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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應照我 第7節

    她原也是鄉宦家的正經女兒,家中主君元配所出的嫡長女,在府中嬌生慣養,金銀不愁,無憂無慮,可惜在六歲那年死了親娘。父親給自己又挑了一位門當戶對的繼室,那繼室進門時,肚子里已經揣上了孩子。

    芙蕖記得那天,繼母一身錦繡華服,堂而皇之的踏進她的家門,占據了本屬于母親的一切,然后瞇著眼,用冷冰冰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她。

    像一條正在吐信的毒蛇。

    芙蕖猜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不會好過。

    但萬萬沒想到會墮入到那煉獄般的境地。

    繼母生下一個女兒之后,芙蕖在一次廟會中,被人捂住嘴巴擄走了。當時她的乳母就站在街攤邊上,冷眼瞧著,面對她伸出的求救的手,視若罔聞。

    他們都是希望芙蕖死掉的。

    年幼不爭氣的芙蕖差點就遂了他們的愿。

    她是差點死了。

    可是她終究活下來了。

    芙蕖怎么可能沒有自己的名字呢。

    她出生在孟夏時節,四月初七,那日,家鄉田地里的小麥初熟,遍地金黃熱烈,于是她的母親隨口給她起了個乳名,叫小麥。

    所以,她是有自己名字的,只不過,被她藏進了心里,塵封在那段過往中,當成了自己私有的秘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哪怕是謝慈也不行。

    翌日清晨。

    芙蕖睜眼時,神志還不是很清楚,眼前仿佛還飄著小麥的金黃,她眨著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那其實只是鵝黃色的帳頂。

    謝慈真是什么都舍得給她用最好的。

    價比黃金的宋錦,哪怕是宮里的嬪妃,也未必舍得用來做帷帳。

    她一醒。

    吉照立刻出現在外面,問她是否要起身。

    芙蕖坐起來,問的第一句話是:“有東西吃么?”

    她餓了有一天一夜了,此時才覺出腹中不適。

    第6章

    現在天大的事,也要等她先填飽肚子再做打算。

    吉照點頭說有。

    她到門口招了招手。

    不消片刻,竹安便端著溫熱的清粥小菜進來了。

    芙蕖一邊喝粥,一邊聽竹安說些府里的瑣碎:“謝大人今兒天不亮就上朝去了,臨走前囑咐誰也不能打擾姑娘休息,所以今晨的來客,我們全替姑娘做主擋了。”

    看來今早來的人不少。

    竹安:“辰時一刻,謝太妃的人來請過一回,辰時三刻,蘇小姐也親自來請見了一回,剛剛,就在方才,謝太妃的人又來過了。”

    芙蕖不緊不慢喝完了粥。

    心知謝太妃馬上要來第三回 了。

    果然。

    時間掐算得剛剛好,芙蕖梳洗完畢,上好妝之后,謝太妃院中的人,施施然來請第三回 了。

    芙蕖當然要去拜見。

    畢竟在謝府人,人家是主,她才是客。

    謝太妃馭人實在是有點問題,多年如一日,凈喜歡用些蠢貨,她院里的人見了芙蕖第一面,便毫不客氣的上下打量一番,掐著嗓子道:“姑娘好大的排場,我家娘娘三請才出門,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這家主母呢!”

    芙蕖站在階上,淡淡道:“你們未來的當家主母正在府中住著呢,你這樣說,我倒是受用的很,可就不知道主人家愿不愿意聽啊。”

    那丫頭說蠢是真的蠢,直愣愣地盯著她,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她話中的意思。

    芙蕖忽然覺得沒勁兒。

    她興致缺缺往后院里去。

    到了小佛堂里,才發現,蘇慎濃小姐也在。

    蘇小姐在棠荷苑沒見著人,轉身便來了謝太妃這里,她知道,謝太妃今日一定要見她的。

    謝太妃對著芙蕖,說一聲老相識也不為過,但此時明顯不是敘舊的時候,蘇慎濃小姐在旁盯著,只要她一天不真正嫁進謝府,她就是個外人,不可不防。

    謝太妃已經離開后宮多年。

    芙蕖仍按照宮里的規矩請安。

    謝太妃很是受用。

    芙蕖瞧著謝太妃的神色,便知她這些年過的不錯,人一輩子的得意失意都寫在臉上,作不得假。些太妃年近四十了,容顏保養得宜,因為掛著清修的名頭,穿得也素凈,妝更是往淡了貼,和她旁邊那位正值妙齡的蘇小姐幾乎沒什么差別。

    謝太妃領著蘇小姐早就用過了早膳,很是客氣地拉著芙蕖坐了一會兒,問道:“聽說照棠是把你從賭坊里帶出來的,多年不見,物是人非,你怎淪落到那種地方去了?”

    謝家人安排芙蕖進賭坊的事情,謝太妃自始至終不知情,因為這件事牽扯太大了,一點端倪也不能露,而且,此事是謝老侯爺尚在世時就開始謀劃的,直到三年前,才真正做到萬無一失,將芙蕖干干凈凈送了進去,知內情的人當然是越少越好。

    芙蕖裝的一副溫柔模樣,道:“婆婆文海棠廢文吃rou文都在企鵝裙八爸三另妻七五三柳我一個姑娘家,亂世上沒什么依靠,當年承了謝府的恩,解了一時之困,總不能一輩子寄人籬下,得學著自己討口飯吃。”

    謝太妃假裝信了她的鬼話,疼惜地命人給她端茶點。

    蘇慎濃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也跟著憐惜起來,道:“我竟不知姑娘與謝家往日里還有這么一段淵源,昨日里是我出言不慎,萬望姑娘諒解。”

    芙蕖忙道不敢當。

    謝太妃頓了頓,又問:“你在賭坊里,過的怎樣?那些人沒有有欺負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事?”

    芙蕖笑著說:“我一無才,二無藝,性子還悶,不討人喜歡,勉強能幫著客人抹牌搖篩罷了。”

    謝太妃點點頭。

    信不信不知道,反正互相都給個臺階下。

    一圈三個女人對坐著,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內宅里養大的女人,私密話也只在那一個窄窄的圈子里。

    哪里的點心好吃。

    哪里的綢緞莊實誠。

    哪里的珠寶首飾款式最新。

    謝太妃和蘇慎濃在這方面很能聊得開。

    但是芙蕖不會開口。

    她只是一個在坊里艱難求生的下賤姑娘罷了,點心,綢緞,珠寶和她都有什么關系呢。

    芙蕖忽然想到自己這些年攢下的家當。

    她在暗場里一直做的都是要命的局。

    有些時候,遇上些特殊客人,她便得蒙著眼睛下場,全程當個瞎子,可想而知,那得有多磨人。

    當然,客人們高興了,芙蕖撈到的好處也不會少。

    像前些日子那四十萬兩白銀的走賬,抬進芙蕖房間便有整兩萬。

    昨日,謝慈牽著她離開賭坊的時候,她分文未帶。

    等于說她現在是個窮光蛋。

    說句實話,那些贓銀不干凈,扔了也不可惜,但芙蕖此前有件事需要用到錢,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可如今變故橫生,不得不暫時擱置下來。

    她一邊想著自己的事,一邊分心聽她們閑聊。

    偶爾只在提到些俗事的時候,適時遞幾句話,分寸拿捏的極好。

    謝太妃注意力還是著重放在她的身上,見沒什么可聊的了,便提道:“其實當年我在宮里,閑得發虛的時候,也會拉著姐妹們一塊斗牌,只是我人笨,手氣也不好,總是輸,芙蕖姑娘如今是行家了,不如叫他們拿了骨牌來,我們也找點樂子?”

    芙蕖目光從謝太妃的臉上劃過,看向蘇慎濃時,帶了些征詢。

    不料,蘇慎濃也點了頭,欣然答應:“好啊。”

    骨牌是當下后宅婦人們最愛用來消遣時間的玩法了,尤其是家中妯娌、姐妹多的高門大戶,上到太太、夫人,下到少爺、小姐,誰都會斗上兩把。

    謝太妃讓丫鬟們拿了錢匣子出來,蘇慎濃的身份當然不可能缺錢,唯獨芙蕖是個真正的一窮二白。

    但是芙蕖有底氣在。

    謝太妃大方地借了她一把錢,芙蕖將其擺在自己的手邊,只要她不想結束,給一枚銅板她都能玩到天荒地老。

    三個人斗牌不行,得再添一個。

    謝太妃叫了她的貼身丫鬟來,說輸贏都算在她頭上,讓人敞開了玩。

    內宅婦人們玩的骨牌只是消遣,簡單,也好斷輸贏,比真正賭桌上的容易多了。

    謝太妃對芙蕖道:“我知道你們賭坊里混的多少手上都用功夫,你可不準玩賴,我盯著呢。”

    芙蕖對著她們一抬自己的左手,上面還纏著細布:“不瞞您說,離開賭坊前,我這出千的手啊,已經叫謝大人親手給廢了。我即便有心,也是無力啊。”

    幾道目光齊齊聚在她的手上,在場人信了大半,謝慈親手廢的,想是不能有假。

    蘇慎濃奇怪地問了句:“謝大人他……為何啊?”

    芙蕖低眉苦笑,信口便來:“他嫌這行不干不凈,說我自甘墮落,不懂名節的可貴,說要徹底斷了我的念想,以后再不準去沾那些玩意兒了。”

    雖是信口胡來,但聽者完全沒覺出違和。

    倒是像謝慈能干出來的事。

    謝太妃和蘇慎濃起初還一臉傷情,慢慢的,神色變了,齊齊瞧著芙蕖的身后,目光緊張,蘇慎濃甚至還擱下了骨牌,一按芙蕖肩頭,站起身退到了一旁。

    屋里的一眾丫鬟也噤若寒蟬。

    謝太妃卻緩緩的笑了,笑得很意味深長。

    芙蕖:“……”

    她大約猜到是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