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那天晚上我被關在房內,哥哥終于出現了。 他看起來很抱歉。在他開口說話之前,我已經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奇怪,為什么我能摸到他呢?甚至他的香味也是家里洗衣液的味道。他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同。甚至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里,他的胡子變得更長了,扎得我的臉有一點點癢。 我特別想他。 他站立在原地,讓那個擁抱變得更長。最后他向我道歉:“……對不起,其實是我沒有意識到。” 我問:“意識到什么?” 他摩挲著我的后腦勺。沒有見面的那些天,他好像一下子長大很多。一下就從那個青春期的男孩子變為大人的感覺。 “我沒有意識到,其實我不存在。”他的聲音沙啞著,說出我們都刻意無視的現實。是啊,我就是在那一刻才明白,過去的那些年我早已經察覺到許多端倪,但我不愿意直視事實。或許他也是一樣。哪怕他能指導我做出很多道題,但高年級的高分榜里始終沒有他的名字。哪怕他跟我同行時說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我倆都笑得喘不上氣,身邊的朋友卻無動于衷……他們只是一直都覺得,我是一個特別擅長幻想的小孩,有一個幻想中很厲害的哥哥,成績好人品好,把我照顧得不諳世事。 或許你們看到這里也會覺得是這樣。 但其實沒有人再像他那樣愛過我。自從我嘗到愛是什么滋味,我就再也不會懷疑他的存在。后來我努力長大,遇到一些不會評判我的朋友,她們很好。她們聽了我的故事,覺得我愛上鬼魂雖然很神經質,但是也堪稱偉大,尤其那個鬼魂是我哥哥。 但她們覺得我偉大的前提是這整件事特別糟,特別難以容忍。可是不是那樣,這件事完全不糟糕。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我只是覺得遺憾。因為我就算盡全力想把他的這份好帶到世間,我仍然活不出他的人生,無法代替他活出他的人生。 6、 也是在那個晚上,我們達成了共識。準確來說,是他一直在勸說我。 他道了太多次歉。他說他從窗戶跳下去之后,才真的意識到自己是個幽靈。不會死,也不會碎。他為此遭受重創,沒臉來見我。但后來他還是替我解圍了。哥哥嘛,心總是那么軟的。 他對我提出唯一的要求:“從今以后,你要假裝我不存在。” 我在那時候又跟他玩文字游戲:“所以說,你其實存在?” 不過我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認定了,無論對他人來說真假與否,他對我而言就是存在的,就是唯一的。他笑了,我最喜歡看他笑。清朗的少年模樣,笑起來鼻子有點皺起,像小貓。從那時一直如此。 盡管如此,他頂著那張不會老的臉對我繼續說:“你要假裝我不存在,這樣爸媽也不會為難你。明天你會去學校上學,如果太困了起不來,假裝生病也沒關系……但不是現在這種病,你明白嗎?答應我,你會做個普普通通的學生,考上大學,然后離開這兒……” 我打斷他,不讓他說下去。我只想跟他待在一塊兒,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病得不輕了。我答應了他的話,作為交換,他要一如既往陪我睡覺,做我最最好的安慰熊。 7、 就從第二天起,按照哥哥的要求,我開始扮演普通的初中生。首先對爸媽演戲,假裝自己已經完全忘記這件事。他們的疑慮逐漸被打消,直到終于放心下來,回到外地工作。家里這下只剩保姆阿姨、哥哥跟我,跟從前一模一樣。 我們每天一起上學,放學后一起回家。他升上了高一,事實上他也真的會去高一的教室聽課。關于鬼魂的入學流程,整個事情是這樣運轉的。在開學初期,他會在各個教室晃悠一圈,選一個自己比較喜歡的班級,就這樣旁聽一學期。 我起初還羨慕他的自由,那時我年紀太小,甚至還問過他干嘛要去上學這種蠢問題。不過他不知道,后來我有為這件事偷偷哭過。記得那一次,我抱著好奇的想法路過他的教室,想看看他在干嘛。 高一(2)班,正在上數學課。教室最后面堆著舊桌椅的殘肢,他坐在那一片廢墟上。陽光打進來,塵埃飛舞。他的表情十分專注,老師講到一道十分的大題,問誰會解。沒人舉手,除了他。 那只手在空中虛虛晃悠幾下,他露出一個自嘲的笑,而老師已經在黑板上開始寫解。世界的棄子,我的哥哥。我為此大哭一場,躲在被子哭,枕頭哭濕又干掉。我沒有再問他為什么要上學。原來那時候我擁有的真實,對他而言那么難以觸及,同時是十分殘忍的。 我開始想有什么辦法能讓大家知道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