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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應照我 第36節

    謝慈心里琢磨著他爹死前傳給荊韜的私信,越細品越覺得其中含義深遠,并非浮于表面。

    ——“將來你危殆之時,務必關照一二。”

    那時候,先帝病重,他剛被破格提入內閣,滔天的權勢劈頭蓋臉地壓在了身上。輔政大臣哪有那么好當,做到最后,不是把皇帝殺了,就是讓皇帝把自己殺了。

    他爹保不齊真做好了讓他造反的準備,而且還事先與北境這邊打上了招呼。

    謝慈心里在想事情,便顧不上之前的胡鬧。

    芙蕖把枕頭鋪高,他和衣就躺了下去。

    結果沒得機會休息,他才剛閉上眼,營帳外又熱鬧起來了。

    謝慈給了芙蕖一個眼神。

    芙蕖會意,道:“我去看看。”

    她出了營帳,東側緊挨著的就是荊韜的將軍帳,帳前多了幾匹馬,她剛邁步走過去,便見一個人影從那片熱鬧中脫身,匆匆朝她的方向趕來。

    芙蕖停住腳步,等他近一些,發現是神鳧。

    神鳧趕到她的面前,跳脫如他,此時也有些慌亂的模樣,他說:"燕京的圣旨到了,謝大人抗旨出京,身為朝中重臣卻私通武將,皇上懷疑其心不軌,命大將軍即刻扣下謝大人,押他回京受審。"

    趙德喜一路追到北境傳旨來了。

    皇帝到底是皇帝。

    北境戍邊的將軍們被困于此地多年不得歸家,縱使嘴上怨言頗多,也從未真正起過造反的念頭。

    圣旨不可違。

    神鳧道:“大將軍可以拖住一時半刻,你們先避一避吧。”

    這種事芙蕖不能拿主意,她轉身準備進去詢問謝慈。

    一回頭,卻見謝慈早就不聲不響倚在門口了。

    芙蕖當即知道什么也不用說了,只靜靜地等著他的決斷。

    謝慈手里還抓著那虎皮小毯子,慢條斯理的折起來,放進芙蕖懷里,讓她好好收著,緊接著,大步走向將軍帳。

    “皇上也知道大將軍鎮守北境多年辛苦了,說實話,您年紀大了,早該告老還鄉享清福了,咱們陛下不是不掛念您,實在是北境戰事特殊,不容胡鬧,放眼當朝,實在找不出第二個人能擔此重任,所以呀,北境還是得辛苦大將軍照料,皇上畢竟還年少呢,等將來,吾主真正能攬權了,必定徹底料理了北鄂那起子叛軍游勇,大家都不用在這啃雪碴子啦!”

    帳中人聽了簡直都氣到發笑。

    那小皇帝以為打仗是過家家呢。

    躺在他的高床軟枕上,夢里騎著戰馬指揮者陰兵三百萬,能把陰曹地府都給降了。

    荊韜不屑于和個閹人置氣,淡淡道:“皇上還有這份心是臣之幸。”

    趙德喜蹬鼻子上臉道:“還是大將軍明事理啊,瞧瞧,咱們皇上今年春剛巡完京郊的莊稼,就先給您的北境撥了六十萬的軍餉,別地兒可都沒這份恩寵!”

    他竟然有臉把朝廷撥得軍餉稱之為恩寵。

    且不說現在那六十萬兩白銀一根毛都沒摸著,就憑荊韜對京城里那些蛀蟲的了解,那錢到手能有十萬就算是他們手下留情了。

    趙德喜端起面前的粗茶,牛飲了一口,然后緊鎖著眉頭,忍住吐的沖動,強行咽了下去。

    荊韜現在有多想戳死他,他就有多不知好歹。

    趙德喜自認為寒暄夠了,嘗試著把話往正題上引:“大將軍,咱家一路追著謝慈那廝的蹤跡而來,聽聞他進了北境的軍營,還受到了您的禮遇……您之前不知情,不知者不罪嘛,如今咱家帶著圣旨到了,大將軍是不是該動起來啦?”

    荊韜不會抗旨不尊。

    趙德喜一雙老眼瞧得清楚。

    他說完便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等荊韜的回復。

    荊韜在沉吟。

    趙德喜笑著。

    謝慈被他的謝家舊部親手押解回京,臉上會是什么表情呢?

    他可太期待了。

    他話音剛落下不久,將軍帳的門一掀,謝慈竟就這么迎著諸位的目光走了進來,陰惻惻的目光往趙德喜臉上一掃,慢言道:“圣旨?皇上下的什么旨?經我同意了么?”

    一屋子人全都愣了。

    早聽聞燕京城里,皇上的嘴和手都握在輔政大臣謝慈的手里,但親眼所見,還是頗為震撼。

    謝慈踢開了趙德喜面前的桌案:“圣旨呢?”

    薄如蟬翼的刀鋒挑著他的冠纓。

    趙德喜哆嗦著舉起手,指著荊韜的方向:“圣旨已宣,謝慈,你想造反嗎?”

    荊韜把明黃的圣旨從懷里拿出來,端端正正地擺在案前。

    謝慈收了刀,單手拿了圣旨,攤開一瞧,冷笑一身:“假傳圣旨,趙德喜,你膽子夠大啊!”

    趙德喜一聽急了:“謝慈,你莫血口噴人啊,圣旨是皇上親自擬了,蓋上傳國玉璽后,才交到咱家手中……”

    謝慈打斷道:“傳國玉璽是假的,圣旨就是假的。”

    趙德喜叫破了音:“傳國玉璽不可能是假的!”

    謝慈:“傳國玉璽缺了一角,用黃金補了缺,工匠的技藝非一般的純熟,但玉璽終究是玉璽,缺的一角印在旨上,還是能瞧出端倪的。”他將那所謂的圣旨扔到了趙德喜面前:“趙公公,睜大你的眼睛,仔細瞧瞧。”

    趙德喜聽他說的有板有眼,心一下子涼了大半,他不信服地將圣旨撿起來,對著燈下仔細一瞧,剩下半顆心也涼了:“怎么會呢……”他嘴唇都在抖,疑道:“皇上怎么會給我一張假圣旨呢……”

    謝慈居高臨下地嘲諷道:“當然是因為——皇上手里沒有真正的傳國玉璽了。趙公公,我離京這么遠,怎能不防一手呢。”

    圣旨是假的。

    謝慈刀鋒一挑,直接將其撇進了火里。

    “拿蘿卜刻個璽就想把我玩死,皇帝到底是年少,我不怪他,可你們這些老人兒怎么也不知勸著些,就由著皇上胡鬧?”

    聽聞真正的玉璽落在了謝慈手里,趙德喜原本囂張的氣焰一掃而空,奴顏媚骨的奴才最會審時度勢了,他一點也不想勞動謝慈拿出真正的玉璽,當場判他個斬立決。

    北境山高皇帝遠,連個能給他收尸的人都沒有。

    假圣旨燒成了灰,往半空中浮起了余燼,能聞到宮里御用的墨香。

    玉璽雖然是假的,但皇帝的筆跡是真的。

    趙德喜:“啊……哈哈,皇上的確年紀還小呢,陛下他也是心里掛念謝大人,想早日迎您回京,才這般胡鬧的,誰家孩子小時候不調皮呢……謝大人哪,您就聽老奴一句勸吧,北境苦寒,您的根兒不在這,您若是有事追更婆婆文柔文來企餓群五二寺久凌罷爻玖二要辦,咱家可以等等,您還是早日跟咱家回京吧。話說回來,您也知皇上年少,城府不深,將他自己一個人擱在京里,您真能放心啊?”

    趙德喜固然是個攪屎棍子,可他最后一句話,仍是戳進謝慈心坎里了。

    他的根不在北境,燕京城里才是他的戰場。

    他離京的時間足夠久了,朝堂上那些老家伙更不是省油的燈。

    小皇帝還能支撐多久?

    謝慈轉臉對芙蕖道:“捆起來,埋了。”

    芙蕖一個女人家哪能做得來這事。

    到頭還是得荊韜出面打圓場。

    他將趙德喜一行人“請”進了軍帳中住下。

    保證事成之前,出不了任何幺蛾子。

    謝慈原本的計劃不變,等天明動身探查當年被掩埋的真相。

    荊韜給他們備了馬,神色嚴肅對謝慈道:“你終有一日要還政于皇上。”

    謝慈道:“我曉得。”

    荊韜道:“萬事留一線,也是給自己的后路。”

    謝慈笑了一下:“沒有退路的人不不止我一個,您不也是么?”

    荊韜看著他的神情有些難過,像是在看一個不聽話的晚輩,謝慈的身份尊貴,但是在荊韜的眼里,和他手下那些不聽話的孩子沒什么兩樣。

    可他那些孩子尚能聽從管教,遇事也能縮回他的羽翼下尋求庇護。

    可謝慈是不能了。

    燕京太遠了,他鞭長莫及。

    神鳧靠在樹下,吹起了骨笛。

    一支魂歸故里。

    嗚嗚咽咽有點難聽,但是在耳邊吹久了,倒也逐漸習慣。

    謝慈別了荊韜,遠處東山的背后已經有了亮。

    他牽起馬,對神鳧道:“你吹半宿了。”

    神鳧說:“那一千冤魂若是徘徊在北境,能聽見我的笛聲吧。”

    謝慈冷心冷清道:“他們聽你吹個破笛子有什么用?”

    神鳧跟在他身后上了馬,攆上來,道:“這是老侯爺教我的。”

    謝慈心里嘆氣——又來了。

    這偌大的背景要說有魂也是謝尚的魂,飄來飄去陰魂不散。

    神鳧自顧自開始講,也不管別人愛不愛聽:“我小的時候,給老侯爺牽馬,那時老侯爺還不老,每次打完仗,收拾戰場的時候,老侯爺就在半高的坡上,親眼瞧著他們下葬,然后吹著這調子,能吹滿一宿,我問老侯爺是什么意思,他告訴我說,用這曲子送他們上路,好讓他們開開心心的走,來世投個好胎。”

    謝慈瞥了他一眼,那神情里一點也不悲戚,甚至還有幾分輕佻,道:“他還會吹這玩意兒呢,我竟不知道……但你別糊弄我,魂歸故里這不是那些神婆用來招魂的么,怎么到你這成了送別曲了?”

    神鳧:“……您對您父親就不能放尊重些嗎?”

    “抱歉。”謝慈攤手:“我生在楚舞吳歌的江南鄉里,不是很能和你們這群啃雪碴子的人共情,體諒一下。”

    神鳧又想罵。

    謝慈直接駕馬竄出去老遠。

    芙蕖默默從后面跟上來,對上神鳧欲言又止的目光,道:“抱歉,我也不能,先行一步,再見。”

    他們選擇入手的那座村子名叫上雪窩。

    與之相對應的北邊,那座村子叫下雪窩。

    上雪窩正處在兩個村子的中間,他們單槍匹馬混進來,其實非常危險。但謝慈反復思量了許久,還是擇定了這個地方。一是因為此村子兩邊連通,是耳目最靈便的地方,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住。二是他不打算輕裘緩帶得辦事,既來了,便一鍋端了,一個也不能放過,此地進退得宜,追擊最合適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