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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20節(jié)

    而那門內(nèi),良恭的眼睛卻始終帶著不正?經(jīng)的玩笑,好?似妙真說的話全不與他相干。倒是急得妙真鼻腔里?發(fā)酸。

    恰是此刻,隔壁又點(diǎn)起炮仗,鄰舍的哄笑聲由院內(nèi)追去了?院外,小孩子們?cè)谂氖趾啊靶履镒印保橹锹曈猪懼皣W啦啦”的銅板墜地之聲。

    這謝家大官人還真是位良人,說是不要鋪張,還是忍不住鋪張了?些。良恭聽在耳中,心里?不由去數(shù)那銅板的響,多得很,雨點(diǎn)似的落在地上。

    妙真站起來,轉(zhuǎn)而一笑,“這位新郎官好?像有些家底,你?們這鳳凰里?還真飛出?只金鳳凰了??!?/br>
    “嗯?是么?”良恭倚墻笑著,“的確是造化?不小。”

    簡(jiǎn)直說得有尾無?頭,妙真聽不懂,睇了?灶上的大鍋一眼,“水早燒好?了?吧?!?/br>
    水燒得只剩半鍋,良恭起身?拿茶罐茶碗,妙真在后頭看著,覺得他的背影有些消沉。她欲要幫襯,又難出?口,自己那口氣還沒?順下來呢。索性負(fù)氣出?去,并白池坐在一處等他端出?茶來。

    白池因?看她臉色不好?,閑問一嘴:“良恭又得罪你?了??”

    “呸,他是個(gè)什么東西,也配得罪我?”她含怨帶恨地朝地上啐一口,“我是嫌他們家不干凈!”

    安閬聽見這話,心間已闐滿厭煩,但礙于“恩情重于山”,始終不發(fā)一言,只漠然瞟她一眼。

    偏這話也叫良姑媽在外頭聽見,方才在易寡婦院里?就聽說家里?來了?客人,還當(dāng)是嚴(yán)癩頭之流。誰知聽見是位姑娘的聲音,話說得十分不中聽,也不知是哪家沒?教養(yǎng)的婦人。

    進(jìn)門一瞧,院中坐著神仙下凡似的三位貴人,慌得她還當(dāng)是走錯(cuò)了?門。恰值良恭端茶出?來,向她引道:“是我們東家的小姐,因?有事吩咐才尋到?這里?來。”

    良姑媽揉著眼睛走近,目光自然被妙真牽引。見她錦衣華裳,天仙面孔,倒把她這主人家唬得當(dāng)下已無?立足之處。

    又聽妙真問好?,就是方才門外聽見那聲音。她更覺丑陋卑微,心里?十分不自在,不欲周旋迎待,只笑著應(yīng)酬幾句,“難得東家肯賞臉到?我們這破地方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老婆子不會(huì)?講話,在跟前也是礙眼,你?們坐,你?們坐,我進(jìn)屋去?!?/br>
    妙真疑心她是聽見了?方才的話,心里?一陣后悔不迭,臉色愈發(fā)不好?看。她幾回暗窺良恭,他只是與安閬談經(jīng)論?道。

    她雖都聽得懂,可對(duì)那些都沒?興致,時(shí)?不時(shí)?地瞟著他,覺得他那副高談闊論?的樣子假得很,那雙意氣風(fēng)發(fā)的眼睛里?,其實(shí)是一片死灰。

    好?像大家都在裝模作樣,她覺得無?趣極了?,在院子里?閑轉(zhuǎn)。轉(zhuǎn)到?院墻底下,那里?有快磚陷了?下去,給泥土蓋住了?,她把荷包里?的西府海棠種子掏一把出?來埋在土里?。

    白池走來并她蹲在地上,“你?在做什么?”

    “噓……”她比著唇,偷偷地笑著。

    “這種子落在這里?也是浪費(fèi),你?瞧他們這家里?,就是栽出?花來也無?人去賞的?!?/br>
    妙真抿著笑不說話,心里?想,來這一趟,總要在這里?留下點(diǎn)痕跡才好?,再不要像周家那一夜,變得無?影無?蹤。

    她不知道,許多事是在冥冥中開花結(jié)果。

    第27章 離歌別宴 (〇一)

    人?走茶涼, 墻那頭與墻這頭的熱鬧都戛然而止。良恭假笑了半日?的臉累得失了表情,空自坐長條凳上,塌著背看地上的影子。

    他姑媽知道沒?了可能,不再說?易寡婦的事情。一面坐下來, 將玉米棒架著玉米棒相搓, 改問起妙真,“方才那位, 長得副天仙模樣的, 就是尤家的大小姐?”

    良恭抻起腰來, “就是她。您瞧著怎么樣, 好不好?”

    “好嚜又有哪里不好?只是這樣的小姐, 看她一眼都折壽, 不是?尋常人?能消受得了的。你看她身上穿的料子, 還是?早年間你娘過門的時(shí)候做新娘子穿過一回,后來拿去典了一兩二錢銀子。”

    說?罷撇撇嘴,“往后可別叫人?家往家來了,咱們這塊破地方可容不下這些金塑的菩薩。”

    良恭笑著點(diǎn)頭, 隔會(huì)她又問:“那位官人?是?誰?怎的未出閣的小姐同個(gè)男人?出門, 家里也不管她?”

    “是?她的未婚夫,又是?親戚,只這一回,倒不怎樣妨礙,太太老爺是?準(zhǔn)許的。”

    “就是?那位要?做官的安大爺?”良姑媽臉上乍驚, “怪道, 是?有些貴相。我看他倒不是?個(gè)勢(shì)利眼, 待人?和氣。我看兩個(gè)人?十分般配,真是?門好姻緣?!?/br>
    良恭只是?笑, 笑到此?刻,早辨不清心里到底是?悲是?喜。他倏地問:“姑媽,你看我有沒?有貴相?”

    他姑媽眼不清,心倒明,睇他一眼,又埋首搓玉米,“我看你還是?踏踏實(shí)實(shí)跟你爹似的,既有手?藝,就經(jīng)營個(gè)做傘的小買賣。咱們這宗人?家,還想?什么??多?想?一點(diǎn)都是?自尋煩惱?!?/br>
    可他真是?怪,最不喜歡打傘,那傘一撐起來,哪里還看得見天?好像永遠(yuǎn)是?低著頭在走路,擋得了雨,擋不了災(zāi)。他爹做了半輩子的傘,還不是?死?在了這上頭。

    不過除了做小買賣,他未必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要?心腸堅(jiān)冷一些,多?的是?門道。

    譬如眼前,滿案的好衣裳好頭面,裹著這堆東西跑到外鄉(xiāng)去也未必不是?條出路。

    簡(jiǎn)直看得嚴(yán)癩頭兩眼放光,他撿起一支金鳳釵在對(duì)?著蠟燭細(xì)看,連連咂舌,“都是?真家伙。你幾時(shí)發(fā)的這筆大財(cái)?”

    良恭倒在鋪上,睞目好笑,“別惦記了,這是?尤大小姐叫我拿去典的?!?/br>
    嚴(yán)癩頭大驚,“他們尤家這么?快就窮得典東西了?”

    “還沒?到那地步。尤二姑娘在婆家鬧了筆虧空,不好向爹娘開口,就求了當(dāng)jiejie的。尤大姑娘搜尋出些用不上的衣裳頭面叫我替她典出去,給她妹子填這筆虧空?!?/br>
    嚴(yán)癩頭悻悻丟下鳳頭釵,“怪道呢,我說?你哪里去發(fā)這筆橫財(cái)?!痹捳Z頓下來片刻,眼睛又是?一亮,“我看你不如拿著這些東西遠(yuǎn)走高飛,那尤家也別回了,那安大爺?shù)哪铑^也別打了,抱著這筆錢換個(gè)地方,還怕謀不到一份好差事?”

    良恭將胳膊枕在腦后笑,“那我姑媽如何呢?總不能叫她老人?家拖著個(gè)病歪歪的身子跟著我東逃西竄?!?/br>
    嚴(yán)癩頭也不過隨口一說?,反正他都有各項(xiàng)理由?。倒是?對(duì)?他自己,他總是?下得了狠心。

    一時(shí)沉默,良恭有些被人?看穿的慌張,一下從鋪上翻坐起來,“你是?了無牽掛,可我到底要?為我姑媽打算?!?/br>
    嚴(yán)癩頭坐在椅上憨笑著搖搖手?,表示揭過此?話不提,“你那二十兩銀子我替你交給易寡婦了,下晌趁機(jī)跟著去那謝家瞧了瞧,還真是?戶殷實(shí)人?家。她往后可算有好日?子過了,你只管放心?!?/br>
    “看你說?這話,輪得到我不放心么??”

    二人?相視一笑,彼此?知根知底,盡在不言中了。那蠟燭被風(fēng)拂得東搖西晃,月是?一鉤,就將前事從此?一筆勾倒。卻勾出別的愁腸來。

    妙真日?日?盼著那月趕緊壯碩起來,壯成一巴彎刀才好。至于是?為什么??她腦子里想?不通透,心里總覺與良恭有關(guān)。

    他說?好是?月初回來的。

    好容易盼到月初,尤老爺又體恤下情,見中秋將至,特許良恭在家過了中秋再回來。

    妙真簡(jiǎn)直盼得不耐煩,好容易盼到中秋后,又有種近鄉(xiāng)情怯的意思。她想?起上回在他家中,他對(duì)?她注定要?嫁作他人?婦的話表現(xiàn)得那般漠不關(guān)心,舊日?的氣惱又提起來,一連幾日?皆掛在臉上。

    這日?尤老爺外頭歸家,聽見說?他的寶貝這幾日?不高興,一顆心登時(shí)揪緊了,先吩咐了些事便?直奔妙真院里去。

    他身上累贅,走得又急,甫進(jìn)院門就氣喘吁吁地嚷嚷起來,“我的心肝,是?誰惹你心里不痛快,怎么?聽說?你一連幾日?都苦著張臉?我的乖,你告訴你爹,爹把他提到你跟前來打一頓!”

    妙真在窗戶上抬頭,看見她爹圓圓的身子像個(gè)球似的滾來,忙笑嘻嘻迎至外間,挽住他肥碩的胳膊往榻前走,“爹,您不是?到那位李大人?府上去了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自那位李大人?到嘉興,尤老爺接連下了兩回拜帖,都被那李大人?借故推脫過去了。上回李大人?府上有女眷做生日?,打發(fā)瞿堯送去賀禮,他倒收了,只是?淺謝了兩句便?作罷。

    今日?尤老爺親自往他府上求見,誰知人?只打發(fā)個(gè)管家出來推說?不在家。尤老爺吃了閉門羹,心知如今情形不妙,回來就派人?上京去打探前任嘉興府府臺(tái)馮大人?的消息。

    這會(huì)走到這里來,怕妙真覺察到家中如今的情形,絕口不提外頭的事,只笑呵呵地現(xiàn)扯起慌,“那李大人?要?留我吃飯,我記掛著你,就告辭回家了。怎么?了這是?,怎么?下人?們都說?你有些不高興?”

    妙真將他請(qǐng)?jiān)陂缴?,從花信?里接了茶來,“我再不高興都是?些小事情,爹還是?忙自己的事要?緊,不必牽掛我?!?/br>
    “這可不對(duì)?,你是?我的心肝rou,有一點(diǎn)不爽快爹這胸口里都是?要?疼的呀。誰惹你了,說?給爹聽。”

    妙真也說?不出究竟,坐在他身邊把臉湊在他眼皮底下,“爹,你說?,我是?不是?有些討人?嫌?”

    天下一般的父母看自己的兒女總是?頂好的,尤老爺更?甚,鄭重?道:“誰說?的?我的女兒是?最是?討人?喜歡!你到街上瞧瞧,嘉興府還能找出這樣一張臉蛋出來?”

    這話妙真倒肯信,臉上卻仍不高興,眼朝罩屏外供桌上那張畫像望過去,“光是?長得好看就招人?喜歡么??我看不見得。難道您喜歡我娘,就單是?為她長得好看?”

    尤老爺也望那畫,眼底流露著溫柔的容光,“你娘長得好看那不假,我頭回見她,簡(jiǎn)直眼睛也不知該望哪放。噯、不過你爹年輕的時(shí)候相貌也不差,和你娘還是?很登對(duì)?的!要?說?只為她長得好,那太淺薄了,要?說?不圖她的美貌,那又太虛偽。總之說?不清,稀里糊涂的,就成了對(duì)?恩愛夫妻了?!?/br>
    妙真嘟著腮幫子好像在想?事情,半晌鶻突地喃著,“我也說?不清,真是?說?不清?!?/br>
    尤老爺只當(dāng)她說?安閬,左右瞟瞟,見屋里沒?別人?,也就不顧什么?禮義廉恥,肯說?些知心話:“嘴里說?不清不要?緊,日?子過清楚就行了。是?不是?安閬那小子有些什么?旁的心思?嘶……這些年我看他分明不是?個(gè)花心浪蕩之人?,怎么?,他在哪里招貓逗狗給你知道了?”

    妙真撇了下嘴,“表哥倒不是?那樣的人?。他為人?很正派的?!?/br>
    “那你到底不高興什么??”

    正說?話,倏聽花信在廊下回:“老爺姑娘,良恭回來問安來了?!?/br>
    妙真一下提起微笑,吩咐他進(jìn)來。

    人?走到跟前,臉上淡淡的淤青早散了,腿腳也好得十分利索,對(duì)?著尤老爺伶俐乖覺地行了兩個(gè)大禮,“給老爺請(qǐng)安,老爺大福?!?/br>
    尤老爺捋著胡子笑,“回去一趟很精神嚜。家中情形還好?”

    “謝老爺?shù)胗?,都好,都好?!?/br>
    兩人?說?了幾句,無非都是?囑咐良恭好好伺候的話。而后那頭曾太太遣人?來喊吃午飯,尤老爺拉著妙真要?她一道去。妙真噘著嘴推脫,“我可不去,娘一會(huì)也要?問是?誰惹我不高興的話,少不得又要?提小丫頭們?nèi)栐挘慰鄮Ю鬯齻兡??!?/br>
    尤老爺便?自行回去。人?一走,妙真骨頭振作,照舊是?那高高在上的樣子,把炕桌敲敲,“銀子呢?”

    良恭由?懷里掏出幾張寶鈔,雙手?捧上,“都在這里了,攏共三千六百兩,姑娘點(diǎn)點(diǎn)。這是?票根,往后拿這個(gè)去贖。”

    “三千六百兩?”妙真一驚,“能典這么?多??頭先花信還說?約莫能典個(gè)三千,怎么?你這頭還多?出了六百兩?”

    良恭心竅一轉(zhuǎn),明白了原委。大約是?花信本來想?在里頭吃些利錢的。大戶人?家人?多?手?雜,都是?平常事。

    他也不拆穿,只洋洋一笑道:“我有我的門路,從前認(rèn)得些典當(dāng)行的人?,他們敢坑我?大家都是?曉得行情的。”

    可不是?嚜,像她們這些深宅大院里的姑娘丫頭出去做這些事,少不得是?要?給人?坑的。交給別的小廝去辦,也少不得要?叫他們?cè)诶镱^弄虛作假。

    妙真這樣一想?,心里越是?看他順眼,覺得他在外頭有點(diǎn)子能耐,手?腳也實(shí)誠。

    她慢慢折著票根子刨根問底,“你常典東西?怎么?認(rèn)得典當(dāng)行的人??不對(duì)?吧,你就是?典東西,能拿出什么?好貨來?人?家難道為你那點(diǎn)子破襖破罐子的,就同你交好?”

    果然,她口里說?不了幾句中聽的。良恭兩眼一乜,也不好說?是?因從前在賭坊里誆那些賭鬼典當(dāng)家財(cái),只道:“你問這么?多?做什么?,我就沒?兩個(gè)朋友舊交?反正這銀子一兩也不缺你的,我一點(diǎn)假也沒?作,不信你使人?去問,哪家典當(dāng)行票根上寫得一清二楚?!?/br>
    慪得妙真兩眼一翻,“你這是?什么?話!我難道不能多?問一嘴?是?我的東西我的錢。”

    良恭也不知什么?緣故,也許在家憋悶得久了不得趣,這一回來,仿佛有些改朝換代的新鮮感,非要?逗弄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不懂這道理?你要?是?疑心,盡可找別人?去辦,我還懶得跑這一程?!?/br>
    一面說?著,一面走到對(duì)?面椅上,歪在那里望著她譏笑。

    妙真氣得直咬牙,“反了你了還?來人?、來人?!”

    花信聞聲進(jìn)來,將二人?脧一遍,“怎么?又吵起來了?”

    妙真提著發(fā)顫的指頭指著良恭,“這天煞的狗賊要?造我的反!”

    這一年她同良恭發(fā)了數(shù)不清的火,卻沒?一次實(shí)實(shí)在在地打人??;ㄐ旁鐟T了,打著扇子抱起胳膊,“那告訴林mama,叫她老人?家責(zé)罰?或是?告訴瞿管家,叫他打。”

    妙真給將了一軍,又罷了,“mama本來就病著,聽見還不氣死??算了?!?/br>
    話音甫落,瞟見良恭在對(duì)?面還笑著,想?他一定是?吃準(zhǔn)了她發(fā)不了這狠。她滿屋子急急地脧巡一圈,只瞅見外頭有輪毒日?,便?定心發(fā)了這狠,“滾到院子里站著去,我不叫動(dòng)你一步也不許動(dòng)!”

    說?話恨眼緊盯著良恭。良恭看在眼里,覺得她狠也狠得不像,這懲罰像是?在做游戲,既不傷筋動(dòng)骨,也沒?什么?尊嚴(yán)上的妨礙。

    他一提眉眼,從椅上懶懶散散地起來,走到院中,在大太陽底下七扭八歪地站著。妙真看不過眼,忙走出去踢他一下,“站沒?站相!”

    他又將脊梁筆挺,面上是?閑閑散散沒?所謂的態(tài)度。妙真氣不過,專門使個(gè)小丫頭在廊下盯梢,吩咐不許他偷jian?;?,要?他一動(dòng)不動(dòng)。

    趁他不留心,又背地里拉著小丫頭說?:“講是?這樣講,他要?動(dòng)還是?給他動(dòng)一下,人?站在那里要?中暑的。”

    末了領(lǐng)著花信往鹿瑛屋里送銀子,走過時(shí)又把良恭踢一下,“回來扒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