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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29節(jié)

    “那就隨他摔死好了。”

    他知道她在生氣。也是?好笑,從前生氣時是?揚言要他死,現(xiàn)在改要她自己死了。要他死他是?不怕的,要“摔死”她自己,不論?真假,他總有點不放心。

    妙真還是?妥協(xié)了,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在他身?邊。抬頭望那月亮,半隱半現(xiàn)地與浮云糾葛。云總是?要散的,說不準何時再?來,但月亮總是?夜夜在那里,不變的。

    她白天還笑鹿瑛傻,輪到自己,也聰明不到哪里去。

    第33章 離歌別宴 (〇七)

    短短一截路上, 有風有月,有輕吟的蛙蛩,藏在黑壓壓的花影濃陰里,好像趁夜游蕩的心事, 仗著?無人, 輕輕地?叫嚷著?。

    妙真故意磨蹭,左顧右盼的, 想了好半日, 總算找到個牽強的理由繼續(xù)追究他的事情, “你?到底是不是與寇立在外頭胡混?你不要跟他瞎胡混呀, 姑媽最?恨他這一點, 連鹿瑛也怪罪, 說她管不好丈夫。如?今好了, 我來作客,我的下人又伙同他在外花天酒地?,姑媽豈不是連我也要怪上了?”

    良恭只怕她不問清楚夜里該睡不著覺了,便?趁勢解釋, “不是我要去, 是他非要拉著?去。請了幾個倌人到畫舫上唱曲吃酒,我實在煩得?很,又不好走,怕得?罪他。”

    她微微“哼”了下?,在看不見表情的月色中, 輕盈又調(diào)皮。

    “你?煩得?很?凈是扯謊, 心里不定覺得?怎樣好玩呢。”

    “有什么值得?樂的?”

    “你?從前哪有閑錢到那等風月場中去混?身旁有美人伴著?, 席上有美酒佳肴候著?,還有妙音琴曲侍奉, 不該樂么?”

    良恭斜睨她一眼,吃了酒的緣故,嘴里頭關不住地?溜出句話,“那也算美人啊?還不及你?一根頭發(fā)絲。”

    妙真心下?猛地?一陣高興,自信與驕傲又恢復過來,簡直比往日更勝。受人夸贊受成了習慣,每逢聽見都是心安理得?受之無愧。唯是聽見他這樣講,她臉上才有點羞赧的顏色。

    可不能給他察覺,她挺直了腰桿,硬了硬聲,“寇立就是那樣,人是不壞,就是不分黑天白夜的玩。你?少跟他混,他自然有錢去混,你?那荷包可是晃一晃就叮叮當當響,跟他混得?起?”

    良恭噙著?一點笑意,有意問:“你?認為他還算是個好人?”

    “他能壞到哪里去?就是不學無術(shù)。”

    “壞是壞不到哪里,可是人沾上酒色財氣,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像他那樣的公子哥我見得?多了,多少弄得?坑家敗業(yè),賣兒?賣女,到最?后,為了錢,什么事情做不出來?”

    妙真斜著?眼,懷疑地?睇著?他,“你?見得?多了,哪里見的?”

    猶如?當頭一棒,敲得?良恭很大個無奈。怎的又扯回他身上來了?

    他仰著?腦袋對?著?月亮眨眨眼,聲調(diào)拖得?懶洋洋的輕浮,“窮的人到處可見這些事。窮的人見的都是這世?間最?壞的一面。”

    妙真生?長?在金銀窩,看誰都是好,縱然有點不好之處,也都是可原諒的。

    她反替寇立辯解兩?句,“你?說的都是那些市井無賴之流,寇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可你?也看見的,不是尋常人家能比。寇立是大家公子,不是那樣的人。鹿瑛對?我說,他在家里也受氣,姑父姑媽不看重?他,偏心寇淵。他有心要立一番事業(yè),為難沒有本錢。”

    良恭聽見好笑,這夫婦倆一個籠絡他,一個到妙真這頭哭窮,好來個雙管齊下?。

    妙真默了須臾,忽然道:“噯,我想著?,不如?我借他些本錢好了。”

    良恭立時瞥下?眼睨她,好嚜,白說了這半日。他倏地?冷笑,“你?還真是銀子多得?沒地?方使。”

    “我倒真是沒什么使錢的地?方,要什么家里都有現(xiàn)成的。”

    “你?上回湊那幾千兩?銀子,還不是靠典當些東西才湊齊。給他本錢做生?意,可是筆大錢,你?又上哪里去湊?”

    她也不剩多少值錢東西可典,難道把首飾匣子典個干凈?尤老?爺曾太太一定是要過問的。她靈機一閃,也不過隨口說說 ,“我還有嫁妝。”

    這不是白送上門的大便?宜?良恭險些翻著?白眼昏過去,“你?那份嫁妝是要送到安家去的。別說老?爺太太答不答應,就是安家也不肯答應。”

    妙真一個勁地?撲扇著?眼,“嫁給他們家,嫁妝當然送到他們家去,倘或不嫁到他們家,又與他們什么相干?你?說是不是這道理?”

    一縷浄泚的月光在她眼里閃動著?,盈盈脈脈的,匯成一陣言語 。良恭想看不懂她這暗示也難,但是看懂了也無法,誰叫她期待那一點未來的轉(zhuǎn)變,是他無論如?何也給不起的。連他自己的未來也是不大有希望。

    他三言兩?語散散淡淡地?就打?發(fā)了她的一點期盼,“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你?說了不算。我看你?實在天真得?有些冒傻氣,成日家凈是些不著?邊際的想法。你?長?點心眼吧我的大小姐!”

    “你?滾回去,不要你?送了。”他不搭那腔,妙真登時垮下?臉,抬腿便?走進洞門里。

    良恭欲追不追地?在原地?踱了幾步,提起燈籠喊她,“你?倒是把燈拿去打?著?啊!”

    “打?你?個臭糞填大的腦袋!”

    她賭氣摸黑朝里走,路上到處都是磕磕絆絆的枝葉,大夜里攬客似的,左拉她一下?,又扯她一下?的。她心浮氣躁,折了根樹枝打?那些花出氣。

    手被?樹枝劃破了點皮,她輕輕“嘶”了一聲。良恭又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閃身出來,“我說叫你?打?燈籠你?不聽。”

    妙真把手放下?去,剜他一眼,“關你?什么事?讓我死好了!”

    “你?死了我怎么向老?爺太太交差?”

    妙真含含糊糊咕噥過去一句,“你?只曉得?交你?的差。”

    “什么?你?大點聲,做賊似的。”

    妙真不好講,靜靜站了少頃,別別扭扭地?把手遞給他看,仿佛怨是他做的孽,“流血了 。”

    良恭把燈籠懸在上頭找了半天,才等到她那食指指腹上蓄起來米粒大的一點血。他直可樂,“不過是針眼大的傷口。”

    妙真最?煩他不拿她當回事,“那也是流血了!那也是疼!”

    “那怎么辦?回屋叫人找點藥來搽。”

    “又不是自己家里,為這點傷,哪里好深更半夜麻煩人?”

    “噢,為這點傷,就好麻煩我?”他嘴里不耐煩,眼睛里的笑卻有些寵溺的意思,無可奈何的溫柔。

    妙真心一跳,又在嗓子眼里咕噥,“你?應當應分的嚜。”

    他不知聽見沒聽見,反正看見她扭扭捏捏這模樣,身上陡地?有些熱血在亂竄,里頭好似夾帶著?一縷濃酒,將他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醺了一遍。

    他的手有些不聽使喚,把她的手托過來,低下?頭去用嘴巴抿了抿,“唾沫能止血。”

    很成個理由,誰都不深究。

    妙真把眼抬得?高高的,滿臉嫌棄地?睨著?他。心尖尖上的rou在跳,指腹上那小小一塊rou也在他嘴里跳,像顆種子在溫熱的土壤里破殼,充滿麻酥酥的生?機。

    她忽然覺得?他那兩?簾濃密的睫毛使他有些孩子氣,其?實他再壞,也不過是個與她一般大的年輕人。就像柴房里那只狗,再高傲,也只不過是只四處流浪的狗,冷漠警惕是他的自保方式。

    她每天發(fā)現(xiàn)一點新奇的他,每天多對?他心軟一點。

    但臉上還滿不甘愿,“你?跟嗦rou骨頭似的,沒吃過rou呀?”

    良恭真像是在嗦骨頭,她那點血是骨頭上的rou湯,美味得?很。他一時舍不得?放,囫圇道:“再等等,一會又要流。”

    他好像把她魂魄吮去了,以至她身上有些發(fā)軟,腦子是天旋地?轉(zhuǎn),眼睛也是天花亂墜。看見個黑漆漆的影子向她傾覆過來,帶著?一陣潮熱的呼吸,什么溫潤的東西碰了她的嘴唇一下?。

    她驚愕一瞬,這漫長?的停頓的一瞬,覺得?風與時光都靜止了。片刻后,它們又轟轟烈烈地?從她身邊跑過去,嬉皮笑臉地?叫嚷著?,取笑著?,哄起她一張大紅臉。

    一個慌張無措間,她揚手摑了他一耳光,打?得?十分響亮,打?完調(diào)頭就跑,跑著?跑著?露出一臉驕矜快樂的笑。

    剩下?良恭在原地?發(fā)懵,后頭醒過神來想。壞就壞在這該死的酒與夜色,都是能弄得?人昏頭昏腦的東西,把色慾和理智都一時間攪糊了。

    次日再見,兩?個人都裝作沒有那一吻。良恭是在躲避,妙真則是在等著?他來表明。

    等了幾日,他那頭毫無動靜,疑心是她打?了他的緣故,所以他沒敢來。再等等好了,反正不信他不急。

    也不知是哪里來的信心,莫名篤定他就是有些喜歡她,只是嘴上不肯承認。誰要慣他那點臉子?她才是一向受人寵慣了的。

    不全然是這么回事。得?到太多愛的人難免會得?到同樣多的恨,恨也不過是愛的另一面。有時候算來其?實不大劃算,愛多半是錦上添花的東西,恨卻是落井下?石,致命的。

    杜鵑恨她,妙真曉得?,那種淺白的恨意想不發(fā)現(xiàn)也難。不過因為明白了其?中的緣故,反而有點得?意,也格外寬容。在寇家多住些日子,杜鵑私底下?的言語里越來越有些夾槍帶棒,妙真也都在心里主動原諒了她。

    這日杜鵑實在閑得?很,只能鹿瑛屋里去說話。這家攏共就她們妯娌兩?個,她也沒別處可去。況鹿瑛是個順從脾氣,她壓她壓慣了。

    不想妙真大清早的竟然也在這里,穿一件茶色薄衫,駝色的裙,臉上好像是勻了妝,光彩照人得?很。杜鵑走近了看,又沒發(fā)現(xiàn)任何胭脂痕跡。

    她心里更嫉恨了,故意將榻上姊妹倆來來回回地?看,“從前聽他們說你?們姊妹倆長?得?像,我看倒不像,也不是一個娘生?的。我看吶,妙真的眼睛生?得?就比我們二奶奶的大,臉盤子也圓潤些。我們二奶奶的臉盤子太瘦,像是在家受了什么虐待似的,吃慣了苦的樣子。妙真的眉也比我們二奶奶的黑,你?是畫的么?”

    哪個女人經(jīng)得?住這樣比?鹿瑛心下?很是尷尬,人家都這樣覺得?,只是少有人說,怕傷她的自尊。

    杜鵑是不怕傷她的,鹿瑛就是被?傷著?了也不好露出一點來,怕人家覺得?她嫉妒。

    她只裝作沒聽見,夠著?腦袋喊丫頭上茶。又說:“大嫂子難得?有空過來坐。”

    “我是閑人一個,又沒有姊妹兄弟來往,不比你?們。”杜鵑自己搬了根馬蹄方凳在榻前坐,也很矛盾,想離近些,好在妙真臉上找到一點瑕疵。

    她問妙真:“你?沒出去外頭逛逛?”

    妙真道:“昨日跟著?姑媽去陳家坐了坐。”

    杜鵑心里把她與寇淵想得?越壞,越愿意驗證它的真?zhèn)巍S止室庹f:“你?淵哥哥怕你?在湖州無趣,還跟我說,天氣熱起來了,叫我到哪里去也順道帶著?你?出去走走。別看你?淵哥哥常在外頭忙,心里還是牽掛著?你?的。”

    “多謝哥哥嫂嫂惦記。”妙真只想著?躲開,因為是勝利的一方,躲也躲得?趾高氣揚。

    她立起身,沒有半點窘頓,“我忘了,白池剛才起來說有點不爽快,我要去向姑媽討點藥給她吃。大嫂子,你?在這里坐,我先去了。”

    鹿瑛欲言又止,追到罩屏外拉著?她嘁嘁說了幾句才轉(zhuǎn)回來。

    杜鵑已挪到榻上坐了,懶洋洋地?端著?身子,“你?瞧,我一來她就走了,好像我哪里得?罪了她。我是不是真有哪里得?罪了她啊?”她欠著?身子微笑,帶刺的眼睛緊盯著?人,叫人不知該如?何回答。

    “大嫂子瞎想什么,我大jiejie還怕是她得?罪了你?呢。”

    “竟有這回事?她哪里有得?罪我的地?方?”

    “還不是剛來時說你?那珥珰的話。我這jiejie心是最?好的,只是說話直,常常得?罪了人也不曉得?。”

    不提則罷,一提杜鵑心里便?是舊恨疊新仇。她卻豁達地?搖搖手,“那算什么,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你?看,你?們姊妹多要好,我真羨慕,我就沒個兄弟姊妹。方才你?們姊妹倆說什么悄悄話呢?”

    鹿瑛只怕她認為是在說她的是非,忙笑,“沒說什么,就是兩?句閑話。”

    “唷,閑話還要背著?人說?”

    鹿瑛感到身心俱疲,因為妙真的緣故,杜鵑待她的態(tài)度又咄咄逼人了幾分。她不由得?想,妙真還真是個禍害,走到哪里都招人嫉恨,她還要受她的牽連。

    她只好如?實交代?,“不是,是說銀子的事。快端陽了嚜,大jiejie硬是要給我拿二十兩?銀子,說她到咱們家來,總是累著?我,給我做節(jié)下?的費用。哪里用得?著??我不要,她非要給。”

    杜鵑噙著?笑,“給你?你?就拿著?,難道親姊妹間還講這個客氣?況且我也是知道的,大meimei在家最?討舅舅舅媽的喜歡,她這里給了你?,他們自然會貼補給她。再說,二十兩?銀子在她不過九牛一毛,她拿出這點不痛不癢的錢來就能做個人情,自然是樂意的。”

    鹿瑛沉靜著?,原本還有些受之有愧,經(jīng)她一說,覺得?要得?再多也于心無愧。連外人都知道她們姊妹間是不公道的。

    杜鵑見她不說話,只是低著?臉思索,知道那些話是說進她心里去了。也就迤然起身,辭回房中。

    恰好寇淵這時才從外頭回來,頂著?個大太陽,曬出一身汗,正在榻上吃茶。

    杜鵑一看見他就沒好氣,“你?那蜜meimei到底什么日子走?”

    給她這么一問,寇淵那身汗又變作冷汗,生?怕與她吵。他倒不是怕什么,就怕吵起來沒完沒了,鬧得?人耳根子疼。

    “你?怎么不吱聲?舍不得?她走?哼 ,我就說嚜,兩?個人互相舍不得?,都瞧著?我是個多余的。我妨礙你?們了,我合該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