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哪怕死了，進(jìn)了陰曹地府，到了閻王面前，白合存依然是她生身父親。

    芙蕖將琵琶交由吉照收起來，慢條斯理地卸下了指甲。道：“你是白府里的小姐？怎么長得這樣小？”

    她假裝不知道女孩的真實(shí)年紀(jì)。

    白小姐想必早有說辭，聽人這樣問，便極干脆地答道：“幼時(shí)身體不好，母親去的早，病了一場，便長得慢些。”

    戳穿一個人的謊話很容易。

    芙蕖本身就是個擅長說謊的人，她最知道謊言的弱點(diǎn)在哪里，她用和善的眼光在女孩的臉上端詳了片刻，假裝真心誠意道：“你和母親長得很像，尤其是……這雙眉眼，簡直得了七八分神韻。”

    白小姐倏忽便笑開了：“是嗎，我身邊的嬤嬤也常這么說，還有我娘，總抱著我，說我長得極像她年輕的時(shí)候……”

    她剛剛還說母親去得早。

    吉照好生嘆服。

    等白小姐終于自己反應(yīng)過來說錯話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晚了。

    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了。

    她的眼睛里除了警惕，更多的是恐慌。

    何來恐慌呢？

    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肯定有人教導(dǎo)過她，說錯了話將會有怎樣嚴(yán)重的后果。

    芙蕖微笑起來，道：“我是來教你琵琶的，我進(jìn)府時(shí)托人贈給你一把桐木的琵琶，不知你見到?jīng)]有。”

    白小姐低頭囁喏：“見到了，但是……我不會。”

    芙蕖問：“想學(xué)么？”

    白小姐點(diǎn)點(diǎn)頭，復(fù)又搖頭。

    芙蕖：“你是白家的小姐，是主子，想學(xué)就點(diǎn)頭，我教你。”

    白小姐歪起頭看她，一雙杏眼水靈靈的，但是并不干凈，里面蘊(yùn)滿了不知名的愁緒。

    她張了張嘴。

    芙蕖屏息靜待她的回答。

    驀地，門庭外傳來了一聲冷淡：“白妙萱。”

    白小姐渾身一顫，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抱膝蹲下，不敢回頭。

    芙蕖望向門外。

    白夫人此刻的形容沒有那么得體，發(fā)髻盡管盡力理過的樣子，但仍是亂的，華服上的褶皺也沒有撫平。

    不難看出，她小憩中接到消息，匆忙趕來甚至來不及打理儀容。

    芙蕖不擔(dān)心她聽到什么。

    因?yàn)樗缫言诩盏陌凳鞠拢⒁獾介T庭外的動靜。白夫人一路疾步趕來，直到邁進(jìn)門檻時(shí)，才堪堪放慢了姿態(tài)。

    白夫人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女兒，抬頭對上芙蕖無辜的目光，說：“我敬十七姑娘是客，不料姑娘竟倚勢欺人，駙馬爺就是這樣教導(dǎo)手下人的？”

    芙蕖起身福了一禮：“夫人萬安，駙馬爺當(dāng)然是教導(dǎo)妾身在傳授技藝上不可不盡心，更不可藏私。白小姐若有此意，妾將傾囊相授。”

    白夫人轉(zhuǎn)臉對身后的劉嬤嬤道：“把小姐帶回房中去，郎中說了，病中不能見風(fēng)，小姐任性，你們也縱著她胡鬧？”

    劉嬤嬤躬身上前，領(lǐng)了白小姐退了下去。

    芙蕖目送她們離開，白小姐可謂一步一回頭，最終滿眼絕望地消失在了門外。

    白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駙馬爺?shù)娜嗣矗俊?/br>
    芙蕖與她對視良久，嘆氣：“也罷，既然夫人實(shí)在不喜，妾今日便向白大人告辭離府，駙馬爺面前，妾便自己想辦法交代吧，駙馬一向待人溫和，妾將白府難為之處說明白，駙馬爺也不會怪罪妾的。”

    此事若是說個分明。

    駙馬是不會怪罪她，怕是要對他們白家心脆芥蒂了。

    白合存那是個什么德行，能官至五品，憑借的絕不是自己的本事，盡是道上汲汲營營換來的門路。

    要知曉，討好人不容易，得罪人卻容易得很。

    今兒個她若是將駙馬給的嘴了，往日里所有的經(jīng)營，便要緊跟著潰散大半。官職有升就有貶，等一次五年的升遷不容易，但一次犯錯貶出京的機(jī)會處處都有。

    白夫人只能捏著鼻子與她周旋：“駙馬爺?shù)男囊猓准也桓役`踏，十七姑娘若是不嫌，可以多留幾日，待小女的病稍好一些，再授琵琶如何？”

    芙蕖笑道：“自然不嫌。”

    待到白夫人離開，吉照扶了她一把，低聲問道：“姑娘，咱們這般強(qiáng)留在白府里，到時(shí)候會不會引得主人家的厭惡。”

    芙蕖：“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很遭人嫌了么？”

    吉照點(diǎn)頭：“但這份嫌棄來的太莫名其妙了，我們還什么都沒做呢。”

    芙蕖道：“底線到了，兔子就該咬人了，我倒要看看她能退到哪里。”

    吉照從這話中品出了一些熟悉的瘋勁兒，急忙出言提醒：“姑娘，萬事都要以自身為重。”

    芙蕖側(cè)頭瞧了她一眼，道：“當(dāng)然，我一定惜命。”

    正廳里。

    白合存袖手站在一側(cè)，面前摔了一地的碎瓷。白家的家底豐厚，錢多，各種收藏雖品味堪憂，但都值不少錢。白合存面對著一地的狼藉，連一絲心疼的表情都不敢表現(xiàn)出來。

    白夫人摔累了，一指地板：“跪下。”

    白合存小心翼翼地踢開地上的瓷碴子，雙膝跪了下去。

    白夫人指尖戳到了他的鼻子上——“你干的好事？我怎么交代你的？喝酒了，喝醉了？胡言亂語是吧，請回來這么一尊菩薩，你想怎么打發(fā)她？”白夫人越說越急，越說越氣，順手抬起就是一耳光。

    白合存臉上浮現(xiàn)了紅腫，悶頭低聲道：“夫人別急，我想辦法，我這就想想辦法。”

    白夫人瞇眼居高臨下的看著這個窩囊男人，冷冷的說：“我給你機(jī)會，三天，你若是不能將人安撫送走，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處置了她……年輕的丫頭片子不知天高地厚，踏進(jìn)了死路還不自知。偷看見了我的秘密還想全須全尾的離開，做夢。”

    白合存面露驚嚇：“夫人……不可啊！”

    白夫人怒喝：“閉嘴！你想替她求情？你還是先考慮考慮自己吧，別忘了，你還有什么握在我手里！”

    白合存臉色刷的慘白，頹喪的低下了頭。

    盡管已經(jīng)很小心了，膝下還是有碎碴子扎進(jìn)了皮rou里，尖銳的痛直往心上鉆，衣衫下早已沁透了血。

    吉照趴伏在房頂上，屏息像一座沒有生命的雕塑，她的耳力和眼力，都是同仁中的佼佼者，掀開一張瓦片，從那方寸的縫隙中，她將廳內(nèi)的一切盡收眼底，話也一字不落的都記下了。

    白家的內(nèi)務(wù)屬實(shí)是出人意料了。

    但是哪怕面前的情景再離譜，吉照也不會顯出一絲一毫的驚詫。她們仿佛都有一種獨(dú)特于旁人的技巧，將自己短暫的變成沒有感情只有腦子的工具。

    白夫人教訓(xùn)完丈夫，離開正廳便要往后院去，吉照盯著她走的方向，應(yīng)是白家小姐的院子。

    她猶豫再三，想起了芙蕖的交代，沒跟上去。

    而正廳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了嗚咽聲，吉照低頭一看，是白合存趴伏在地上，捂著臉，抑制不住地慘哭。

    第46章

    吉照將所見所聞回到芙蕖身邊,詳細(xì)說了個明白。

    芙蕖起初還一臉淡然，逐漸變得一臉沉郁和冷漠。一整個下午都坐在窗前愣神，沒再說一句話。

    晚些時(shí)候,白夫人身旁的劉嬤嬤來了。芙蕖見著這位曾經(jīng)的乳母就就覺得心口不順，再一想到自己小時(shí)候竟是吃她的奶水長大的,更像吞了只蒼蠅一般。

    劉嬤嬤在窗外就見著她了，于是停下腳步說：“我們夫人說明日親自送姑娘回駙馬府里去,您不必?fù)?dān)心受責(zé)難,其中難為之情我們家夫人自會稟明駙馬。”

    白夫人的嚴(yán)防死守,到底不給她任何滲透的機(jī)會。

    吉照轉(zhuǎn)了身子望向她,也在等她的決斷。

    芙蕖竟一點(diǎn)頭，應(yīng)了：“好啊。”

    吉照不防備她的忽然妥協(xié),明知道其中有鬼,空手回去實(shí)在是太灰溜溜了。謝府的人只拿出這點(diǎn)本事，太令人笑話了。

    待劉嬤嬤走后,吉照忍不住：“姑娘？”

    芙蕖點(diǎn)著窗欞,說道：“去查一查這位劉嬤嬤,就現(xiàn)在,我等你的消息。”

    進(jìn)府之前,吉照遞給她的信息里,囊括了白家所有主子的祖宗旁支，卻沒留意他們家的奴才下人。

    芙蕖說：“不急在一時(shí),我會讓她們請我留下。”

    吉照點(diǎn)了頭，片刻不耽擱,說去就去。

    芙蕖在院里呆了一會兒,走出門,發(fā)現(xiàn)門口好多丫鬟婆子在附近守著,一見她現(xiàn)身，齊刷刷的瞧了過來。

    芙蕖環(huán)視一周，招手叫來一個丫鬟，道：“幫我跑個腿，上街去買一樣?xùn)|西可好？”

    這些丫鬟們負(fù)責(zé)盯著她，萬事自己做不了主，定然是要回了上頭再做決斷的。

    丫鬟眨著眼睛吞吞吐吐。

    芙蕖自顧自道：“去給我買一壺鹿梨漿，記住，要塘前街上，燈籠坊對面的那家鋪?zhàn)印！?/br>
    小丫鬟聽愣了，重復(fù)了一遍地址，在心里記下，她尋常不怎么出門，芙蕖說的這個地方她沒聽說過，也不知道在哪，只打算到白夫人那回稟的時(shí)候，順便找人打聽一下。

    可旁邊幾個老道的婆子一聽那個地方，皆目露疑惑，面面相覷。

    芙蕖身影款款地回到門里。

    小丫鬟一轉(zhuǎn)身，見幾個嬤嬤神情有異，便虛心問道：“嬤嬤，你們可知這個地方在何處？”

    那嬤嬤猶豫著說：“這個地方……不是在我們當(dāng)年住的揚(yáng)州鄉(xiāng)下嗎？燕京城里可沒聽說有這條街啊。”

    小丫鬟一愣，更加有幾分摸不著頭腦。

    讓幾個婆子給她出主意：“你還是給夫人回一聲吧，或者先去問問劉嬤嬤也可。”

    小丫鬟一想夫人那嚴(yán)肅的面孔，心理本能的發(fā)怵，還是先往劉嬤嬤的院中跑去。

    小丫鬟跑到了劉嬤嬤的跟前，將芙蕖的話原封不動的轉(zhuǎn)述了一便，正在處理雜物的劉嬤嬤，手中的花盆哐當(dāng)落地。

    劉嬤嬤的臉上明顯露出驚恐的表情，倒不是因?yàn)檫@一個花盆兒。今兒個白府里砸了不少東西了，也不差一個白瓷的花盆。

    “塘前街，燈籠坊對面，鹿梨漿……”

    劉嬤嬤踩著瓷片走過去，嘴里喃喃念叨著這個地方，驀地開始捂著胸口小幅度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