又插不進來嘴。明說她們是親戚,卻又不是她請來的客人,怎么都有點尷尬似的。

    黃老爺也在榻上,以炕桌為界,女人坐這邊,男人們坐在那邊。黃夫人暗瞅黃老爺一眼,怕擾了他們男人家說話,便招呼著女眷往里間去,“叫丫頭把茶果擺到里間去,咱們娘兒們幾個上里頭去說話。”

    眾女眷皆起身往里頭去,黃夫人給黃老爺叫住一步問:“客人住的屋子都掃洗出來了么?”

    黃夫人笑道:“頭兩日就叫人掃洗出來了,就是二門內(nèi)挨著魚池那兩間屋子,換了新被褥,熏了香,連繪畫用的筆墨紙張都備齊了。”

    一面說,一面向良恭說:“你和你媳婦就在我們家里住,你們能詩會畫的人就圖個清靜,我們家人口雖多,卻不吵鬧,比外頭那些棧房強得多,那起地方人來人往亂糟糟的。”

    良恭起身來作揖,黃老爺趁機將他打量幾番,笑著抬手摁了摁,叫他坐,“你不要客氣,雖說是頭回見,卻不比外頭那些相公,是親戚。”

    這人言辭客氣,態(tài)度卻很有些官架子。良恭品其意思,到底還是有些瞧不上他的出身。他也不能隨意,又向榻上作揖道謝幾回。

    黃老爺留心他不卑不亢又格外有禮,并不曾仗著點關(guān)系就藐視放肆,心下一喜歡,笑了兩聲,“聽說你與魯國公家的公子魯忱是知己好友?”

    良恭坐下道:“豈敢高攀?承蒙魯公子看得起,不過是因為畫上的功夫有些來往。”

    黃大人把胳膊搭在炕桌上,身子稍稍歪著,“魯國公在內(nèi)閣可是舉足輕重啊。”

    這一嘆仿佛有些深意,良恭忙搖頭笑起來,“朝廷里的事我不大懂,我與魯公子來往,一來并不問彼此的家事;二來,他也不做官,自然也不說朝廷里的事。我們只說畫說詩,高興起來,也說說彼此兩地的見聞。我這個人愚鈍,就是把官場上的厲害說給我,我也聽不明白。”

    黃大人微微一笑,“你這是自謙的話,你是讀過書的人,要是愚鈍,這幾年間也不能辦起如今一副家業(yè)。我看你是個聰明人。”

    良恭回首把大爺二爺看一眼,呵呵笑道:“不過是些小聰明,倘或有大智慧,也就不必做生意了,入仕為官做個人中龍鳳,豈不光宗耀祖?說到底,還是沒本事嚜。”

    “噯,年輕人,不可這么妄自菲薄。你的畫在畫壇上可是備受推崇,連魯公子的風(fēng)頭也蓋了過去,這還叫沒本事?”

    “不是晚生妄自菲薄,詩詞繪畫這種事,不過是雕蟲小技,怎么敢和經(jīng)國韜略相提并論?”

    說得黃老爺闊聲而笑,呷了口茶嘆道:“請你來,就是為畫上的事,你這雕蟲小技正好解了當(dāng)下之難呢。今年冬天是老太后的七十壽辰,各府長官都在苦惱敬獻壽禮的事。我也正為這件事頭疼。老太后與天同福之人,什么好東西沒有,什么稀奇物沒見過?我想想,她老人家未必想要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心里牽掛的,無非是江山社稷。所以叫李相公往嘉興去請你來,畫一副蘇州民樂圖,叫她老人家看見百姓安居的景象,心里頭也好高興高興。”

    良恭忙起座拱手,“老爺之托,晚生不敢推辭。就怕畫得不好上負皇恩,下負老爺厚望。”

    黃老爺搖撼著手,“我在京城看過你的畫,我雖不精通,勉強也能看出好壞來。我這兩個兒子閑著無事,這幾日就叫他們陪你在蘇州城內(nèi)四處逛逛。這百業(yè)之興,萬家之旺落在你的畫紙上,想必別有一番生動趣味。”

    “早聽說蘇州這些年在老爺治下愈發(fā)興旺發(fā)達,晚生正好也趁此領(lǐng)略領(lǐng)略。”良恭又轉(zhuǎn)向大爺二爺作揖,“那么有勞大爺二爺。”

    大爺二爺亦起身還禮,說了不一會,黃老爺又命人傳了幾位懂畫的相公往外書房里相見,與兩個兒子并良恭往外書房去。

    眼見外間空了座,黃夫人便叫丫頭將竹箔掛起來說話,又添了些消暑的冰石進來,和妙真嗔笑,“他們早去好了,炎天暑熱的把咱們悶在這里。”

    妙真忙道:“不悶的,開著窗戶有風(fēng)吹進來,涼絲絲的。”

    從頭至尾沒見著四爺,妙真心下奇怪,又不能輕易問,便偷瞄著雀香。雀香從始至終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椅上,聽著大奶奶二奶奶向妙真討教保養(yǎng)的秘方,只偶然能插得上幾句嘴。

    每逢她開口,大奶奶二奶奶又不搭腔,只是僵著笑。她們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和雀香似乎不屬一個世界的人,即便做了一家人,也要有意地保持一段距離。以至雀香坐在那里,像擺著個沒插花的細腰梅瓶在那里,里頭外頭都落著薄薄的一層灰。

    倒是黃夫人沒忘了這個兒媳婦,想起來提點她兩句,“雀丫頭,你jiejie來了,你可得待我好生款待她,多陪著她在園子里逛逛。”

    “雀丫頭,一會你再跟著去看看你jiejie那屋子里缺什么不曾,怕婆子們不仔細。”

    “雀丫頭,這時節(jié)蚊蟲多,你jiejie他們那屋子在水池邊上,你囑咐人每日早晚送香過去熏一熏。”

    ……

    每逢一喊,就是想起來雞毛撣子撣掃人那么一下子,雀香如驚弓之鳥,精神頭一振,忙望著妙真答應(yīng)“噯”。那每一個“噯”都變換著聲調(diào),唯恐怕人覺得她放久了呆住了似的。

    妙真聽在耳朵里,想這官商結(jié)合的婚姻也不是好做的,婆媳妯娌間坐在一處,竟像上朝。雀香就是那文武百官里充數(shù)的一個,只能混個臉熟。頂頭要緊的這些人要么想不起她,要想起她時就是皇恩浩蕩。

    妙真雖也是商戶出身,不過她不算的,她是客。請她丈夫來是有事相求,自然不能跟她拿款拿喬。何況她最擅長“蠢”,盡管長得太出挑也能討女人喜歡。因為這過分的“蠢”能平衡她過分的“美”,令她美得沒威脅。再一則,她最清楚女人喜歡聽什么話。

    雀香早年間給胡夫人慣壞了,恰是缺了這份智慧,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著拔尖出頭。到了黃家?guī)啄晗聛恚吹古沙勺荆ㄦ惨姘l(fā)瞧不上她。至于婆婆,那是沒辦法,不得不給她留幾分體面,指望她底下能多擔(dān)待四爺一點。

    婆婆妯娌都是官宦小姐出身,她與她們之間始終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單靠她做女兒時讀的那幾本綺靡的詩詞也不能和她們建立起橋梁。她坐在這涼透了的暖閣里,仿佛是坐在個冰窟窿里頭,笑在臉上凍出了薄薄的一層汗,幾乎發(fā)生不了變化。

    未幾黃家的婆子來回說那邊屋里歸置好了,黃夫人打發(fā)妙真先往屋里去歇,“雀丫頭,你領(lǐng)著你大jiejie過去,晚些時在外頭那兩間花廳上治席,你再領(lǐng)著她一起過來。”

    妙真與雀香告辭出來,一時都沉默住了。方才在屋里還見縫插針地說兩句,此刻走在一起,卻又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兩個人自來就不大親熱,從前那種親熱底下也兜繞著女人間微妙的心思。

    妙真更喜歡從旁人口中聽說她的消息,因為從她嘴里說出來的,多半不實,雀香好逞強,寧可打落牙往肚里咽。可是妙真這遭跟著良恭來,就是特地來瞧她當(dāng)下所過的何種日子。她料定雀香過得不大好,要好,頭兩年胡夫人打發(fā)人到嘉興來送節(jié)禮,那些人早就將雀香提起來念叨個一百八十遍了。

    又見方才那情形,想必雀香在黃家是無足輕重的,這倒又奇了,既如此,當(dāng)初何必要揀雀香做兒媳婦?她暗瞟著雀香,雀香那張笑臉已起了些微弱的變化,泄盡了一身力氣,此刻力不從心似的。

    走到屋里,雀香領(lǐng)著她里外轉(zhuǎn)轉(zhuǎn),“這兩間屋子原是款待官場中來往的貴客的,老爺叫把這里收拾出來給你們住,是格外看中良恭的意思。”

    她說到“良恭”這名字,手就慢拖拖地撫在圓桌上,好像是在撫著少不更事時的一個溫存的夢。又回頭對妙真笑,“如今差不多的人好像都知道他與魯國公的兒子交好。”

    還有個緣故,良恭的畫在許多官貴中炙手可熱,狠結(jié)交了些要緊人物,差不多的人都不肯得罪他。黃大人自然也是這樣。

    妙真倒不謙遜,也是彎著眼一笑,“那魯忱我見過,上年還到我們家去來著。那時候我們新宅子還沒蓋好,他就和良恭在我們家鳳凰里那小破院子里頭吃酒吟詩。兩個人吃醉了鬧起來一個性情,嚷嚷著要把我那棵海棠樹坎了,我急起來,一人給了他們一巴掌,那魯忱也不怪罪,次日酒醒了,反向我賠罪。”

    雀香聽見她連魯忱也敢打,心下愈發(fā)不得志,漸漸起了一海的心酸,“當(dāng)初誰能想到良恭會有今天?從前住在我們家里,也不知道他有這本事。大jiejie,你可是享了后福呀。”

    妙真仍不自謙,點頭笑道:“就是病發(fā)的時候麻煩點。你知道我那個病,犯起來就鬧得家里雞犬不寧的。不過他是習(xí)慣了,也不抱怨,隨我怎樣去鬧。”

    兩個人在榻上坐下來,妙真抻著腦袋向臥房里喊:“點翠,把旁的東西放一放,先把家里帶的香拿出來熏一熏。”轉(zhuǎn)頭又對雀香道:“你們家必定有的是好香,不過我?guī)н@香是他專門請人給我配的,安神靜心,你曉得我的病。”

    她一向不愛對外人說他們夫妻間的事,因為誰家兩口子沒個不如意?偏他們沒有,就連沒有孩兒,在兩個人間也不算什么大事。太幸福了,怕人家說她瞎顯擺。此刻偏要拿出來說一說,知道雀香和胡夫人一個性情,就怕別人過得比她好。

    那香一飄散,人登時就覺得心頭安定下來,大暑天里也不浮不躁,不焦不熱了。雀香稍垂著笑眼,半日方又搭腔道:“那年我成親,是次年才聽說你那時在昆山縣,否則一早就要請你來吃杯喜酒的。”

    “那時候我在昆山有事情絆住了,不然也要來。是舅舅送你來的蘇州?”雀香點頭說是,妙真趁勢問:“舅舅舅媽在家好不好呢?生意想必是越做越大了,舅舅是最會做生意的,舅媽也能干,豈會有不好?只是你出閣到了這里,恐怕舅媽跟前寂寞,你常回去看看么?”

    雀香敷衍著笑笑,“哪里走得開呢,何況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嚜。”

    話里仿佛有些怨怪的意思,妙真那眼珠子往下一轉(zhuǎn),笑說:“別家是如此,你們家可不是這樣。舅媽最心疼你,把你當(dāng)掌上明珠。就說那年你出閣替你預(yù)備的那份嫁妝,就是官宦人家也輕易比不得。”

    雀香聽出來是恨昧了她的錢,只是笑,并無別話,顯然有諸多不順心不便張口。

    妙真轉(zhuǎn)而又問:“今日在上房里怎么不見你們四爺?”

    “噢,他這幾日傷風(fēng),在屋里睡著,不便見客。”說著,雀香立起身來告辭,怕她接下來還有無數(shù)問題追著咬上來,“大jiejie車馬勞頓了這一程,才到家來就在上房里陪著我們家太太奶奶們說了這會的話,想必累乏了。大jiejie先歇一歇,下晌我再來請你一道往花廳上用席。”

    妙真看出她是怕泄露什么難言之隱,也不便多留她,反正來日方長,不怕沒機會挖出她埋在土里的秘密,稍作款留便送她至廊下。

    恰巧良恭由對面院墻角的洞門里進來,和雀香迎頭碰見,打了個拱,“雀香meimei不多坐會?”

    這稱呼喊得雀香心頭一跳,知道他是隨著妙真稱呼,并沒有別的意思。然她仍感到一絲親昵,仿佛舊日那夢掉頭輕輕撞了她一下,把從前少女的情懷又再跌宕起來。她措手不及,紅著面頷首,用哀哀戚戚的一雙眼抬起來瞟他一下,“不坐了,一會再來請大jiejie。”

    良恭側(cè)身讓她,“meimei慢去。”又回頭看她一眼,進門攬著妙真笑說:“你這妹子還和當(dāng)年一樣,跟給女鬼迷住了似的,看人都是那樣子看。”

    妙真明白他的意思,偏問:“哪個樣子看啊?”

    良恭把眼波一靜,悲悲戚戚地學(xué)了一眼,“好像誰上輩子欠著她八百吊錢沒還!”說完哈哈直笑,攬著妙真往臥房里走,“走,看看咱們睡的床,要是不好,咱們不要睡他家的……”

    虧得雀香沒聽見他的話,她走到洞門外頭,回首向那敞著的幾扇隔扇門看一眼,他早已隱沒在門內(nèi),似乎那夢剎那間又無跡可尋了。她從前只把黃四爺想成良恭這模樣,因此在感情上待良恭的態(tài)度也有點混淆和模糊,有時看他是下人,有時又把他假象作情郎。

    不論怎樣,這點含含糊糊的感情再度襲擊了她,令她覺得當(dāng)下的日子更加不堪。

    偏這里一回去,就聽見她那位黃四爺在屋里直嚷嚷,“為什么不許我出去?我要出去捉知了玩!我要去捉知了!為什么攔著不許?!我要去!我要去!……”

    踅進隔間一瞧,人高馬大的黃四爺坐在榻上發(fā)渾地蹬著兩只腳,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雀香登時心頭起火,朝臥房喊起來:“人呢?!怎么不把他那臉搽搽,由得他糊弄得一身,你們也不嫌換來洗去的麻煩!”

    臥房里跑出來個丫頭,是雀香常州帶來的陪嫁。忙握著絹子滿臉煩嫌地彎下腰給他揩臉,回頭向雀香道:“剛還在床上睡著呢,誰知我打個瞌睡的功夫他又醒了。”

    黃四爺還在榻上哭,一心要出去玩,偏廊外有人攔著不許他出去,只得跑過來抱住雀香央告,“你陪我出去捉知了!”

    雀香不耐煩地讓開,攢著眉往臥房里去坐著解卸釵環(huán)首飾。那黃四爺又追進來,蹲在她裙邊,把一張粗糙的臉貼在她腿上央求,“叫我出去玩嚜,叫我出去玩嚜……”

    她低頭瞥他一眼,那張臉自鼻翼往左邊臉上蹭得又粗又紅的一片,飛著細碎的皮膚的還是鼻涕干后的殼,常搽鼻涕的緣故。她想到方才良恭那張臉,不禁由悲轉(zhuǎn)怒,“玩玩玩、你除了吃喝拉撒和玩,還知道什么?!就是養(yǎng)條貓養(yǎng)條狗也比你聰明點!”

    驀地吼得黃四爺一呆,頃刻回轉(zhuǎn)神來,仰著脖子又是一通大哭。哭還不夠,跳起來便連腳剔雀香的腿,“你吼我!你吼我!我打你、打死你!”

    他心智不熟,只如個五.六歲的孩子。可力氣卻是男子漢的力氣,兩腳便將雀香從杌凳上踢到地上。她也哭,疼從腿上鉆進心里去,再鉆不出來,在里頭死死將她絞住,使她喘不過氣,哭不出聲。

    第107章 107番外·流年(二)

    ◎“男人有錢就要變壞。”◎

    日昃時的太陽是燒進窗來的火, 熊熊地滾在地上。黃四爺扯著嗓子哭,壯碩的身子立在火海里,哭出了末日一般的豪情悲壯。雀香哭是哭不過他的, 只跌在地上默默垂淚。

    未幾四爺?shù)娜槟岗wmama踅進門來,看見雀香趴在地上也不及管, 先摸了帕子往黃四爺臉上蹭,“我的兒,又鬧什么?今日家里有客, 一會老爺聽見了又要打你!快別哭了, 快別哭了啊。”

    聽見老爺要打,黃四爺?shù)菚r不敢再哭,氣噎住了, “嗝嗝”地由下竄到上的打起嗝兒來。趙mama拉他到榻上坐, 自己也在一旁坐下來唧唧噥噥地和他說了會道理, 又許下他,“你聽話, 明日給你街上去買個風(fēng)箏玩好不好啊?”

    雀香的陪嫁丫頭金鈴進來, 忙也將雀香攙到床沿上坐,一面問“踢壞了沒有”, 一面掀了她的裙子袴子看。

    那兩條小腿上踢打得這一團紅, 那一團紅, 她照著那紅印子摁了摁, “痛不痛呀?明日起來又要青了。”

    雀香不作聲,只管呆呆地把對面榻上的黃四爺望住, 越望心里越團起一股無名恨。那幾乎就給灰塵掩住的冤屈今日因為良恭與妙真, 又猛地給掀騰了出來。她的眼淚一顆接一顆地往裙上掉。和做女兒時扭捏出來的眼淚不同, 如今掉得是何其自然, 不需要費心去經(jīng)營。

    太陽光把黃四爺包裹在里頭,她真恨不得那是團火,燒死他,也燒死她,大家都不要活!

    然而她心里激昂的恨因由種種,浮不到面上來。這幾年光陰磨得人連恨也沒了力氣。她覺得自己怕是要老了,不知哪天即要兩鬢成霜。對面那個就是她的“兒子”,可惜他并不是愛的結(jié)果,他是意料之外的災(zāi)難,她無緣無故地做了他的“娘”。

    哭著哭著,她忽然“吭吭”地笑了兩聲。

    黃四爺見她笑了,又蹣著步子走來,輕輕踢了下她的裙角,“領(lǐng)著我出去玩嚜。”

    雀香抬著淚眼看他一陣,他蹲下來,把腦袋枕到她腿上,抱著她的膝蓋晃,還是那句話,“許我出去玩嚜。”

    她被他晃下來幾滴余淚,落后再沒有淚可留了,只把對過窗戶上強得發(fā)白的陽光看著。她自走進這間屋子的那天起,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zé)龤Я怂磺序滖娴那閼眩顾K于長成了個滿身悲情的女人。

    不過哪個女人的青春能永恒不死呢?往后的歲月,都是青春的灰燼。她把臉漸漸伏下去,貼在他頭頂,輕輕拍著他安撫。她做了他的“娘”,他的“先生”,他的“玩伴”,他的“老媽子”,唯獨不是他的“妻”。他仍把鼻涕淌到她腿上去,她也把眼淚遺落在他頭發(fā)里。

    在這一點上,他們又如同世間夫妻是一樣的,交換彼此生命里的液體。

    趕在開席前頭,雀香特地拿粉勻了臉,怕人瞧出她哭過,最怕給妙真看出來。黃四爺見她坐在鏡前傅粉施朱,以為她是要出門,又挽著她吵鬧。雀香給他鬧得沒了精神,耷著眼皮任由他拽著她一條胳膊甩來甩去,只不和他說話。

    她一個人走到那屋里去請妙真,妙真才歇了中覺起來,換了身衣裳迎出外間要隨她去。她笑道:“在大jiejie這里坐會再去也不晚,這會才剛預(yù)備擺飯。”

    妙真便叫點翠瀹茶上來請她吃,“吃過這碗茶去應(yīng)當(dāng)差不多,就怕你家太太她們先到了,不好叫她們久侯。良恭已往那邊席上去了。”

    “他們是要會外頭那些陪坐的相公。咱們里頭又沒外人,太太她們也是懶懶的,這會想必還在屋里換衣裳。”

    妙真見她懨懨的,腮上勻了些胭脂,顏色爬到眼眶里去了,一個臉蛋像是擱久了的山楂,艷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臉比原先出落得瘦長了點,眼睛還是圓,里頭的光封鎖住了,流轉(zhuǎn)得不再活潑,顯得鈍。在黃家?guī)啄辏故菍W(xué)了些官家婦人窮極精致的做派,吃茶把碗蓋稍稍立起來掩住碗嘴。放下蓋的功夫,已不動聲色地用手帕蘸過了嘴,唇上沒落下水漬,還是那點紅得發(fā)苦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