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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48節

    妙真也沒往那?頭想,一笑而過??匆姲壮貜睦认?轉進屋來,拿著幾張家具的圖樣指給妙真,“娘選定了?這幾個樣子,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心?!?/br>
    妙真對這些?東西的講究淡然了?許多,隨便看一眼就遞回去,“按mama選的打吧,你拿去給舅媽。”

    雀香又?接過去道:“我拿去吧,我一會?正要到我娘屋里問安?!?/br>
    看了?看,攏共四樣大件,一張黃花梨月洞雕花架子床,一套吃飯的桌椅,一個能翅頭雕花三屜柜櫥,一張素圍羅漢榻。還有?幾樣小件,心頭一算,恐得花費五六十兩銀子。

    雀香想著妙真還有?大筆嫁妝放在家里,又?看她那?張動人?心魄的臉,一時有?些?酸,也有?些?看她不起。覺得妙真招人?喜歡,多半是因為有?錢傍身的緣故。

    她見縫插針地諷刺一句,“大jiejie,你帶這這么些?東西到安家去,都弄不清安家到底是看中你這個人?,還是看中你這些?東西了?。”

    還不及妙真開口,花信倒是個實在人?,走來搶白,“雀香姑娘這話可說得不對,我們姑娘本來就是國色天香,有?錢不是錦上添花的好事么?”

    不小心戳到了?雀香的心底去,她像給針刺了?一下?,心里的傲氣一瀉千里。那?篇“愛人?還是愛財”的理論,不過是為自己文?過飾非。

    她心下?十分清楚,當爹的是舍不得拿太多錢財給她陪嫁的。她jiejie就是個例子。

    但?她仍堅持,“我可不這樣想,我要我的丈夫只看中我這個人?。”

    妙真看著她那?片驕傲,有?些?照鏡子的感覺,對面坐著的像是從前那?個自己。而如今,她已漸漸了?解到銀錢的妙用了?。她瞥見白池在那?里瀹茶,想花信這“錦上添花”說得不錯,只是不知道她和錢財,到底哪個是錦,哪個才是花。

    未幾雀香拿著家具樣式往胡夫人?屋里去代妙真回話,走進外間?,不見下?人?,又?聽見她爹好似在臥房里同她娘說話。她不好進去,待要走時,心念轉動,怕他們是在商議她的嫁妝。

    她面上盡管一心要做個不入俗流的女子,到底還是難免俗,便又?調回去貼在簾子外頭聽。

    聽見胡夫人?問:“怎么樣?找著可靠的人?了?么?”

    胡老爺緘默一會?,以一副拿他太太沒奈何的神色道:“已托人?尋到兩個外鄉來的人?,這兩人?一貫做些?偷雞盜狗的事,常年?四處流竄,叫他們辦這事,正合適。我實在不愿做這種事情,壞自己外甥女的名節,這是親舅舅做得出來的事情么?”

    聽見他前半截話,胡夫人?心里的石頭落定。

    又?想他后半截話,他只管把罪名都推給她,叫她很不痛快。

    她冷笑道:“就你是親舅舅,我難道不是親舅媽?外甥女能親得過自己女兒?噢,你不愿意拿錢出來給女兒添嫁妝,我這里想出法子了?,你還不高興?你要是良心過不去,就罷了??!?/br>
    胡老爺忙換上笑臉寬慰,“你看你凈說些?氣話。只是千萬不要真出什么事才好,不過是做個樣子?!?/br>
    “屁話!”胡夫人?拍了?下?炕桌,又?把聲音壓低,“我難道就不是個人?,真要叫賊人?jian.yin我的外甥女?我真歹毒至此,還用得著你費心去找可靠的人??我干脆把她賣了?不好?”

    胡老爺連連點頭,“是是是,我又?沒說你歹毒。我還要囑咐盧管事去與?他們說好,只要做出個樣子就是了?,千萬不能真對外甥女做什么。回頭要是鬧出人?命,對大家都是無?益的事情。門?上的小廝我業已安插好了?,就是那?個曹二寶,等定下?個日子,來個里應外合?!?/br>
    “回頭事情出來就叫他們趕緊外外鄉跑,不要留在常州。”

    “還用你說?否則還犯得上找他們?”

    兩個商談下?來,都給雀香一字不落地聽見。她悄聲退出去,在園中慢慢走著,將那?些?話串聯起來,大概猜到個原委——

    她爹娘為給她湊筆嫁妝,把主意打到了?妙真頭上。可巧安家又?想體面悔婚,于是就把壞面子的事叫妙真擔著。

    得出這個結論,她忽然一陣膽戰心驚,忙把腳調轉往妙真那?頭去。可走到花墻外,又?緩步下?來,心道將此事告訴妙真,豈不是背叛父母?

    猶豫間?,看見良恭向?這里走來,手上拋著個小瓷扁盒玩,像是妝粉??匆娙赶阍尞愐幌?,“雀香姑娘站在這太陽底下?做什么?是要進去還是剛打里頭出來?”

    雀香忙笑,“我,我正從里頭出來,正要走呢?!?/br>
    良恭疑惑一下?,她一貫是保持著一抹含哀帶怨的微笑,哪里肯像當下?這樣咧著嘴笑?他歪著笑眼看她,“和我們大姑娘吵嘴了??”

    “沒有?、沒有?,哪里會?呢?”雀香小心睇他一眼,覺得他那?目光是一種關懷。

    誰知他又?說:“她就是那?性子,你多包含,讓讓她。”

    她剛冒頭的一點欣喜又?委頓下?去,覺得難堪。又?恢復了?以往的微笑,“你出門?去了??大jiejie差你去買妝粉?”

    掌柜的也說這是妝粉,往臉上抹的。良恭忙打開給她看,“雀香姑娘給看看,這個往臉上抹,不會?抹爛臉吧?我不懂這些?,回來路過脂粉鋪子,隨便就揀了?一樣?!?/br>
    “怎么,不是大jiejie叫你買的?”

    “不是,我昨日聽見她抱怨什么抹臉的玩意沒有?了?,就順道買了?來。”他頓一下?,又?笑一下?,“嗨,做下?人?的,不就是要想到主子前頭去?”

    隔得近了?,雀香稍稍抬眼就看見他扣緊的眉,他低著頭鉆研那?妝粉,認真起來,就是另一種凜然的氣度了?。

    她一向?是把那?黃家公子想作他的模樣,此刻聽見他擅自對別人?的關懷,驀地覺得是遭到了?背叛。于是順理成章,正好不必告訴妙真了?,反正是他們合伙先欺負了?她,那?她袖手旁觀,也正可以心安理得。

    不過出于些?微一點良知,她稍稍提醒了?下?,“天晚了?,你進去吧。夜里睡覺可要閂好門?窗,近來聽見外頭賊人?多?!?/br>
    說得良恭懵頭懵腦,想她今日有?些?怪,放著春花秋月不悲不嘆,幾時cao起這閑心來?他側身看她,她像個罪人?似的低著腦袋一路小跑而去。

    沒了?人?影,良恭適才存起這份疑惑,仍舊拋著那?瓷盒子踅進洞門?內。

    煙暝日斜,兩邊廊下?都牽上了?繩子搭晾著衣裳,啪嗒啪嗒地滴著水,仿如一片雨聲。花信提著濕漉漉的一片裙在那?里抖幾下?,看見良恭進來,沒好性地橫了?他一眼。

    連花信如斯和氣的人?也逐漸沒了?臉色,良恭曉得她倒不是存心針對什么人?,懶得計較,尷尬地收回目光,昂首闊步地進了?正屋。

    妙真將窗戶關得死死的,在側面墻下?坐著,有?意避開榻上。良恭夠著身子待要推窗,她不許,“就讓它?關著好了??!?/br>
    良恭把那?盒妝粉擱在炕桌上,歪著眼窺她,好像不高興。因問:“又?是誰惹你了??”

    “方才花信又?在外頭抱怨白池,把衣裳甩得噼啪響,我不大想聽。”妙真曉得勸和不了?他們兩個,她們像是天敵,一個世俗,一個清高,誰都看不慣誰。

    她也是自顧不暇,沒精神再管她們兩個。只問:“北京那?施大人?回信沒有??”

    “我下?晌去安家問了?一趟,還沒有?,哪能這么快?!彼缘沽?茶吃,“我方才在外頭碰見雀香姑娘,她又?來找你說話?”

    妙真疑惑,“方才?她早就走了?呀。方才又?來了??”

    “沒進來?!绷脊П人€疑惑,一面笑著思索,“她好像有?事情要找你說?!?/br>
    “那?怎的又?不進來?我這個表妹,真不知腦子里在想些?什么,成日傷春悲秋的,說話也不著邊際。上晌還在這里挖苦了?我一通,說我有?那?筆錢,安家揀我做媳婦,就是為那?錢,并?不是為我這個人?。”

    良恭擱下?盅便倒在榻上,懶散地笑了?聲,“那?你自己是怎樣認為呢?”

    妙真向?榻上斜一眼,看不見他的面孔,聽著他的笑聲像是一縷惆悵。她有?瞬間?猶豫,但?檢算如今,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能說知心話的沒別人?了?。

    還是慢慢走過來,實話實說,“我看他們不是為錢,只不過為報答我爹?!?/br>
    盡管她不愛安閬,知道這事實,也覺得有?傷自尊。所以聲音低低的,腦袋也低垂著絞扇穗子。

    而后良恭翻身起來,窺她一眼,不知如何接這話,只暗暗在檻窗上向?林mama白池那?屋里看一眼,“換了?方子,林mama的病好些?了?么?”

    妙真詫異一下?,他幾時關懷起林mama來了??她道:“見好些?了?,明日還按那?方子鋪子里抓藥,你去跑一趟?!?/br>
    良恭卻一下?歪在榻角推脫,“我明日有?事,你另叫人?去。”

    “你有?什么事?”

    他歪著腦袋挑一下?眉鋒,“要你管?”

    妙真隨手撿了?個什么丟他,“我看你就是偷懶?;?!到底什么事?”

    他抬胳膊擋下?,笑得更是無?恥了?,“吃喝嫖賭,作jian犯科,你管得著么?”

    他只管歪在那?里笑,就是不應。妙真待要發火,又?想到不日要嫁人?,這火便熄了?下?去??傆X有?些?對他不起似的,不好向?他發脾氣。

    其實細說起來,她也并?沒有?對不住他的地方,兩個人?就是有?一線虛飄飄的情愫,也從未拿到場面上講過。面上講的,不是他的易清小姐,就是她的安閬表哥,講別人?都比講自己坦蕩。

    頭先妙真的不坦白無?非是恨他另有?他人?的緣故,后來漸漸在幾經輾轉中變了?滋味。這份不坦白是不能坦白,倘或坦白起來,他肯回應,是出于愛還是出于憐憫?他肯為二兩半銀子留下?來,已是一份憐憫了?。

    越到如今,她越是要保住那?份驕傲。這與?從前所要的那?份驕傲是大不一樣的——尚且尊貴時向?人?低頭不叫低頭,不過是一種施舍。而寒微時候的仰望,才是最傷自尊的。

    她自己也覺得自己是變化許多,倘或從前,想到這些?不免眼淚成行??纱丝趟皇亲谶@里,把臉微微向?上仰著,看見對面梁上搖曳著一點黯黯的陽光,欲哭也無?淚。

    隔日也沒找到人?去抓藥,林mama新想到一樣小件家具要添,叫瞿堯去回稟胡夫人?。胡夫人?適逢其時的大方,說下?個地址,叫他自往打家具的師傅家中去說。

    花信自然不好再勞動,還得白池親自跑一趟。林mama倒不想費這錢,一直在床上叨咕,“沒了?就沒了?,還去抓什么,我看我再歇幾日就好了?。也許根本不是那?藥起效用,是為妙妙好事將近,給喜這么一沖,噯,就沖好了??!?/br>
    她老人?家是三句話不離妙真,只將白池這段日子侍湯奉藥的功績都輕巧掠過。

    白池也不想同她爭論,只勸,“再抓兩副來吃,娘不要怕費錢。我一會?出去,順道把我那?只紅瑪瑙的鐲子拿去典了?,成色雖不大好,約莫也能換個十來兩銀子?!?/br>
    林mama看她在那?里翻藥方找鐲子,心里也有?點不是滋味,慢慢又?睡下?去,翻身向?里。

    這廂白池上街來,憑著依稀一點記憶往那?藥鋪子里尋去。明明記得上回是同良恭往這條街上走,可走了?半日,又?像是錯了?,只得鉆回巷里,往巷尾那?條街上去看看。

    行至深巷中,聽見后頭“嘎吱嘎吱”車在響,白池忙避到墻根底下?讓人?家的路。那?馬車漸漸行上前來,她眼前倏地一閃,看見車上猛然跳下?個人?,面目還未看清,就猝不及防地給人?一掌拍在腦后。

    嚴癩頭人?雖粗,辦事倒還仔細,怕她醒來亂嚷,又?把預備好的迷藥灌了?她一些?,一路把車趕進條偏僻小巷。

    這巷子里攏共就四.五家半坍的房子,住的人?早遷去了?別處。嚴癩頭將白池扛進一間?小院,挑了?東廂那?間?尚算完整的屋子給她放進去,出來掛上門?鎖,引著良恭往正屋里坐。

    正屋還剩下?左半邊屋頂,他端了?兩根歪歪斜斜的竹凳過來,遞一根給良恭。良恭吹了?好幾回灰才肯落坐,把這破屋子環顧一圈,“這里可靠?”

    “可靠。你放心,這房子都廢了?兩三年?了?,東家要拆又?錢又?不夠,拆了?一半擱在這里。我二十五文?錢租下?來的,他高興得不得了?,荒著也是荒著?!?/br>
    “東家不會?無?故過來吧?”

    “那?不會?,說好了?的。”

    良恭點著頭又?問:“牙子找好了?么?”

    “找好了?,常熟人?,到處跑。我跟他商議了?,五十兩銀子,賣得越遠越好。”

    萬事都妥帖了?,可良恭總還有?些?不安定,他握著膝蓋起來,在落滿灰的屋子里慢踱幾步,又?扭頭,“她幾時能醒?”

    嚴癩頭端著碗喝水,把嘴一抹,揪著眉算,“得個把時辰吧,這藥還是我問迎客來我那?間?房對面那?兩個人?要來的,他們常使這藥,說是不傷性命,就是昏得久些??!?/br>
    說著,他把膝蓋猛一拍,將破了?口的陶碗擱在地上,“對了?,你叫我套他們的話,我倒打聽了?幾句。不過深的他們不肯說,也是,違法的勾當,誰肯與?你多說?”

    他笑起來,頗有?幾分賊兮兮的得意,“他們還是看出我是同道中人?才肯說幾句。所以才愿給我這迷藥。”

    聽見這話,良恭又?坐回他身邊,“他們和胡家那?盧管事的到底什么干系?”

    “這個他們怎么能告訴我?不過我聽他們的口氣,好像近日要發筆橫財,又?說想不到這世上還有?白撿的買賣。呵,我還以為只有?我嚴癩頭有?這運氣呢。”

    “別的呢?再沒說了??”

    “既是發橫財的買賣,誰肯輕易透露?不過我看見后來那?盧管事又?往迎客來去了?幾趟,應是先給他們一筆定錢,他們前兩日還請我吃酒?!?/br>
    良恭扶著膝蓋忖度半日,“也許這盧管事的是要監守自盜?竊取胡家染坊內的料子?”

    “誰曉得,嗨,管他呢?!眹腊]頭事不關己地將他拍拍,下?巴朝西邊遞一下?,“又?不是你們家的東西,你替他們閑cao這份心做什么?你只管打發了?這個,安安生生送尤大姑娘出閣,安家大爺供給你的那?份好前程在前頭等著你呢?!?/br>
    又?說到眼前來,良恭陰沉的臉色一換,是另一番陰沉。他起身往西廂去,推開門?,看見白池蜷著弱條條的身子昏睡在那?墻角,反手捆著,上半身罩在個麻袋內。

    知道麻袋里頭,她的嘴一定是給堵上了?,嚴癩頭辦這些?事很在行。她就是醒來,也是叫天天不應,誰也不能猜到命運到底給她安排了?個什么樣的結局。

    不過想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容貌姣好,往后不是給牙子轉給人?家做小妾,就是轉賣為娼。要說做妻,哪戶窮人?家出得起那?份大錢?有?錢的也不愿買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人?生正是這樣,幾處難為。

    他在心里為她預設結局,想一番下?來,心里有?些?凄凄的,覺得像是深陷囹圄中的人?在自相殘殺。

    然而有?什么辦法,真到這境地,都是自私的。他的私心無?非是繼承了?尤老爺,要妙真得到一份可觀的前程。他連自己都委屈了?,委屈委屈別人?,也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