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24節
不一時就見良恭滿臉不耐煩地將門?拉開,認命地拖著?步子走到正屋里。 妙真果然?正伏在炕桌上哭,聽見動靜把兩眼?浮在臂彎上頭看一下,又?埋回去?接著?哭。起先還是細細的啜泣,久沒?聽見良恭作聲,那哭腔便漸漸大起來。兩個肩一挫一挫地把窗戶上白森森的雪光晃動著?,終于晃笑了良恭。 他走到榻腳板上坐,就挨在妙真裙邊,手放在炭盆上烤著?,“哭腫了眼?,可就做不了嘉興府第一美?人了啊。得落個名次,做第二。老.二老.二,不中聽。” 妙真探出掛淚的眼?睛,“我做了第二,那誰能做第一?” “白池啊。” 正戳中妙真的心?肺,想著?安閬也看中白池,如今連良恭也贊她?生得好,自己豈不滿盤都落了下風? 她?怒從中來,提起腳踢他的背,“你個不長眼?的狗東西!都是你不會說話,才勸不動老爺!” 良恭往前趔趄一下,又?端坐回來,扭頭看她?,目光有些發兇。妙真愈發作對,偏又?踢腳踹向他的肩。反應不及,腳腕給他一把抓住,她?掙了兩下掙不開,反倒感到皮膚與皮膚的摩擦,像是兩塊打火的石頭,擦出了溫熱的火花,從腳底往她?心?上竄。 她?又?放棄了掙扎,假意?是掙不開認了栽,把帶淚的恨眼?挪開,心?內卻是在綿綿地微笑著?。 窗外已是個玉碾乾坤的世界了,撲簌簌的雪花羽毛似的掃在心?尖上,使人發癢,使人顫栗。 他卻把她?的腳放下了,調侃道:“你是指望把自己作弄病了給老爺看,老爺一個心?軟就答應了么??” 妙真適才發覺鞋襪還濕著?,連頭發肩上都有些濕潤,又?怪到他頭上,“午晌老爺書?房回來,你怎的不想著?點給我打傘?哪有你這樣的下人,半點不醒目。” 良恭拍拍肩,“你惱得跟燒了屁股的野雞一般滿雪地里亂竄,我好容易追上,你還把傘折了。這會又?來怪我?” 妙真發狠又?踹了他一腳,“你才是野雞!你是野狗!” 他失口罵人在先,也就喪事了爭吵的底氣,什么?也不說,瞟著?身邊那兩只柔軟的腳。 腳上套著?淺口的厚底白綢鞋,鞋面上繡著?一灣淡水。那水似乎被屋里的暖氣熏得有了溫度,使人凍硬的骨頭有了軟化?的趨勢。 她?又?說:“你賠我的傘!” 良恭低下頭不作答,心?里冒出個念頭,還沒?來得及回付她?,就聽見白池并花信進了院。他忙起身,自覺站去?了罩屏外頭。 二人手上皆捧著?些過年的裝飾,進門?看見他也在,白池上下掃了他一眼?,皺起眉遞給他幾張窗花紙,“恰好你在,高處丫頭們貼不到,你來貼。” 良恭一向與她?淡淡的,隨手接過脫了鞋踩到榻上去?。妙真還在榻上坐著?,也不讓,忙把眼?淚揩干。這一些舉動仿佛是兩個人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有些遮遮掩掩。 她?自己心?里這樣認為,心?虛的同時,又?有一份竊喜。夠著?腦袋朝罩屏外望,“你們哪里去?了?我回來也不見個人。” 花信在小飯廳里理對聯,不認得字,眉頭扣得緊,“瞿爺爺叫去?取這些張貼的東西,還有些煙花爆竹。” “年年都是這些玩意?,也沒?什么?意?思。”妙真仰起腦袋看良恭貼窗花。在底下看,他像一座山巒擎在她?頭頂,格外巍峨。 看得正癡迷,白池卻來拉她?,“都是灰,到臥房里頭坐。” 白池放下臥房的竹箔,將她?摁在榻上。她?透著?竹箔細細的罅隙看,只能看見個影,便不情愿的作罷了,收回了眼?抱怨,“爹還是不答應我跟著?到湖州去?。” “你總是顧著?玩,都是要做人家太太的人了,還是玩不夠。” 安閬這一去?,年后就要上京赴試,闔家對他皆抱有莫大的信心?,料他明年就能高中,不必再?等三年。人人都帶著?好事將近的興奮,白池也是如此,不過是懷著?自己好事將近的心?情。 那日送別,安閬又?在避著?人給她?許諾,說是一定想個兩全的法子出來,既能給尤家一個交代,也能叫他二人作對名正言順的夫妻。 她?即便再?不信,也架不住一而再?再?而三,承諾畢竟具有太大的迷惑性。 然?而冷靜下來又?覺得是天方夜譚,她?在箱籠里翻妙真的羅襪,回首瞟一眼?,覺得妙真像根魚刺一樣扎在那里,要挑出來也不知從何下手。 妙真還在抱怨,“我不是只想著?玩,一來,鹿瑛在寇家的日子,都是憑她?一張嘴說‘好’。可她?那人你也曉得,什么?都是個‘好’。我想親自去?瞧瞧到底如何;二來,也是你說的這話,等我往常州去?了,往后我們姊妹間真是難見上一面,還不趁著?眼?下我還沒?出閣,多與她?聚首些日子。” “難得,你這也算懂事了,有了份做jiejie的心?。” “要說做jiejie,你才像個jiejie。” 妙真隨口一說,卻說得白池心?里振蕩一下。她?握著?羅襪回身,看妙真癟著?下巴坐在那里,愁也愁得乖順可愛,襯得自己才是真沒?良心?。她?受了人家的敬愛厚待這些年,怎么?為一份男女私情,就把人看作眼?中釘rou中刺? 她?走過來,把妙真的臉憐愛地撫一下,“為這點事又?哭?真沒?出息。快把襪子換了,我再?給你找雙鞋。” “我就是故意?哭給老爺聽見的,看他答不答應。” 白池側著?在櫥柜里找鞋子,半身給柜門?擋住,手在黑魆魆的柜里一下一下翻著?,把一片思緒顛來覆去?。所?思無果,真希望妙真這個人心?腸歹毒一點,待人苛刻一些,哪怕是就壞那么?一點點,也好叫人能順理成章地憎惡她?。 然?而這么?多年了,妙真哪里都好,就有一點不好的地方,也沒?有露給她?。柜子里藏著?灰,翻到她?鼻腔里,使她?有種軟弱無力?的酸楚。 “白池,你眼?睛怎么?紅了?” 妙真一行彎著?腰換鞋子,一行仰起眼?睇她?。以為她?是因為安閬走了的緣故,便又?裝作沒?問過,笑起來,“你叫小丫頭們散布消息給老爺聽,就說我在屋里天天哭,板著?臉不高興。” 白池給她?惹笑了,“你呀,就是吃準了這些人拿你沒?辦法。” 果然?年前兩日尤老爺就答應下來,卻不是因為妙真不高興。是因去?往京中探聽消息的小廝歸家,帶回來一個風云巨變的消息,尤老爺也只得念隨時轉。 那時午晌,尤老爺正在房內與曾太太商議過年的事。聽見人回來,便叫瞿管家忙帶那小廝往書?房回話。 小廝丟下馬,片刻不敢歇地并瞿管家跑到書?房稟道:“小的到京,先去?了馮大人府上,誰知到了那里一瞧,馮家府宅被貼了封條。小的忙四處打聽才知道,馮大人府上今年夏天就被抄,他早給下了大獄,朝廷定了他個結黨營私,中飽私囊之罪。” 尤老爺登時從椅上立起來,肥胖的身子擠得椅案“嘰里呱啦”響了一片。他自己怔忪好一陣,又?緩緩落回座,“我就知道朝廷忽然?調馮大人回京,一定是有事,一定是有事……我早料到有此一遭。” 漸漸說得臉色泛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白,兩眼?一轉,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快!打點車馬,我要到李大人府上去?一趟。” 瞿管家滿面焦灼地上前,“可老爺您求見了李大人多少回,他都是借故不見,這時去?,只怕還是不肯見吶。” “顧不上許多了,好歹去?試一試要緊。” 誰知暨至李大人府上,這位李大人又?在家了,特地遣管家將尤老爺請到書?房里相見。 這李大人四十出頭的年紀,干瘦的身量,尖下巴上的胡須長得稀疏卷曲,笑起來眼?一瞇,有種老鼠般的小心?與精明。 尤老爺顧不得打量他的面孔,笑在案前作了個揖,“一向要到府上來拜見大人的,誰知跑了三五回,大人都不得空。眼?下要過年了,想著?來給大人送年禮。也是我的運氣,不想大人今日竟在家。” 李大人抬抬手請他落座,欹在椅背上瞇著?笑眼?打量了他一番,“今年才接任了嘉興府府臺之職,忙得不可開交,連此地的一些舊友都沒?來得及見上一面。這不,要過年了,才得閑請你們這些鄉紳名仕進來坐一坐。外頭不曉得只怕背地里議論我架子擺得大哩。” 尤老爺按住心?頭那份焦灼,只管平和?有禮地笑著?,“馮大人走得匆忙,一定有許多雜事擱置為辦。大人來了,自然?少不得要忙一陣。得空見我們這些人一面,是我們的福分,不得空,誰還敢怪罪不成?” “早聽說尤老爺會講話,今日初回,果然?如是。”李大人笑著?將他指一指,旋即收成拳輕巧落在案上,“尤老爺與馮大人一向要好?” 尤老爺心?弦一繃,立時搖手,“哪里哪里,不敢高攀,不過偶有來往而已。都是為蘇州織造那頭的事。公事,公事。” “噢……是了,你們尤家在蘇州的織造坊接著?織造局的差事。” “也是為朝廷盡點綿薄之力?而已。” 下人款待熱茶,李大人抬手請著?,繼而嘆道:“你還不知道吧?我剛聽見朝廷的消息,馮大人被定了罪了。說他在嘉興這些年為官不正,勾結商戶以公謀私……” 說著?,將狹長的笑眼?一勾,勾出了滿臉的褶子,“你也是其中一位吧?” 嚇得尤老爺險些跌了茶碗,本想來走個門?路探聽消息的,沒?想到竟撞到了槍頭上。他忙把茶碗擱在幾上起身打拱,“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人明察,大人千萬明察!” “玩笑,玩笑而已。”李大人將手懸在案上按兩下,示意?他坐,“就是真有此事,大約也不歸我查,我是新官到任,許多本職的事情暫且還未理順。自然?是派別的官來查辦。” 此話非但不能將尤老爺的心?寬慰下去?,反是“咯噔”一下,徹底慌得沒?了著?落。 第30章 離歌別宴 (〇四) 白白的雪光透進來, 鋪得尤老爺臉上也是白白的,手腳跟著涼了?半截,任憑書房里?炭火燒得如何旺,心里只管打著冷顫。 他想了?半晌, 決定這時候得該拋的拋, 該舍的舍。邱家緊盯著這份差事不是一兩日了?,李大人又與他們家有親, 不如順水推舟做個人情。 便勉強笑道?:“我也犯著同大人一樣的煩難吶, 幾頭顧不上, 今年家里?的事情多, 只怕二三年都不得清靜。我家大姑娘要預備出閣了?, 好幾處的生意又都出了?些岔子, 這一年, 我都不得閑往蘇州那頭去?,只派管事的家人看顧著。我想著貪多嚼不爛,這樣下去?,只怕耽誤蘇州織造的事。我有幾條命敢耽誤朝廷的差事?” 說話一面?笑著, 一面?慢慢搖手, “實在是老了?,不敢再逞強兜攬了。還請大人向?朝廷替我請個?辭,橫豎那份契,都是同朝廷一年一年簽訂的。” 李大人聽后只是平靜地交叉著手微笑,“都說做商人的恨不得把天下有利可圖的事情都攬凈, 我看倒不能一概而?論, 你尤老爺就不是這樣貪心?的人。” 說著又猛地打個?轉彎, “我聽說朝廷有好幾年沒給你結銀子?別是怕朝廷拖你的賬越拖越多,所以急著丟開這攤子吧?” 尤老爺雖也有這份心?, 哪敢明?說?說了?就是傷朝廷的體面?。忙擺頭,“不敢不敢。小的哪敢有這心?思?朝廷自然?是有朝廷的難處,不過幾十萬銀子,比起那些軍餉民生上的開銷,我這算什么?戶部自然?是先緊著要緊的辦,總是要辦到我這里?的。” 李大人點頭笑道?:“朝廷一心?為民,尤老爺雖是商,也是民,能體諒朝廷的難處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朝廷自然?也體諒你,既然?你脫不開身?,蘇州織造那頭的差事,我代你向?朝廷請辭吧。尤老爺是個?厚道?人,我李某也厚道?,就給你提個?醒,上頭這陣正在查從前與馮大人結交謀私的一些商人呢,你可要當心?。” “多謝大人提點,小的感激不盡。”尤老爺立起身?來打拱,向?前進了?兩步,“要是朝廷有什么旨意傳下來,還望大人照拂,小的傾家蕩產,無?以為報。” “客氣,客氣啦。” 二人又再淺敘一番,尤老爺這廂歸家,便答應了?妙真到湖州去?的事情。 曾太太還奇怪,“你怎么忽然?又變了?主意?早前死活舍不得她去?,出門一趟給風吹彎舌頭了??” 回首一看,尤老爺坐在榻上,輪廓被窗上慘淡冰冷的一點雪光包圍著,早沒了?平日里?那份樂樂呵呵的豁達態度。 她心?陡地一跳,忙驅散了?屋里?的下人,端著茶走來,“怎么了??看你這臉色,好像是翻了?天的樣子?你是到哪里?去?回來?” 尤老爺垂沉著腦袋,黃昏的天色也跟著黯敗下來,“我到李大人府上去?了?一趟。” “他肯見你了??” “早就該想到,他前頭避著不肯見,不是單為了?邱家。” “那還為什么?總不是咱們別的地方得罪了?他,從前咱們和他都不認得,更沒打過什么交道?。” “為馮大人的事。” “馮大人怎么了??” 尤老爺將擱在炕桌上的手半蜷起來,捏住一片袖口?,“馮大人被下了?獄了?,他頭上的靠山坍了?臺。他走時我就很疑心?,怎么朝廷忽然?調他回京去?,還不就是為了?跟他算賬。” 聞言,曾太太臉色煞白地坐在榻那頭,“馮大人出了?事,那咱們家是不是也要跟著倒霉?他在嘉興任上的時候,滿城鄉紳,可是同你走得最近。” “我就是在琢磨這個?。只怕李大人聽見了?什么風,這才避著我不見。”尤老爺思慮片刻,將手一攤,“話說回來,我到底沒做什么有違國法的事情,蘇州織造的差事,也是我憑本事爭來的,并不是走的馮大人的門路。” 曾太太急得捶兩下炕桌,“哎唷,你這樣想,人家未必會這樣想!就憑咱們家這些年送給馮大人那些禮,就能定你個?賄賂官員之罪!” 尤老爺隱隱抱定一線希望,“朝廷這些事情扯來扯去?都是黨羽之爭,與我有什么相干?我不過是個?小小商人。馮大人既已定了?罪,何必再扯上我們這些芝麻綠豆小的人物?還不夠刑部都察院忙的。” 說著,靈光閃動,忐忑道?:“我就怕……” “怕什么?” 他看了?曾太太一眼,忽然?松緩地笑出來,“沒什么。我看,不論眼下局面?如何,還是讓妙妙跟著鹿瑛去?湖州,免得叫她看見家里?頭這些事,跟著瞎憂心?。她又不懂這些。” 他盡管笑著,曾太太也不再追問?下去?,只點了?點頭,彼此都是多心?多疑的樣子。這份憂慮都落在心?里?拔不出來了?,只是兩人面?上都裝作相安無?事。 只等年節一過,尤老爺便以年禮之名,打發人抬了?幾口?箱子往李大人府上去?。 李大人在房內笑著檢看箱內的銀子,剪著胳膊把管家回瞟一眼,笑問?:“管家,你說,是外頭的雪白啊,還是我這些銀子白啊?” 管家哈著腰在后頭亦步亦趨,滿臉諂媚,“雪花銀雪花銀,自然?是與雪同白了?。老爺英明?,既賞了?邱家差事,又得了?尤家的好處,如今這兩家都巴望著老爺您呢。” “嗨,邱家是親戚,幫了?他們,也是幫我自己個?兒。好在這尤泰豐也算有眼力見兒,曉得主動退步抽身?。可惜啊,他這會兒想抽身?也晚了?。” “這……”管家將幾口?箱子脧一眼,因問?:“咱們收了?他家的銀子,難道?放著他家不管?只怕不好開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