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27節(jié)
這?電光火石間?,她把種種后果都細想了一遍,越來?越覺那渺茫的前程有了點云開霧散的跡象。只要把手略略松開,只不過把手略略松開。 也?是?這?一剎那,妙真對著她死氣沉沉的眼睛,感到死亡的就在她腳下叫囂,離她如此之近。她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心情,不由得怯怯地哭著喊,“白池姐……” 白池一晃神,倏地不知哪里涌出股力氣,三兩下將她拽了上?來?。兩個人?癱坐在斜斜的板上?喘著氣,相互看著,片刻后抱在一起。 “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白池后怕地撫著她的后腦,也?是?一遍一遍撫平了自己那點犯惡的心。 她喁喁碎碎地責怪著,“你?怎么這?般不小心?這?天?下著雨,哪里都滑,你?還是?不看路!” 她從來?都是?溫柔的,難得吼一聲。妙真卻在這?兇巴巴的語調里,生出失而復得的幸運。她也?緊抱著她,在她肩后又哭又笑,“我曉得你?會救我的,我曉得的……” 這?話把彼此的心里那一點鶻突都撫平了,兩個人?回到船上?,都是?絕口不提此事。 花信因看見妙真身上?十?分狼狽,忙拉她在屏風后頭換衣裳,一面?在里頭用半低不低的聲音絮叨,“真是?不知道誰是?小姐,你?看你?身上?弄得這?樣子,同白池走出去,人?家還當她才是?小姐呢。” 屏風外?頭左右放著兩張羅漢床,白池也?在她那張羅漢床上?換衣裳,身上?同樣是?濕漉漉的。她裹著被子,抱著發(fā)冷的身子,感到一種空前的絕望。 機會難得,錯過這?一回,往后就是?一失再失。她想,她大概終身注定是?妙真的影子了,將永遠活在妙真的陰影底下。安閬只念著她又如何?他?們都受著人?家的恩,只得屈愛以報了,這?是?他?們彼此的命。 卻在妙真這?頭,也?隱隱存起來?一份要報答白池的心,想著待回到嘉興,好好向老爺太太說一說。不妨礙的,她又不是?非嫁安閬不可,她還有更中意的選擇。 人?一旦有了選擇,就是?有了一份屬于自己的思?覺,長大了似的,存起心事來?。 這?心事就不免有個旁枝斜逸的時候。從這?日?起,妙真對良恭的態(tài)度一轉,收斂起從前的壞脾氣,和善了許多,粉馥馥的臉上?也?多了些叫人?猜不透的表情。 惹得良恭大驚,成?日?猜她是?吃錯了什么藥。其?實心底是?埋著個答案的,但猜來?猜去,總有意無意地把這?答案掠過。 因此猜到暖春也?沒個結果,一恍惚間?,已至湖州,到了寇家來?。 寇老爺這?些日?子不在家,是?寇夫人?領著大奶奶招呼的妙真。寇家也?是?湖州的大戶,寇老爺家中有兩個兒子,一是?寇立,再是?寇立的兄長寇淵。 寇淵也?不在家,胡夫人?向妙真道:“你?寇淵哥哥有出息,不像他?兄弟,只曉得耍。他?到杭州去了,有幾筆買賣他?要過去談。你?從前見過兩回的啊,不過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說完,又拉著一年輕艷麗的媳婦引道:“這?是?你?寇淵哥哥的媳婦,叫杜鵑,你?們還沒見過。” 人?如其?名,這?杜鵑穿著銀紅的立領長衫,桃粉的裙,臉上?的胭脂也?是?勻得紅紅的,整個一副濃脂重粉。因為常聽她丈夫念叨,說是?尤家的大meimei傾國傾城,料想今日?要見,不甘落了下風,有意鄭重打扮。 她在這?里打量妙真,妙真也?笑著看她,轉頭對寇夫人?道:“淵哥哥那年成?親的時候我就想跟著娘一道來?看新大嫂的,偏趕上?那會病了一場,娘不許來?。大嫂子好!” 說話間?,妙真福身行禮,看見杜鵑配了副綠翡翠的珥珰,心直口快,也?是?有意要親近,“大嫂子要是?換一白水晶的珥珰,一定更襯這?身衣裳。” 鹿瑛在旁扯一扯她,她才暗悔這?話恐怕傷人?。扭頭一看,那杜鵑臉上?的微笑果然轉得有絲尷尬。 妙真又忙拉她的手,“大嫂子別見怪,我是?瞎說,其?實我自己也?不懂,常把自己打扮跟個笑話似的。” 杜鵑暗中冷翻了一眼,走去椅上?坐下,“哪里有這?樣好看的笑話?大meimei這?副樣子,簡直是?神女下凡。先前在家看我們二奶奶就好得很,見了你?,才知道人?比人?,能?氣死人?。” 此話一出,鹿瑛臉上?也?有些不好看。 妙真尷尬地立在那里,正不知如何,就給?寇夫人?拉到了榻上?坐,“我們尤家出來?的人?,自然都生得好。你?父親母親如何?家中都好?” “都好,娘叫我們給?姑媽帶了些東西來?。” 寇夫人?笑道:“你?母親就是?這?樣,很講禮數。外?頭人?都說她是?丫頭出身,我看她倒十?分好。” 因為妙真親娘有病,尤家當時是?竭力反對尤老爺與她的姻緣,連寇夫人?在內。為這?事,兄妹兩個還鬧了些不愉快,寇夫人?是?帶著些氣出閣的。及至后頭妙真親娘過世,寇夫人?這?口氣才順過來?,看曾太太就比先太太好許多。 下晌在寇夫人?屋里設宴,大家又再寒暄過一場便散了。寇夫人?將西北角的幾間?屋子收拾給?妙真一伙,因得了曾太太的信,連良恭也?安頓在那一處。只是?為男女之防,良恭的屋子是?擱在了花墻外?。 那原是?個燒水沏茶的灶間?,妙真安頓好自己,又把寇家宅院逛得熟了,隔定幾日?才走進去瞧。 騰出來?倒寬敞,只是?墻上?許多斑駁的陳跡,東墻底下現搬來?一張掉漆的羅漢床,上?頭靛青的褥墊也?都是?舊的,不知先前是?誰使用。 她心里有些不滿,不過連她也?是?客中,不好過分要求 。只得悻悻地向西墻那努嘴,“這?原來?像是?個茶水房。你?看,那里還有灶。” 良恭滿大無所謂,提著眉梢笑,“茶水房就茶水房,又不是?睡不得。” “睡是?睡得,只是?臟兮兮的。”妙真到處走看,磚墻上?到處都是?煙熏火燎的痕跡,她替他?委屈,“這?墻還是?坯,你?夜里睡著了,也?許張嘴就吃一口的泥灰。” 良恭眼跟著她慢慢轉,看見她伸出手摸了一把粗糙的墻面?,幾個手指頭相互搓著,臉上?是?有些哀愁憐憫的表情。 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近來?總是?好言好語地對他?講話。那柔柔嫩嫩的嗓音,常撩起他?一顆心異動難止。 他?承不起她這?份溫柔的關心,避忌著,故意惹她發(fā)火似的,提著眉梢笑,“吃灰就吃灰,好歹比家里那‘狗窩’寬敞些,總算用不著伸個懶腰就碰著梁了。你?說是?吧?” 她們背地里說那是?“狗窩”,原來?他?是?聽見的。妙真一虧心,就咬著下嘴唇半低下頭。 轉念一想,就是?心里喜歡他?,也?不能?低了身份,免得叫他?蹬鼻子上?臉,愈發(fā)得意了。按曾太太的話講,男人?心中太野,得馴狗馴馬似的,既不能?太近,也?不好太遠,打個巴掌喂顆蜜棗是?最好的。 她高高地抬起下巴,“那也?比你?家那破房子強。你?們家也?能?住人??哪里都漏風!” 話音甫落,又自悔不該這?樣說,這?是?戳人?家的短處,誰存心想窮?她小心瞟他?臉色,發(fā)現他?還是?那不端正的笑,仿佛無所謂,沒有自尊。 她正矛盾地發(fā)窘,忽見寇立昂首闊步進來?,向她作揖問好后就去拉良恭,“走,你?頭回到湖州來?,我領你?街上?逛逛去。” 良恭本不想出去,可又怕得罪人?,也?有些留戀不舍地要躲開妙真,便連連拱手答應,“多謝二姑爺肯想著,我正閑著呢。” “閑著?我告訴你?,到了湖州,那可沒有空子給?你?閑著,不比你?們嘉興府差!到處都有好景致!走,我包了艘畫舫,好好樂上?半日?。” 他?們兩個又不知幾時變得如此要好了,良恭真是?本事,跟什么人?都處得來?。可寇立不成?,他?斗雞走狗飽食終日?,豈不把人?帶壞了? 妙真不欲良恭跟著去,追到花園子里,卻是?暖陽無限,花影成?迷,那二人?早沒了蹤跡。 倒有個別的人?影循路而來?。 第32章 離歌別宴 (〇六) 鹿瑛回到婆家來, 仍是?那副樣子。哪里都是?家,又?像哪里都不是?家,骨子里總是一種無法當家做主的柔順。 她穿著件鵝黃的長衫,半截嫩綠的裙, 迤然走來拉妙真, “姐,你?在這里逛什么?太太叫你去, 大哥哥今早從杭州府回來了。” 兩個人一路朝寇夫人屋里走, 妙真見著她就張口抱怨, “寇立成日在外頭瞎胡鬧, 你?也不管管, 就由?著他去?這會好了, 連我的小廝也要給他帶壞了。” 鹿瑛發(fā)懵須臾, 溫柔笑開,“他倒不是瞎胡混。姐,你?們都誤會他了,只看他愛玩, 其實他在外頭是想成就一番事業(yè)。” 妙真不信, 撇嘴睞她,“放著家里的生意不照管,在外頭瞎管什么?他那是?哄你?的話,你?耳根子軟,成日受他的騙。” 各有各固執(zhí), 鹿瑛仍堅持說:“家里的生意老爺還不叫他管, 本地的生意都是?老爺親自料理, 杭州府那頭,都交給?了大哥哥。” 說著, 就有一縷嘆息由?她口里輕泄出來,“你?還有不知道的?老爺一向偏心大哥哥,長房嚜,連大嫂子在家都比我得意些,我還是?親戚呢。” 妙真登時來了精神,“那在家問你?時,你?怎的不說這些?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是?報喜不報憂!” “報憂做什么,幫不上?忙,還得叫爹娘跟著憂心。”鹿瑛趁勢又?說:“他是?個好的,只是?常受他哥哥老子的氣。心里賭氣,一定要在外頭自立一番事?業(yè)給?他們瞧。就是?沒本錢,老爺不肯給?他。上?回在京中使掉的那些銀子,還不是?為了拉關系請客。姐,虧得你?,不然老爺問起來,我們又?要遭殃。” “這有什么,親姊妹,我不幫你?還幫誰?” 鹿瑛一個沖動?下險些開口問她要那兩處田莊,立刻又?想起寇立說的,急不得,妙真重情卻敏銳,直接開口問她要,她心里存起嫌隙,未必不回家去與尤老爺曾太太商議。倘或她看見做妹子的處境不好,大約就肯主動?拿出來給?他們周轉。 她閉口不說,并妙真一行踅入寇夫人房里。 還在廊下就聽見寇夫人對人噓寒問暖,“杭州還是?冷吧?叫你?去時多帶些厚衣裳。不過兩月,我看你?瘦了一圈,生意上?的事?就是?cao心,你?兄弟也幫不上?你?什么忙。一大早,又?出去了,光顧著玩。” 又?是?個男人的聲音回道:“寇立年紀尚輕,正是?愛玩的時候,娘隨他去吧,只要不在外頭惹出麻煩來也沒什么。” 鹿瑛跨門檻時扯過妙真耳語,“你?看,我們回來的時候,就沒見太太這樣問候他,連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還是?會厚此薄彼。” 妙真斜看她一眼,忽然心虛,覺得她是?意有所指。 兩個人踅入右面的屏門內,看見那母子倆在榻上?說話。妙真許多年未見寇淵,對他的印象還是?他十七.八歲時的模樣,高高的個頭,白白的臉上?冒著些青春的胡茬子。 眼下再?見,早變了,個頭仍是?高,臉卻曬黑了些,大約是?在外頭跑買賣的緣故。那些絨絨的胡茬子已在下巴上?形成了青硬的一片皮膚,顯得人沉穩(wěn)許多。 不過他看見妙真,還是?一樣的熱絡,忙迎身?而起,“大meimei,許多年不見,愈發(fā)出眾了。” 這倒不是?客套話,妙真十四五歲時的美到底單薄,如今二十來歲,臉褪了些稚嫩,添上?一種女人的風情,美得更?豐富了些。 他看著她,一時有些怔住。還虧得寇夫人在后?頭榻上?咳嗽提醒,“妙真問你?話你?也不理,真是?沒個做大哥哥的樣子。” 寇淵適才醒神,瞥見他娘的眼色有些不好看。他忙笑著坐回去,“大meimei問我什么?” 妙真也自往椅上?坐下,“我說怎么不見大嫂子?我來了這幾日,就前頭兩日看見她,她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這是?哪里話,一家子親戚,有什么氣可生?” 寇夫人搭話道:“妙真才來那天,說她的珥珰搭得不好。是?妙真多心,你?大嫂子不是?那樣的人,她是?大家閨秀,器量大,不會為這一兩句話生氣。”說話間,她有意睇了鹿瑛一眼。 語畢又?吩咐丫頭,“去將?大奶奶請來。” 寇淵忙將?丫頭喊住,笑說:“我才剛回房換衣裳,見她身?上?不爽快,在床上?睡著呢。娘不必叫她了,省得出來吹著點風,夜里又?要說不好。” 乍聽是?呵護備至的話,可細細辨別,里頭有些嫌麻煩的意思。 妙真也忙把雙手搖著,“那還是?別擾大嫂子休息,等?我晚些時候過去看她。” 兩邊就此將?杜鵑放下,說起些嘉興的事?。寇淵一條腿遠遠地跨在榻腳板外頭,反手撐在膝上?,面向妙真,“聽說安閬今年上?京去考試,我想這會也到京了,不知幾時入闈?” “我也不知道,左不過就是?這兩個月。他去的倉促,不一定高中。我爹說不過試一試,一回不成還有二回,下次再?考也是?一樣的。” “好容易今年開恩科,要等?下回,又?得等?三年。”寇淵擱下茶碗,微微替妙真惋惜,“大meimei本來就是?為等?他才晚嫁,哪里還經得起一再?耽擱,” 寇夫人瞟他一眼,微微笑道:“那都是?人家妙真謙虛的話。我看安閬今年一定高中,誰人有他那種氣魄?敢連著考兩場。我雖沒見過那孩子,也是?有些耳聞,說他才學高文章好,是?個狀元之才。和妙真很般配。” 一番話說得寇淵心下不是?滋味,把炕桌上?的茶碗摸一摸。 妙真臉上?也犯起一片紅云,“姑媽見都沒見過,怎么就篤定與我般配?” “就是?沒見過,聽慣了也當見過了。鹿瑛在家也常講。”說到鹿瑛,寇夫人便睇住鹿瑛問:“寇立今日又?往哪里去了?” 鹿瑛立時直起腰,“他說去見幾個朋友。” “他的朋友比他老子的還多。”寇夫人嘴上?是?抱怨兒子,眼睛里卻是?責怪鹿瑛,“你?也不管管他,我常說你?這脾氣要改改,什么都由?著他去混,還要個媳婦在跟前做什么?” 為鹿瑛管不住寇立,寇夫人沒少生氣。奈何說過鹿瑛好幾回,她那脾氣仍硬.不起來,因?此看她,總是?怒其不爭。 妙真為幫鹿瑛解圍,忙往自己身?上?攬,“才剛過來時我見著他了,他本是?可去可不去的。趕上?我有些東西要買,我那小廝又?不認得路,才央求寇立順道領著去的。” 寇夫人只得說:“你?要什么告訴這家里的下人,叫他們去買就是?,何故自己花費?” 妙真笑嘻嘻答應著,一連說了好些哄人的話。寇夫人望著她笑,那笑里,也有些惋惜的意思。 就在寇夫人屋子吃過午飯大家就散了,因?為有些年紀的人是?要睡午覺的。寇淵自往織造坊里去,妙真則跟著鹿瑛到她屋里坐了回,臨近晚飯時候,才想起來要去探望杜鵑。 鹿瑛勸她不要去,妙真因?問:“為什么?” 見她有些難言之隱的神色,妙真又?道:“我那日嘴太直,怕她心里對我存下什么嫌隙。我看你?們妯娌兩個好像本來就有些不對脾氣。” 鹿瑛心道她存意見也并不是?為這個,嘴上?只說:“也沒什么大的矛盾,就是?她那個人架子端得高。他們杜家出了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她就有些了不得。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是?愛爭鋒拔尖。” 妙真好笑,“怎么,他們家有人做縣太爺?” “什么縣太爺,不過是?在府臺衙門的戶科當個不入流的文職,仗著常與那些個大人打交道,就有些傲氣。咱們做買賣的人家,有錢是?有錢,終歸被人看不起。不過聽說她那叔父近來要升為戶科主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