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眼罩
上級批示寫在標題下方,是一行十分健朗的紅批——妥善保護好文物,盡快組織一支考古隊進村。 這是內部傳遞的稿件。 杜蘅沒有擅自翻頁,江教授等不及,把底頁的照片撈上來,啪的壓在面上給她看。 一列列秦代陶俑排列整齊,栩栩如生。 難怪那天薛燕妮問她如何看待秦始皇。 很顯然,薛老教授手頭另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對秦始皇陵陶俑的發掘工作。 杜蘅看不遠處擋雨棚下頭發花白的老者,后者對她點頭微笑,心情很不錯,并催促江教授快帶她下場看看。 “傻了?” 江教授忽然笑。 似乎很喜歡杜蘅這副表情。 她的確喜歡。 驚訝,贊嘆,興奮,還帶一點不知所措,杜蘅文氣漂亮的臉蛋在這一刻鮮活得和任何一個初見秦代陶俑的考古工作者一樣。 這是他們考古人該有的表情。 江秀麗自己都沒發覺,她把杜蘅歸到“我們考古人”里了。 “昨天出土的車輪輻條江老師數過一次,夏老師又數了一次,一共40條,秦始皇陵銅馬車也就30條!” 薛燕妮一點藏不住話。 邊走邊說。 “這意味著什么?” 江教授突然停步。 側身看杜蘅。 她落在后面,正把《人民日報》內參原件和秦代陶俑照片交給嚴冬,這么重要的文件請他先保管,一會兒交還薛老教授。 發覺問題是沖她來的,小聲地說:“意味著馬車更穩,承重更大。” 一直把曠野當自家客廳,窮兇極惡走步子的女教授聽了,停在原地,等杜蘅快步走上來。 杜蘅走進她的打量范圍。 江教授一直盯著她,薛燕妮也沒敢說話,眼神在兩人之間看過來又看過去。 “江教授。” 嚴冬開口。 他的聲線很冷,向來冷。 警衛員的職業病,沒有下文,但其中的提示是存在的。 薛鼐薛教授請你帶杜蘅同志下場觀看出土的馬車。 他的提示蘊含在敬稱里。 出土馬車位于標記為m5的坑墓,還算保存比較完好,墓道已經清楚呈現。重點保護的地方,頂上用膠皮打出遮雨棚,兩名地質學者以及蘭同學正在現場盯看。 有幾名年輕學生正在底下,使用手鏟輕刮附表面的泥土。 另有幾名女同學在旁處理繭形壺和一些綠松石,興奮地討論著秦文化和中原文化。 杜蘅下到地底,站在該站的位置,江教授和薛燕妮反而慢她一步。 兩人沒想到杜蘅居然這么麻利。 “看不出來,你還有些武藝哩。” 江教授一高興,四川口音藏不住。 杜蘅沒吭聲。 說好的下場看看,到后來發展為江教授的現場課堂,主要聽講學生是杜蘅,將近兩個小時過去,要不是夏教授讓人過來問問吃沒吃飯,這堂課不知道會開到什么時候。 薛燕妮讓薛教授喊去。 杜蘅領了一份鋁飯盒裝的飯菜,進到指定帳篷里,看江教授給她布置的“作業”。 她有不錯的閱讀習慣,面對重要稿件,不可能一邊吃一邊看,所以她選擇不吃。 把手洗過,擦干,才翻閱江教授手寫的考古日記。 他們已經進行年代確定,從接近周人與秦人馬車制式以及相關器物出發,基本推斷為戰國墓。 杜蘅正看得入迷,腳步聲走近。 她聽到一聲“報告”。 接著是幾聲抽氣。 像是在懊悔這聲收不回的“報告”。她從稿件里抬起頭,已然認出嚴冬,探頭看。他站在帳篷外,手上捏著兩個迭在一起的鋁飯盒,那只漂亮的眼睛頻頻地眨,仿佛被風沙入侵。 “怎么了?” 杜蘅站起來,“是薛教授找我嗎?” “不,沒有。” 他否定兩次,眼神落在棉布口罩壓著的飯盒上,報恩似的也還她兩個問號。 “怎么不吃東西?是不是飯菜冷了?” 杜蘅告訴他,自己在看江教授的工作日記,怕把油污弄上去。 嚴冬沒說什么。 他走進,又走出,搬了條凳子來。 冷漠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公事公辦的樣子做這一切。 這頂帳篷是考古團隊臨時伏案的公共地方,只有一桌一椅,一個暖水瓶和一群搪瓷缸,其他多的什么也沒有。 嚴冬在自己腿上開飯鋪。 他坐下,把兩個飯盒分別一掐,不顧盈滿水蒸汽的蓋子在墊到飯盒下方途中可能存在的種種隱患,好在他的手要多穩有多穩,水珠沒有撒出一滴來。 爆炒胡蘿卜絲,韭菜炒豆芽,涼拌豆腐,油醬炒雞丁。 二兩的米飯,外加幾個紅糖小饃。 都在冒熱氣。 等到擺出來,才意識到自己行為不妥。該把飯菜放在椅子上才是,放在腿上算怎么一回事,要她從他腿上夾菜嗎? 想和她對坐吃頓飯,拿腿充桌子。 沒考慮自己的做法有多荒謬。 他心里慌張,臉卻是冷靜的。 又把飯盒蓋回去,這回水蒸汽報復他,趁手有些抖,把他褲子打濕了。 嚴冬的飯鋪在椅子上重新開張,擺好筷子。 “吃些吧。” “嚴冬哥,你吃過了嗎?” 嚴冬沒說話。 顯然沒吃。杜蘅將江教授的日記放好,去摸自己領的飯,摸到的是一盒冷冰冰,仿佛是尸體的飯菜。 正想說話,細物崩斷的響聲近在耳邊。 杜蘅的感知又在犯病,短短一秒,被惡作劇般拉長,她轉頭,看嚴冬。一秒間,把他皺眉,閃電般出手,注意到她的視線,一愣,又背手去擋傷口的動作慢放似的存進眼里。 他大概沒想到她會轉頭。 兩種意外同時發生,首先選擇捂住殘缺。 眼罩落地。 地面是一塊干一塊濕的灰泥,充滿隨機性,嚴冬運氣不佳,他伸出那只布滿燒痕的手,從泥面撿起眼罩,要往臉上系。 不想她眼睛受罪,潔凈可以不要。 “別,臟了。” 杜蘅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