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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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良恭坐在窗下若有所思,因問道:“怎么,是有什么難處?” 良恭扣著眉遙頭,“不好說。外頭都說尤家如今是空架子了,可我看他們家發(fā)放月錢,是一天都不耽誤。要說氣數(shù)將盡,恐怕還有些日子。” “你上回不是說,咱們的府臺大人任期將至,他一走,尤家不就難辦了么?” “我那也是聽說。”良恭睇他一眼,把腦袋欹到窗臺上去,歪著嘴笑,“官場上的事情我哪里能知道篤定的消息,也是聽人家議論。倘或府臺大人還是在這里連任,那日子可就有得耗了。” 嚴(yán)癩頭眼睛一轉(zhuǎn),把茶碗扣在桌上,走來坐在他身邊,“要我說,逮著個時機,把那尤大小姐拐帶出來。你自然是不能惹這個官司的,日后不好科考。就交給我來辦,這位小姐出門,不都是你跟著?哪日你給我傳個話,我?guī)蓚€弟兄,拿布袋子一套就能抬走。” 良恭望著他好笑,“那人你怎么帶出城去?我在尤家這些日子是看見的,滿府里都拿這位小姐當(dāng)寶貝。只要她前腳失蹤,后腳滿城的路都得給攔上。尤家再不如前,這點面子衙門也是要給的。” 聞言,嚴(yán)癩頭把腦袋苦惱地抓幾下,擺出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勢,“怕他什么,山路水路,我不信他們就沒個疏忽之處。就是真惹上官司,你也只管往我頭上推,橫豎我嚴(yán)癩頭無親無故,沒什么拖累。有朝一日兄弟你混出頭,總不會放著我不管。” 良恭思索片刻,對這下策不置可否,只長長慢慢地xiele口氣,“只要歷大官人那頭沒限定日子,咱們也不必心急。你要是缺銀子使,我這里還有幾兩。” 說著把領(lǐng)的三兩月錢掏出來。嚴(yán)癩頭只瞥一眼便擺手,“我東混西混的,缺不了一口飯吃。我是為你著急,兄弟,有了這筆錢,再四處湊一些,就是不科考,通些門路捐個小官做做也使得。” “門路又豈是那么好找的?你不必急,且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咱們收了人家的定,是賴不掉的。” 良恭依舊將銀子收回去,低頭笑著,臉上有些微醺的潮紅,是被秋風(fēng)與烈日吹曬出的一點痕跡。 天干物燥,妙真這頭吃過團圓飯回房,也覺得臉上有些發(fā)癢,對著鏡子照了半晌,發(fā)現(xiàn)兩頰上不知幾時曬出些癬出來。她摸著臉向白池要搽癬的膏子,白池卻在榻上發(fā)呆,喊了她好幾聲也沒聽見。 妙真捉著裙墊著腳過去,猝地將炕桌拍一下,“白池!”嚇得白池渾身一抖,她掩著嘴笑,“只管在這里發(fā)什么怔呢?” 白池勉強一笑,像竹箔外哨探一眼,見花信不在,她才一面去尋搽臉的膏子,一面假裝不經(jīng)意地提起,“不是說今夜要設(shè)香案向嫦娥娘娘祈祝,我在想那香案該擺在哪里。” 原來是為安閬秋闈之事。妙真一時倒忘了,她旋回妝臺前,把膏子挖一點出來在手心里慢慢勻著,“就擺在咱們院外頭那拱橋上好了,在那里望月亮是最圓最明的。” “也不知道這嫦娥娘娘靈不靈……”白池走到外頭吩咐了小丫頭擺案,又回來坐到榻上去,把漸漸西落的太陽呆望著,“我看咱們還是揀個日子,正經(jīng)到廟里去求求。” 妙真在鏡中窺她,實在是弄不懂,她怎能如此費心呢?大約是為自己的前程吧。 真論起來,妙真的前程才是正兒八經(jīng)掛在安閬身上。可她卻常年是一副不大掛心的態(tài)度。橫豎她的下半生都由老爺太太打算好了,不要她自己cao一點心。 尤老爺一向看中安閬,說他是個飄翔高舉之人才。最要緊的,此時他受尤家恩惠,日后娶了妙真,縱然妙真病發(fā),就為這恩,他也斷不會放著妙真不管。 妙真一貫覺得她爹是杞人憂天,卻體諒他們的一片苦心,并不反駁,反正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況安閬偶時節(jié)下來家拜祝,她與他打過交道,看他也是個安穩(wěn)踏實之人,便安心待嫁。 在這上頭,想不到是白池比她浮躁些。她少不得寬慰幾句,“你放心好了,表哥考秀才的時候就是前三甲,縱然這回名次差一點,也能中舉。你實在不放心,等我陪太太應(yīng)酬完,咱們就到廟里去。” 見她答應(yīng),白池止不住欣喜。稍后自覺高興太過,反拔了妙真的頭,又收殮起些笑臉,鄭重道:“我是為你cao的心。老爺常說,咱們家買賣做得再大,終歸只是商戶人家,不夠體面。要是安大爺日后高中狀元,你能做狀元夫人,豈不是天大的臉面?” 妙真將那張清艷的臉勻著,左右照照,“狀元夫人……聽起來的確是很爭光的事。等我真做了狀元夫人,看馮二小姐還怎么背地里說我。你不知道,上回我聽見她們私底下議論,說我只不過是個商戶之女,長得再好,也是副空架子。” “她們那不是笑話你,是嫉妒你。” “嫉妒我?”妙真不信,轉(zhuǎn)過身來,“嫉妒我什么?她們可都是官家小姐。” 白池遠(yuǎn)遠(yuǎn)望住她那張臉,心里涌出一點酸,“自然是嫉妒你生得好啊,女人嚜,就是做了皇后娘娘也放不下這張臉,總是美中不足。” 妙真的美卻是十足十的,沒有瑕疵與差錯。這也是她自己的底氣。 她立起身,笑著向窗畔走來,一眼就望到院門外那幾棵湘妃竹,隨即聯(lián)想到良恭對她不大臣服的態(tài)度。這滿滿的底氣,難免受到一點挫折。 此刻小丫頭們擺好案在院門處喊,她揮揮袖,把這一點挫折姑且拋到腦后,并幾位女嬌娘聚在橋上,眼巴巴盼著月亮高升。 好容易月亮升到梢頭,眾人紛紛跪在案下叩拜。妙真在心里祈祝一回,眼睛一歪,又歪到良恭那間屋子的窗上,便又鄭重闔上眼,口里念念有詞。 她所念的,無非是一個女人小小的虛榮與野心,要他不論是哪里來的“柳下惠”,都要為她折服才好。 第9章 亂入珠簾 (〇九) 卻說良家這頭,良恭往街上買了酒菜來,交給易寡婦與良姑媽,加上個嚴(yán)癩頭,幾個孤家寡人也會了一個團圓席面。 飯畢各自家去,場面一度冷清,只一輪皎潔的月亮懸在院墻上頭。良恭站在墻下,聽著鄰居們茶余飯后的閑話,都是殘碎凌亂的,怎么拼也拼不成話中人一段合滿的人生。 良姑媽收拾了屋子,不忙歇下,掌上燈將良恭叫進正屋里說話,起頭問了些他在尤家的境況。良恭撩著一件藍灰的直身在椅上笑著坐下,“都好,大戶人家倒不為難下人,姑媽不要為我擔(dān)憂。” 孤燈不明,良姑媽順著針腳把新做的棉被理一理,接著一針一線地縫,“倒是聽說這尤家老爺是位善人,可在人屋檐下,哪有個不低頭?我曉得你,從小就有些心高氣傲,要不是為那五兩銀子,哪能甘心與人為奴?” “這還不是沒有辦法的事。” 姑媽扭頭睇他一眼,“怎么沒辦法?你手上又不是沒有你爹的手藝,要我說,攢點銀錢尋個鋪面,也做那賣傘的小生意。過二三年,手上有了十幾二十兩銀子,請個媒人討房媳婦,就算我對你爹娘有個交代了。” 每逢說到做傘的買賣,良恭就悶聲不語。當(dāng)下也是一樣,良姑媽曉得,無非是因為他父母的原因。 他爹早年因手藝好,生意也比別家好,便有那財大氣粗的同行請他去做傘骨,他不答應(yīng),自然得罪人。興許還有另一個緣故,他娘生得太好,招人得過分。 總之那一年也不知是買賣還是女人的事,惹了幾個地痞流氓將他爹一頓好打,捱了幾日到底沒捱過去。 他爹一死,就有官貴尋上門來糾纏他娘,她娘兩手空空跑遍各大衙門,終是有冤無處訴,也吊死了。 他爹臨終前對他說過一句,“男兒在世,無權(quán)就要有錢。” 良恭因記著這話,雖有手藝,也不愿再做那不見天日的小營生。 姑媽在這頭勸他不動,只得狠命勸那頭,“俗話說成家立業(yè),做買賣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慢慢打算。你的終身大事,倒不好再拖了。” 良恭依舊悶不吭聲,把一只茶盅握在手里。姑媽瞟一眼他的臉色,繼而又道:“說起來都是我耽誤你,你要是一個人,憑你的人才,未必不好說親事。或是親生爹娘也就罷了,偏是個不中用的姑媽,又常病……” 話未講完,良恭便插嘴打斷,“您別這樣講。” 姑媽把底下妄自菲薄的話咽了回去,轉(zhuǎn)頭說到易寡婦身上,“我冷眼看了這一年,覺得那易寡婦不錯。雖是個寡婦家,拖著個兒子,人也勤快,是個過日子的人。況且又都是鄰居,知根知底的。等她出了孝,我請個媒人去向她說。你的意思呢?” 良恭只覺心內(nèi)空空,沒什么特別的意思。易寡婦雖是個寡婦,可相貌出挑,人又當(dāng)?shù)眉遥幌虿蝗闭f媒的人。不過因為孝期,暫且沒個準(zhǔn)話回給那些人。 自然了,對良恭她也一向沒準(zhǔn)話。良恭也從沒話問她。兩個人十分默契地在此事上緘默著。要不是今夜姑媽問起,良恭是從不往這頭去想的。 就想也是空想。他舉頭望著窗外的月亮,覺得那是個宏愿,他只是宏愿底下微妙的螻蟻。他雖眼望著,卻從來不覺得那能觸摸得到。 風(fēng)細(xì)如夜長,良恭在正屋里坐了片刻出來,剛推開東廂的門,就聽見墻那頭有布谷鳥叫了兩聲。大半夜的哪來的鳥叫,這是他與易寡婦早前說定的暗號。 悄聲推開隔壁的院門,看見正屋里沒熄燈,一線明明滅滅的光亮由半掩的門縫里透出來,易寡婦正把孩子抱在懷里拍著。 睇見良恭進來,便將孩子放到屋那頭的小床上,拽著人走到罩屏里,放下簾子,扭頭笑問:“你明日幾時走?” 良恭笑著打量她兩眼,察覺她下晌那張煙熏火燎的臉此刻已換了新顏色,兩腮透紅,翠黛含煙,顯然是回來添了妝的緣故。為什么如此鄭重?他這點自信還有,曉得是為了他。 他的腿仿佛盛情難承,歪歪斜斜地欹在窗前,不端正地玩笑,“怎么,這會就有些舍不得了?” “呸!”易寡婦輕啐一口,款款走到他跟前來,幾回白眼間,笑意變得溫柔,“我?guī)讜r走,我好提早給你做幾個月團餅。別看那尤家吃得喝的都不愁,可這些大戶人家的月團餅,不過是外頭買來應(yīng)景的,未必有我做的可口。” 良恭迎面攬住她的腰,“多謝惦記,我明日走得早,就不勞你費神了。” 易寡婦暗暗不高興起來,他這人就是不愛承人家的情,生怕欠了人的。可他們有這一段,到底別旁人要親近一些,受了他諸多照拂,這點好他也不肯受,儼然有些拒人千里的意思。 她推著他的胸膛,由他懷里退出來,到對面墻下剪燈花,“你不要正好,我還懶得費事。” 說話間,她背著身斜著眼,看不到他也要看的姿態(tài),“你們姑侄倆夜里說些什么?你姑媽沒抱怨我這些時對她照顧不周吧?” 其實是為這些日子,良姑媽暗里拿話試探過她親事的意思,她才有意來刺探他的意思。 誰知他卻在背后若無其事,“還能說什么,左不過勸我不要給人家做下人,怕我受不慣委屈。還沒好好謝你,我不在家,虧得你肯費神照料。” “嗑哧”一聲,她剪斷一截?zé)诘臓T線,擱下冷冰冰的剪子,“不費事,就隔著堵墻,來來往往的也走不了兩步路。何況你姑媽十分客氣,還常留我們母子在那頭吃飯,我家里倒省下幾口糧食了。” 良恭看著她苗條的腰身,胸中縈繞夜風(fēng),空曠蕭索。他低著頭把靛青的鞋尖看著,鞋面早磨得薄而稀了,他沒所謂地笑笑,“你家里沒糧了?” “快見底了,你要給我去買么?”易寡婦猛地掉回身來,歪著兩眼。看著看著,又蕭條地笑著走到床沿坐下,“我卻不好再受你的好了,叫巷子里的鄰居看見,還不知怎么議論。” “鄰里間的人情往來,有什么好議論的?” “就不議論,我又憑什么承你的情呢?”她望他一會,見他把臉轉(zhuǎn)到一邊不作聲,覺得沒趣,也將眼轉(zhuǎn)到一邊看那桌上的燈。 紅燭半殘,照著灰跡斑駁的半面墻,灰的白的早分不清,猶如她心里,到底有沒有一份感情,也辨不清。倘或無人說起,稀里糊涂地混一日算一日就罷了。如今偏叫人提起,混又能混多久?總不能將下半生都蒙著眼蒙著心混過去。 她也是若無其事地將兩手撐在床沿上,上半身卻抻直起來,又顯得鄭重,“我也不是那好占人便宜的人,自那死鬼沒了,你可憐我們孤兒寡母,時時幫襯,我們也要曉得分寸。說到底,你不過是個鄰居,對我們母子,并沒有‘應(yīng)當(dāng)’這一說。” 良恭叼著自己的下唇,側(cè)著臉,又是低頭,“話不是這樣說……” “那該怎么說?”易寡婦倏地扭回眼,瞳孔中還逗留著那明明滅滅的燭火。 良恭一顆心“咯噔”一下,往肚子里墜到了底。他明白她的意思,可望著她苗條的腰身折坐在那里,他一時沖動的話只能如鯁在喉。以她的姿色,即便拖著個孩兒,只要不是眼高于頂,要尋個比他好的門戶,簡直易如反掌。 他或許有一線渺茫的前途,但那不過是在傾盡一切去賭。他心底里早是抱定了碌碌無為地過這潦草一生,那些汲汲盤算,不過是安慰旁人與哄騙自己。 哄騙自己就罷了,怎么好再去哄騙一對可憐的孤兒寡母?因此他只在緘默中歪嘴笑著,一副嬉皮笑臉?biāo)o賴的模樣。 其實他也有心事,不足掛齒。 第10章 亂入珠簾 (〇十) 往往緣分就是在沉默里偃旗息鼓的。易寡婦那兩片透紅的腮逐漸褪了潮,低下頭也是半晌不講話。 這間窮得漏風(fēng)的屋子突然沒有了風(fēng)的流通,空氣稀薄起來,巷子里卻是嗚咽不止。 百轉(zhuǎn)千回的心腸里,良恭還得記掛著她的米缸,笑著打破岑寂,“我這里還有二兩銀子,你拿去,買些好米好面給孩子吃。” “我不要。”易寡婦立馬回聲,又覺自己態(tài)度過于堅硬,便笑著立起身來,有些送客的意思,“還是給你姑媽吧,她老人家前兩日說膝蓋有些發(fā)酸,叫她請大夫瞧瞧。夜深了,我要歇了。” 良恭手在懷中握著那錠碎銀子,要掏已沒立場再掏出來,只得抽出一只空的手朝她搖撼著,“我就走,不必送。” 她把著兩扇門,久望住良恭的背影,又是留客的意味。叵奈良恭潦倒而翩然的背影在月亮底下只是稍稍逗留了半步,就不再回頭地走了出去。 他悄聲歸至自己屋里,一夜未闔眼。直到聽見外頭打了四更的梆子,便是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預(yù)備趁早趕頭一撥去買椒鹽rou餡果子。 路過易寡婦門前,他站定了片刻,懷里掏了二兩銀子,高高地拋進院中。那銀晃晃的弧線,仿佛一只纖弱的手在微弱的黎明里抻了個懶腰。 那兩條胳膊收回來搭在窗臺上,枕下來一張猶在夢中的臉。妙真的兩只眼睛要睜睜不開,只瞇著兩條眼縫,哈欠連天地望著未墜的月亮,腦子仍是混混沌沌。 這日因要跟著曾太太到馮家坐席,她反常地起了個大早。天還未亮,白池花信均未起來,上夜的小丫頭要來替她梳妝。 她卻不要,趴在窗上把月亮傻盯著,“今天要出門,我只等白池姐來打扮我,才不要叫那馮二小姐瞧笑話。” 小丫頭子奉了盅熱茶在炕桌,抱著案盤問:“那給姑娘傳早飯吧?我去叫白池姑娘起來。” “天還早呢,先不要叫她。早飯也別傳了,我這會沒胃口。” 妙真想著良恭大早要回府,必定帶著果子來,饞蟲一動,連早飯也不要。小丫頭便只端了碗蒸得guntang的牛乳來,她也不吃,且等良恭。 等到月墜,天邊有了一線發(fā)白的日影,始見良恭進了院門,風(fēng)程仆仆,兩手空空。妙真洗了頭,亂披著滿背烏黑的長發(fā)迎面趕出去,兇著臉在門檻內(nèi)朝他攤開手,“我的果子呢?你敢是忘了?” 良恭頂著一頭汗瞅她一眼,由懷里摸出個紙包。接到手里,還是熱熱乎乎的。妙真向里走著,漫不經(jīng)心問:“從哪里買來的?” “陸橋碼頭。” 陸橋碼頭可離得遠(yuǎn),妙真摸著油紙包想,他一定是怕涼了,剛出鍋就揣在懷里,所以盡管晨起露重,也捂出那滿頭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