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她也是被他從逃離中逮到了,她又哪來的權利對他說不,即使說了,他也自不會同意。 以往沈南枝的人生中也常有這般她無法拒絕,也不會有人給她拒絕機會的事,她向來是瑟縮的,懦弱的,逆來順受的,她只會垂下頭,默默接受了本不該屬于自己的命運,任由命運摧殘著她,甚至不會在面上和心底生出半分反抗之意。 可此時,沈南枝抿著唇一言不發,卻是沒由來地怒瞪了陸聞一眼,隨即便別過頭去,即使此刻無法抗拒他的意圖,也不想再多看他一樣,竟像是在賭氣一般,心底更是沒打算就這般認了命。 她仍是想逃,仍是無法接收與陸聞生出扭曲的關系來,她不知自己該怎么做,但總會再尋得機會的。 陸聞眸光暗了暗,他不知沈南枝心中所想,卻是被沈南枝這副鮮少出現的生動模樣勾得喉間止不住發干。 他緩緩滾動了下喉結,輕咳一聲,忽的起了身:“你先休息一下,若想吃些什么,便喚人去準備,我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沈南枝沒搭理他,直到陸聞轉身走出了房間,她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還未清靜一瞬,方才在屋外一直沒有離去的蘭芳便興沖沖走了進來,滿臉帶著意味不明的笑,看得沈南枝心底直發虛。 “沈姑娘,身子無大礙了吧?可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蘭芳走到床榻邊坐下,即使是問著她平常的問題,可蘭芳那滿眼想問點別的話題的心思完全藏不住。 沈南枝動了動唇,顯然是不想叫蘭芳多問她什么的,即使問了她也不知要如何回答,本是沒有胃口不想吃什么,但也很快開口接話道:“可有面條?不知昏睡了多久,只覺腹中很是難受。” 沈南枝心想著,這般說來,便可順利轉移了話題,豈知蘭芳聞言,像是瞬間找到了話題的切入點,滔滔不絕起來:“你昏過去整整一日,可不是會難受嗎,那時候我們一眾人趕到倉庫,那艘舊船上壓根沒有逃生小船,本以為走投無路了,沒想到舊船旁停靠的竟就是陸公子駛來的船,我們這會子已經過了春枝山了,沈姑娘,你夫君當真是個極好的人,不僅救下了大家,還用自己的船送大家伙去目的地,說是將剩下的人送到南下后,再行返回,沈姑娘你可真是好福氣,嫁了個這么好的夫君啊。” 蘭芳一口一個“你夫君”說得沈南枝腦子里嗡嗡作響,她想解釋,卻又根本沒法和蘭芳解釋,動了動唇最終也只能不自然問道:“還有多久到南下呢?” 蘭芳一聽,頓時有些緊繃了起來,忙開口勸道:“沈姑娘,你這是還在同陸公子置氣呢?他究竟何事惹著你了,叫你這般氣惱一個人便從長安出走了,說起來,我還從未去到過長安呢,那兒可是當真繁華,你與陸公子在長安日子應當過得也舒暢,這般一個人出走了也太過危險了,昨日瞧見陸公子時將眾人都嚇了一跳,他滿身是血,又面色陰沉,本還以為是和那群人一伙的呢,可顯然他這些日子尋不到你日子也不好過,他心里自是極為在乎你的。” 沈南枝心里實在崩潰,果真是女兒如母,起先老婦人在時不覺得蘭芳有多嘮叨,這會子沒了老婦人在,她竟也是這般話匣子打開了便閉不上之人。 蘭芳所問這些問題她一個也答不上來,更甚她已是極力在轉移話題了,也不知怎的,自己不管說什么都能叫蘭芳把話題給扯了回來。 她實在不是不怎擅長與人周旋,即使蘭芳并非惡意想要逼問她這些,但她也無法將自己的為難表達出來,只得抿了抿唇,極為生硬地轉移道:“說來話長了,我可否先吃些東西?” 蘭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得起勁,竟連正事都給忘了,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撓著頭,起身便道:“是我疏忽了,我這便去喚人準備。” 沒過多時,便有丫鬟端來了熱騰騰的面條,沈南枝本是沒什么胃口,但叫這香味一勾,倒也有了些食欲。 蘭芳似是被人喚去忙別的事了,這也得以叫沈南枝松了口氣,她靜靜在屋中吃著面條,腦子里卻不由得思緒起此時的情況。 陸聞本是陸家并不得寵的庶子,其余更多的她并無了解,但此前怎么看他都不像是會有擁有這樣一艘輪船的實力,更甚船上的下人和隨從,以及他一并帶來將眾人從幾個惡人中解救出來的高手。 陸聞實在隱藏得太深了,若他當真僅是個無權無勢又在國公府默默無聞的庶子,此番就算她被他發現了蹤跡找了回去,之后應當也能得以找著機會逃離。 可,陸聞顯然并不似她所知曉的表面。 那他為何要曲縮在國公府掩藏自己的實力,他又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呢? 沈南枝越想便覺得思緒越發混亂,直到一碗面條都吃完,她也未能理清自己的思緒,便索性不再多想了。 本以為此處距離南下還有很遠的距離,倒是沒曾想入了黃昏,輪船便將要抵達南下的云水碼頭了。 陸聞入屋時,沈南枝正立在窗邊看著不遠處熟悉又陌生的云水碼頭縮影發怔,直到他出聲才將她喚回了神:“快要靠岸了,可要去同那些人道個別嗎?” 沈南枝回頭看去便見陸聞已是步步向她走來,她捏了捏指尖才忍住自己沒有下意識向后退,只覺自己若是做出避開的姿態只會讓陸聞向她靠得更近。 好在陸聞只是走到了她跟前便停下了步子,沈南枝視線下意識又飄忽到了窗外,輪船在逐漸靠近云水碼頭,待到船上的其余人離開后,這艘輪船便會再度啟程,返航前往長安。 她不知自己這一路是否還得以有機會逃離,亦或是被迫回到了長安又是否能尋得機會回去。 沈南枝眼眸里生出幾分掙扎來,不想認命又無能為力,一時間沒能抽出思緒回答,卻聞陸聞忽的又開口道:“怎么,想回南下看看嗎?” 沈南枝一怔,似是沒想到陸聞會主動提及這個提議,她以為他會想迫不及待將她抓回長安困于國公府內,可若是她能在南下,在陸聞所不熟悉可她卻是很熟悉的地方停留,說不定當真能找到逃離的方法。 沈南枝眨了眨眼,聲音低微有些心虛道:“可、可以嗎?” 陸聞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好似能洞悉人的心緒一般,他靜靜看著沈南枝,僅是片刻沒有答復,便叫沈南枝心底越發心虛,只覺自己心中的算計就這般叫陸聞察覺了。 她有些懊惱地在口腔下輕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她的確涉世不深也無高深的城府,陸聞這般一套話便叫她暴露了自己的意圖,陸聞不會同意的,甚至她愚蠢的行為會打草驚蛇,叫陸聞將她盯得更緊。 沈南枝不想自己的逃離計劃還未實施便叫陸聞生生扼殺了,忙想開口欲蓋彌彰解釋什么。 卻不料,陸聞視線微動,從沈南枝面上移向了窗外,給了她一瞬喘息的機會。 他看著那逐漸靠近的碼頭,似是在思索著什么,片刻后動了唇角緩聲道:“可以,那便多留幾日,我也想,看看嫂嫂曾生長的地方。” 第44章 待到沈南枝當真同陸聞一同下了船, 她仍是沒能想明白陸聞那番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究竟是看穿了她的意圖,還是并未注意到, 所說之言僅是字面意思。 不待沈南枝思緒清明, 陸陸續續下了船的眾人便將她圍了個嚴實。 “沈姑娘,此番當真多謝你了,若不是你, 我這把老骨頭這時候還能不能到南下都不一定啊。” “說什么不吉利的話,也不怕污了沈姑娘的耳朵, 沈姑娘, 萍水相逢,短短幾日, 但老身真是三生有幸遇到了你和你的夫君,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若是有什么能需得著的,盡管和我老趙提啊。” “沈姑娘, 想不到你人美心善還這般英勇, 還是咱們南下走出去的姑娘,當真給咱們南下漲了臉啊。” “這幾日在南下好好玩,許久沒回來了吧, 衣食住行我讓我家那小子給你照看著, 你可千萬別同我客氣。” “沈姑娘,若是得閑也可上咱們家坐坐,家鄉菜是否也許久未吃過了,我家這老婆子別的不說, 南下菜可是一把好手, 比外頭館子里的都要正宗。”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叫她一時間應接不暇, 更是不知要如何應對這樣的場合,也插不上什么話來回應大家的熱情。 而這份熱情于她而言,實在太陌生了。 她好像從未被這么多人熱烈地注視過,長久以往,無人認可她,無人在意她的存在,更無人會對她毫無保留真誠炙熱地展現著他們的善意。 可這些人,她僅認識還不到兩天,甚至好些人,她連話都未曾與他們說過。 他們……怎會如此熱情…… 沈南枝心里涌上復雜且難耐的情緒,她顫動著胸腔,卻因不知如何承接這份熱情,生疏瑟縮地下意識便想要后退。 可身子又僵在了原地,如若她如往常一樣瑟縮了身子,后退垂了頭,那些人會覺得她很奇怪吧。 就在她微張著唇快要被自己一口氣憋得喘不上氣時,忽的有一個身影從人群中貼到了她身側,一只臂膀自然而然摟住了她的腰,耳畔傳來隔絕開周圍聲音的清晰低聲:“別低頭,笑一笑。” 沈南枝一怔,沒有轉頭,卻知道此刻擁著她的是陸聞。 腰間的手掌隔著衣衫傳來令人無法忽視的溫度,整個后背感受到他結實的臂膀,她嬌小的身子像是要縮進他的懷中了一般。 可耳畔回響的聲音卻令她下意識按照話語所說那樣緩緩有了動作,她抬起了頭,一雙清澈的瞳眸中湛著盈光點點,唇角不可抑制地上揚,并非刻意,她是真的,很開心。 直到她當真綻出笑來,心中繃緊的那根弦便在這一刻松緩了,沒有斷裂,沒有再收緊,而是順著她的心弦,一縷縷纏繞進了胸腔:“謝謝大家,我也很高興,與你們相識。” 腰間的手掌不知在何時收緊了幾分,有人注意到兩人親昵的姿態,忍不住捂嘴笑了起來,眼神變得曖昧,令原本忽視了這一點的沈南枝霎時意識到自己方才竟默許了陸聞的舉動。 心頭一慌,她正要有動作,陸聞卻先一步放開了沈南枝,叫她那一股氣憋在了胸口不上不下,只聞他對其余人道:“大家趕路許久,都且先回去歇息吧,南枝身子剛恢復,我便也先帶她尋個客棧落腳了。” 眾人聞言,這才意識到天色已晚,大家伙拉著沈南枝說了半天,都忘了她才剛從昏迷中蘇醒不久,這才一一道別,逐漸散了去。 直到周圍終是安靜了下來,沈南枝下意識看了眼仍站在身旁一動不動的陸聞。 從他方才收回了手臂后,他便一直站在和她僅相隔一拳的距離,沒有要行動的意思,也沒有要再靠近的意思。 想要在南下多留幾日是沈南枝的意思,但她心中所想自然不是想要游玩亦或是回顧以往,但她當然知道必須要掩藏好自己的意圖,若是叫陸聞發現了,后果不堪設想。 這里的街道房屋她很是熟悉,即使過去了十幾年,似乎也沒怎么變過,對此自是讓她很有信心,可最重要的是從陸聞身邊逃離后,又要如何掩藏自己的蹤跡不叫他發現。 沈南枝至今也不知陸聞是怎么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知曉她不見了,又一路追蹤著她的行徑準確無誤找到了她所上的那艘游船。 自是沒可能直接問的,沈南枝微垂著眼簾好似一如常態,心里卻是在飛速盤算著各種可能性。 所以陸聞突然出聲時,將她嚇了一跳:“想在酒樓用晚膳,還是回客棧用?” 沈南枝一個激靈,在掩藏心事這方面實在不怎么在行,慌張地看了陸聞一眼也不知他是否會察覺什么異樣。 但陸聞只是平靜地站在原地,目光并沒有緊鎖她,在開口后也不再多言,靜靜等著她的回答。 他輕松自在得叫人有些心慌,沈南枝動了動唇,權衡一番后低聲應道:“在外面吃吧。” 話落,她忽的又想起了什么,心底又是一番掙扎,但還是鼓起勇氣道:“可否不去酒樓,我知曉一個地方,以往與母親……總是在那吃。” 沈南枝話語頓了一瞬,她是想說與母親務工之后,便會在那里草草解決了吃食,但到底是省略了那一部分。 雖是如此,但那處也絕非是什么拿不出手的小館子,那家店生意一直很好,老板娘手藝一絕,沈南枝幼時便是常在他們那露出的廚房瞧見老板娘做菜的身影,看得多了,竟也覺得有興趣,而后依樣畫葫蘆照著學,雖是沒學著老板娘的絕技,但也自己摸索了一番技藝,熟能生巧,便也越發會做菜了。 后來沈南枝在長安聽聞那家店擴張了,店面更大了,生意更加紅火了,當陸聞此前說到她若是開家館子時,她當即想到的,便是那家店兩夫妻在店里忙碌的身影。 從清貧到忙碌奮進,同甘共苦到如今生活過得越來越好。 當真是很難叫她不為之向往的。 不過沈南枝這般提及,陸聞當是不可能知曉她心中這般僅是想去看看那家店如今的模樣的純粹想法,只怕會以為她是在偷摸著計劃什么,想要借機逃跑。 意識到這點,沈南枝頓時有些后悔提出這茬了,張了張嘴,正要說酒樓也行,陸聞卻很快點了點頭:“嗯,那嫂嫂帶路吧,遠嗎?” 極為自然的,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住在國公府最偏遠荒僻的小院的少年,干凈純潔,心思單純,乖巧得像是不諳世事的鄰家小弟。 沈南枝險些被晃了心神,抬眸看了眼陸聞沉黑的雙眸,又迅速移開了視線,低聲道:“不遠,走路便能到。” “嗯,那走吧。” 夕陽西下,兩人并肩而行,將影子拉得很長。 沒了那些下人和侍衛隨行,陸聞一路上也極為放松和隨意,好似那個千里迢迢兇神惡煞追趕而來要將她捉回的模樣從未存在過,此刻也絲毫不擔心她會突然逃跑。 僅像是兩個同行之人,到了黃昏時分在一同前去一處吃飯的地方,安靜,隨和,自然,也舒適。 沈南枝本應該不安的,更應該在此刻多多思慮一番自己之后的逃跑計劃。 可她卻集中不了自己的思緒,迎著逐漸落下的夕陽,她腦海中放空了一切,能聽到身旁同行人傳來的均勻的呼吸聲,兩人重疊在一起的腳步聲,以及微風輕撫過耳畔的呼聲。 為什么,一定要將她抓回長安去呢。 為什么,一定要回那好不容易逃出的國公府。 轉過街頭的轉角,落日已完全藏入了山林之中,天色暗了下來,街道兩邊亮起了燈火。 沈南枝抬眼時,便瞧見記憶中那間四四方方的小店明晃晃的招牌,只是如今那小店已擴張到兩層樓,門前寬敞明亮,還有吆喝的小二,和不斷從里面傳來的熱鬧之聲。 “到了。”沈南枝眼眸映上了光亮,她抬起指尖指了指不遠處的店面,難掩面上的欣喜。 陸聞落在陰影中的瞳眸將她此刻的模樣盡收眼底,眸底晦暗了幾分,隨著腳下往前幾步后,光亮照進眼眸,他這才緩緩移開了視線,低低應了一聲:“嗯,進去看看吧。” “客官,兩位嗎!里邊兒請。”門前的小二看上去年紀不大,一見兩人便上前熱情招呼了起來。 沈南枝拘謹地點了點頭,往前來這家店時,店里僅有老板和老板娘兩人,沒有更多的人手來招待客人,她與母親也不是來吃喝享樂的,從來都是匆匆走進店中,坐到最角落的位置,點上當日最便宜的菜色,匆匆吃過便會離去了。 再到后來,她也很少有這般去飯店進酒樓的時候,即使跟著去了,也是畏畏縮縮跟在家人身后,他們選擇坐在何處便跟著坐在何處,他們開口點上什么菜色,她便跟著吃什么菜品。 所以這會,沈南枝下意識就側頭去看陸聞,等著陸聞開口與小二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