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19節
鹿瑛兩?下拭干眼淚,“姐能湊出來自然好,倘或為難就罷。只是千萬不?要告訴爹娘,我怕他們怪罪我自己?過不?好日子?,還?來讓姐煩心。” 說著將腦袋枕在妙真肩上。妙真做了這些年不?像樣的jiejie,倒是頭回感?到來自鹿瑛的依戀。一時間自覺有份責任在肩頭,沉甸甸的,心下十分滿足,無可不?可。 既說好不?給尤老爺曾太太曉得,自然是悄然行?動。妙真先將現銀子?搜羅出來,勉強湊齊近兩?千之數。下剩一千來兩?,她又?把些冷置許久的衣裳頭面打點在那里,不?敢叫別的下人拿去典當,只好等?良恭回來。 左等?右等?,等?到月末,還?不?見人。她想到前些時在街上撞見那渾身是傷的人,有些心焦,便問花信。 花信猜到她問良恭是為典換銀子?,端著盆秋海棠進來,眉眼一提,“呀,我忘了說,良恭托堯大哥哥又?向老爺告了幾日假,恐怕下月才回來了。” “怎的又?告假?” “不?知道。” “你去將堯大哥哥叫來我問問他。” 花信心下不?肯,舍不?得那些東西,卻苦于勸她不?住,只得聽命去叫瞿堯。 那瞿堯到屋來回付:“原來是問這個?,良恭前幾日托人到府里給我帶話,說他家中有事,得耽擱到下月才能進來,我就替他向老爺多告了些假,老爺已經許了。” 妙真坐在椅上呆想,他家中只有姑媽一人,一個?寡婦家,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能絆他這些日子??想必上回在街上撞見的就是他,他因與人斗毆,怕府里的人查問,所以留在家中養傷。 她想問難問的,勉強開口,“他是托人來帶話的?你也沒?見著他人?” “沒?見著,他托個?外頭的朋友給我帶的條子?。怎么,大姑娘尋他有事?” “噢,沒?事。”妙真敷衍笑一下,待瞿堯告退時,她又?忙將人叫住,“是有點小?事要他去幫我辦。堯哥哥,他家到底在鳳凰里哪里?我遣個?人去給他傳話。” 瞿堯笑著打拱,“什么事情我順手替你辦去好了,又?何必兜圈子?。” 妙真眼珠子?骨碌一轉,呵呵笑起來,“不?成,你辦了保不?齊就在瞿爺爺跟前說漏嘴,瞿爺爺就去告訴老爺太太了。我的好大哥哥,是不?能給老爺太太知道的事。” 逗得瞿堯直搖手,“罷了,我還?不?想知道呢,省得老爺太太事后怪罪。你還?能有什么正經事,還?不?是那些貪吃偷嘴的事。我告訴他家在哪里,你叫個?人去傳話吧。” 待人出去,花信急著來請命,“姑娘,我去給你傳東西吧,叫別人也是要走漏風聲到老爺太太耳朵里去的。”是想著借此機會在當中抽兩?個?錢。 可惜妙真有意要去瞧瞧良恭,思?忖片刻,嗔她一眼,“這么些東西給你一個?人帶著,被搶了怎么好?你去吩咐兩?頂轎子?,我也去。” 花信只得去吩咐轎子?。前腳走,后腳妙真就去總管房里支了些藥材包著。回來問花信,聽說她給她舅舅絆住了腳,只得另換白?池陪著去。 這廂才出了角門,迎面又?撞見安閬由外頭書局回來,看見因問:“大meimei大早起的往哪里去?” 妙真一時不?知如何扯謊,卻聽見后頭轎子?里白?池掀了簾子?答:“良恭他們鄰舍像是有人家結親,姑娘在家無趣,吵著要去瞧人家新娘子?。” 安閬目光移到后頭去,溫柔一笑,“正好,好些時不?見良恭,我也去探望探望他。他總說家中貧寒,我倒要去瞧瞧同我比又?如何。” 說話便請門上小?廝牽了馬來一道出門。他那馬蹄子?“踢踢踏踏”地踱得緩慢,漸漸由妙真轎旁落去了白?池轎旁。妙真坐在前頭轎里也沒?留心,全神怨著白?池編的這慌—— 真是的,倘或走到鳳凰里,里頭并沒?有人家結親,該如何向安閬交代?要給他知道一個?千金小?姐無緣無故跑到個?下人家中去,還?不?知怎么歪想呢! 第26章 風度云移 (十五) 那鳳凰里?有些逼仄, 早是年久失修,有些青磚翹得老高,有的又塌下去一塊。兩邊爬著厚厚的苔痕,一徑爬到?人家的院墻上去, 將墻面摳出了一道道殘破的裂痕。 巷子里?雞鳴犬吠, 吟蛩不休,又裹著小孩子的哭聲, 大人的嬉笑聲, 猛地又起一陣鞭炮聲。再近前, 真是運氣, 竟然真有戶人家在辦喜事。那門口圍著些人, 門上貼著“囍”字, 門下停著一頂八人抬的花轎。 隨口扯的謊想不到?就有現成的喜事來圓。妙真心下大喜, 便?又添了?些寬厚,吩咐抬轎子的,“就在這里?停吧,人家辦喜事, 我們該讓的。你們先回去, 暗些再來接。” 說話連白池安閬也都下來,各自赍抬著東西打人堆后頭過去。恍惚聽見有人嘁嘁議論?,“不敢鋪張,怕人說她孝還未滿就嫁人。這年頭,誰還有這個良心果真守三年吶?你看她sao里sao氣的樣子, 守得住?” 原來是個寡婦嫁人, 妙真將長帷帽撩開條縫向門里?眺望, 只看見個蒙著蓋頭的新娘子坐在院中,身?邊七嘴八舌的熱鬧, 她渾身?卻透著股冷冷清清的意味,好?像在等誰。 妙真顧不上猜測,已走到?隔壁家門前,白池將門叩響。 未幾良恭開了?門,面色一怔,還未回神,妙真搶先擠門進去,揭了?帷帽,“你?這該死的,只曉得偷懶,哪個做下人的像你?這樣子?真是我寬宏大量,縱得你?們這些人愈發沒?個王法了?。” 進到?里?頭一瞧,破破爛爛的一個院子,墻上倒了?幾塊磚,豁著一個月牙似的口。三面都有屋子,窗戶上糊的桐油紙都是破了?洞的,飛起來的紙角被風拍得簌簌響。想來當下盛暑,也用不著去補它了?。 待良恭回過神來時?,三人已將幾個包袱皮擱在桌上。安閬站在桌前將院子環顧一圈,笑道:“我家中因?是祖宅,比你?家略大一些。不過論?裝潢陳列,也與你?家差不多。” 說來又添幾分親切,走去將良恭拍了?拍,“想不到?我們來吧?白池姑娘說你?們這里?有人辦喜事,大meimei好?湊熱鬧,我閑來無?事,也跟著來看看。只得你?在家?” 良恭還有些驚措,闔了?院門,一張笑臉還滯留著方才無?人到?來時?的落寞,“姑媽到?隔壁幫忙去了?。瞧,我都不知該請你?們何處坐,哪里?都不成樣子。” 妙真跺著步子四處打量,“是夠不成樣子的……” 一句話說得兩個男人都不知該如何搭話,良恭僵著一點笑,不過不是為?聽見這話,而是怕安閬聽見。 安閬只是扭頭看她一眼,目中有些冷淡。 白池因?窺安閬面色,忙上前去拉她,“你?住慣了?深門宅院,哪里?曉得天底下并不是人人如你?,有那樣好?的父母家世。大多人過的日子都是如此,既來了?,就別嫌。” 妙真自省話頭不對,坐在杌凳上咬著嘴皮子笑了?笑,“我就是一時?沒?見過這樣的屋子,有些好?奇。” 那二人都不搭腔,良恭也不看她了?,只周到?引著安閬落座,“倒是有些散碎的普洱,卻不怎樣好?,可千萬別見怪。” 妙真坐了?冷板凳,心里?生氣,因?看他姑媽不在家,便?依然擺出?小姐的架子,“那你?去街上買些好?茶來,表哥不吃普洱。” 良恭看她一眼,當著人是一貫恭順的,“大姑娘說得是,你?們略坐坐,我這就去買來。” 偏又給安閬拉住,“什么話,要是如此勞動你?,我就不該來。既到?了?你?家,你?是主我們是客,自然是客隨主便?。況且我不是那挑三揀四的人,也沒?這個資格。” 良恭聽出?些意思,暗窺妙真臉色。她卻聽不出?來似的,還一味作出?刁鉆樣子,“表哥都這樣講了?,那就算了?,隨便?瀹個什么來吧。” 他哪里?知道妙真的心思。在妙真是瞧不慣他們二人如此要好?的,他們越是客氣,她越想在當中興風作浪。 細細想來,安閬是她的未婚夫,他們的事早是注定?的,因?此她用不著去留心他。只有良恭是個意外。她猜不到?他的心,偏就越是愛琢磨。 她跟著他走進西面廚房里?,看見他坐在灶下燒火。沒?了?旁人,他就只抬額剔她一眼,依舊翛然自得地往灶里?添柴,一句恭維話不肯多說。 妙真有些尷尬,只得繞著灶臺轉一圈,揭了?那口大鍋的蓋來瞧。里?頭放著幾個玉米面饃饃,她嫌蓋上有灰,眉頭皺得夸張,將幾個指頭死命搓著,“這樣腌臜的廚房燒出?來的東西你?也吃得下?” 良恭把膝蓋抻一抻,手上捻著根草棍打轉,笑道:“我上回給你?買炸丸子的那家鋪子,比我這里?還腌臜,你?不是吃得上好??” 妙真立時?裝樣子氣他,彎腰嘔了?幾聲。他到?未被氣著,頭也不抬地說:“舀兩瓢水來。” 她瞪圓了?眼,“你?吩咐我做事?” 眼見他要起身?,她又想起方才見他走動時?腳上還略略有些不好?,便?馬上回身?去缸里?舀了?兩瓢水倒進鍋里?。 末了?丟下水瓢轉到?他身?旁的小杌凳上坐下,“我帶了?些東西來,你?替我外頭找個典當行當了?去。可不許叫人坑了?,也不許叫別人聽見。” 言訖,夠著腦袋朝院外張望,安閬正?與白池說笑。她收回腦袋壓低聲,“連表哥也不許曉得。” 良恭笑著斜瞥她一眼,“怎么,咱們府上已到?了?要典當東西的地步了??” 面前是個猛火堆,身?邊也是這人,驀地叫妙真想到?嘉善那夜。只是時?下大熱,那夜的一點溫情在此刻換成了?烈火燒身?的感覺。她覺得他的眼底有些又涼又淡的灰敗,卻給他壓制著,故意放出?些玩笑來逗她。 這個人叫她喜歡的也是這地方,盡管他身?后有萬千事,藏著萬千的壞心眼,也似乎總拿她的事當先。 她有時?候就是自信得過頭,也許是打小是在贊美與寵愛中泡大的緣故,認定?自己是個中心,人都是圍著她打轉。 心里?越是有絲蜜意作祟,那嘴上就越刻薄,發狠將他胳膊擰一下,“你?這挨千刀的狗奴才,簡直沒?個高低上下,這種話你?也敢瞎說,豈不是安心咒我們尤家?” 良恭未呼痛,也沒?怨懟,只將笑臉垂下去。他聽著隔壁人家的歡聲笑語,馬上又來一串炮仗聲,把人的心緒轟得四分五裂。想著那頭仿佛是個故事遺憾的結尾。但眼前,又將是另一個遺憾故事的開端了?。 他不是個蠢人,能察覺得到?妙真對自己懷著些別樣情緒。她那縷飄渺的奇情妙緒不過是一簇小小的火苗,難辨明,也難說清,只要竄出?來,就能燒成切實一份感情。 倘或就此止住,也就罷了?,不至于有華麗的實象,自然也不至于有破碎的殘酷。 妙真見他低著眉眼,便?趁勢窺他。發現他眼角嘴角仍有些淺淡的淤青。她不經意地說:“還有些藥材,也一并拿去典了?。” 說著她撇下這里?,跑到?院中拿裝藥材的包袱皮。 安閬白池兩個見她遽跑出?來,原是笑意盎然的臉忽然彼此避開,都有些僵住。 妙真睇眼安閬的臉色,疑心他是多想,便?揚起聲調說:“他們家的茶具都落下灰了?,簡直不能入口。我盯著些,免得他用落了?灰的杯盞給咱們裝茶吃。你?們兩個沒?所謂我可是吃不下,我最怕臟了?。” 白池勉強笑著,“姑娘嫌有灰就拿出?來我洗洗,你?瞧他們家院里?有口井。” “里?頭也有水缸,我叫他在里?頭打水沖洗。” 妙真丟下這話又跑回去。良恭身?旁那根杌凳被拖得遠了?些,她渾然不覺,又拽回去挨著他坐下,將包袱皮擱在腿上打開,“你?看看有沒?有你?們家用得上的,你?姑媽不是常病么?你?挑挑看,我也不懂,橫豎都是總管房里?隨便?拿的,下剩的你?拿去典。” 倒不至典當藥材,不過是有心要拿些治跌打的藥來給他。又怕顯得關懷太過,又編著慌向總管房里?要了?阿膠,黨參,黃芪之類的混在里?頭。 良恭一眼就看見那只裝外傷藥膏的小白瓷罐子,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什么緣故,他的傷還未愈,她就可巧就拿了?藥來。 總之不論?什么,她都是有心之舉。就像她獨對他的尖酸嘲諷,無?緣無?故的古怪脾氣,都是一種驕矜的反常。 他趁著扭頭添柴的功夫,將屁股底下的凳子些微挪開些,回笑,“這些藥都是大調大補的,我姑媽身?子弱,倒經不住補。還是一并拿去典了?吧。” 妙真立即有些不痛快,厭他不領情。臉色變了?變,又把包袱皮扎好?,“你?們是窮命,吃不了?這些好?東西,我懂。” 良恭依舊沒?所謂地笑著,“你?這些難聽話只說給我們這些底下人聽聽就罷了?,最好?別當著人說。仔細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她沒?領會?,以為?是說他們之間,只顧著惱,“我還就是有心人專說給有意者聽的。” 兩個腦袋上頭有一扇支摘窗,良恭笑著搖頭,回首朝窗外瞟一眼。妙真適才略有醒悟,抻長了?脖子向外瞧。 外頭白池與安閬又說笑起來,白池今日穿的件嫩綠的長衫,湖綠的裙。安閬正?好?也穿一件芳綠的直裰,髻上纏著墨綠的布條。四種顏色層次漸進,起承轉合。在清澈碧空底下,任憑誰的眼看去都是一雙璧人。 妙真有些不是滋味,放下肩來,因?問良恭:“在你?看來,是我好?看些還是白池好?看些?” 良恭一時?摸不準她的心緒,只窺到?她半邊眉眼里?有些淡淡的愁絲。他只好?兜兜轉轉安慰,“照我看,女人就該各有各的美,要是美是千篇一律,那天底下的美人豈不是都該長著一副面孔了??” 妙真正?撿地上的一根草棍,聞言剔他一眼,“你?耍滑頭,說得模棱兩可的,真當我是傻呀?” 良恭看她并不是傻,只是過于爛漫不知愁。他見搪塞不過去,就笑著不說話。 不想妙真鋒頭一轉,托著腮將笑臉對過來,“老爺太太一直說,我生來就是個貴重小姐,將來注定?是要做人家的正?經太太的。就像白池一早就是個丫頭,將來若要嫁得富貴人家,也只能是給人家做妾。人人生來就不同命,她已經夠苦的了?,我還計較那么多做什么?隨他們去好?了?,反正?和表哥做夫妻的只能是我,我占著這一頭,讓她另一頭,也沒?什么。” 他一時?沒?聽懂這話里?藏的機鋒,只似贊似嘲都地提著眉玩笑,“看來我們大小姐不是傻,是心放得寬。怪道老人們常說,胃口大的人心眼也大。” 妙真給他那一臉輕浮的笑弄得胸口“砰砰”亂跳兩下,剎那又是心癢,又是氣惱。這個狗投生的大殺才,怎么聽見她要做人家的太太,還笑得出?來?真是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 一念功夫,她在心里?將他罵過一百二十遍。 她將一截草棍在地上“嗤拉——嗤拉——”慢慢劃著,將一地灰燼劃出?些凌亂的刻痕。沉默半晌,還是心有不甘,不甘她過分的美貌并未能惹起人過分的殷勤。 她狠撇下草棍子,端起腰來,“不放寬心怎么做當家的太太?你?不是女人不知道,容不下人的太太是要給人笑話的。日后表哥做了?官,我做著他的太太,場面上交往的都是些官貴夫人。我才不要叫她們笑我是商戶女兒,心眼小腸子窄,上不得臺面。” 良恭只是悠哉悠哉地點頭,一副高高掛起的態度。 她一口氣堵上來,就有些口不擇言了?,“我表哥英俊不凡,才高八斗,只有我這樣的才是良配。我們倆站在一處,誰不稱贊是一對金童玉女?別的人站在我們身?旁,怎么都不登對!” 有心人的話原本是想說給眼前人聽的,不想卻給外頭有意者聽見。白池那張姣好?的面容上又是尷尬,又是失意,一時?光影斑斕。 忽然的緘默令安閬也分外窘慌,他像個罪魁,焦急地瞥一眼廚房,又望回白池,“大meimei是被慣壞了?,什么話張口就說,也不顧臉面。” 白池看他一眼,失落地笑笑,“我們姑娘一向心直口快。不過她講得也一點不錯,大爺與我們姑娘,的確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對。” 安閬拿眼凝住她,欲辯難辯,急得眼眶濕潤,不能出?口的話都在這一點淚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