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175節
春堇說,“你想惹娘子生氣嗎?” “可是……”阿蕪這兩年也長大了,還是愛穿綠衣, 圓臉變成秀氣的瓜子臉,低頭攪弄著衣帶, “他,他真的很可憐呀, 我看沈先生還是想跟著娘子的……” 隨行之人皆知道這位沈郎君在女君面前犯了錯, 卻也不知道他究竟犯的是多大的錯,淪為這步田地。沈階在青州時做事踏實, 不彰不隱, 從不行仗勢欺人之事,所以一些與他相識者對他觀感不差, 反而心生同情。 只是礙于女君, 一路上無人敢與沈階搭話。 唯一的例外, 便是腦筋一刻都閑不住的嚴蘭生。他把小泥金扇插在腰帶里, 放慢馬速慢慢滑到隊伍末, 紅潤的氣色與沉默寡言的沈階形成鮮明對比。 嚴蘭生與他并轡而行,卻不看他。他跨下的駿騎被迫放慢行速與一只病驢同行,馬臉拉得老長。 嚴蘭生目視前方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今日之前,你在女君心里的位置實比我和傅思危都要靠前?某以為,女君心里是三分視你為先生,三分視你為朋友的。” 沈階郁默。 旁觀者都能看明白的事,他如何不知。 她見過自己最落魄的風骨,他也見過她最純稚的起始。 那些在烏衣巷的日子,他用心教她章句策論,她也細心地給他母親留一盞溫著的滋補湯羹,讓他帶回家里。 女郎從未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看過他,她待他尊重,又不流露出過分的親近,以免他受人嫉妒。 但若有人在背后閑話,她一定替他出頭。 他們之間的所有這些情分,在女郎得知他為了一件不存在之事赴死時,就都消散在山陽城苦澀彌天的藥氣里了。 沈階被救活之后才回想,女郎只身去了山陽城,當時一個人該有多難,她聽到他割腕的消息,又是何等心情。 他寒了女郎的心。 謀士舌上有龍泉,都是會往傷口上撒鹽的好手,嚴蘭生的話最扎心:“我聽說女君留下斷論,‘卿不知我,我不知卿’,我倒覺得女君更知你,否則那日不會察覺到你的反常,令人返回,那你的命就真沒人能救了。” 沈階今日格外沉默,壓著干裂蒼白的唇線,晦默著不發一言。 他現在做的事,都是從前傅則安做過的。 當時他不喜那人,厭煩他狗皮膏藥般貼著女郎的姿態。誰承想風水輪流轉。 嚴蘭生說夠了,還是不看他,輕踢馬鐙向前。 算算火候差不多,該是向女君求情的時候了。 行到半途,隨軍的傅則安從一個斜刺里拐出來,攔住嚴蘭生,回頭向后看了眼。 嚴蘭生看他一眼,二騎默契地向旁策出,在離人稍遠處,傅則安低聲道:“你別冒尖,我去說吧。” 嚴蘭生俊采驚艷的臉上就笑了一下。 二人心里都明白,沈階若被棄,女君身邊剩下的他們這兩人,同出一氏。雖然他們自己不認親,也無結黨之私,但將來保不齊被別人叫一聲傅家兄弟,獨占鰲頭也不見得是好事情。 可 假若嚴蘭生去開口求情,又顯得他鉆營太甚,聰明過頭。 傅則安說罷,見嚴蘭生面上無可無不可的,沒有反對,便轉韁往前去了。 嚴蘭生直到他行遠,才轉著扇柄輕輕一嘆,“焉知女君不是故意如此,以察人心啊。” 傅則安催馬來到簪纓的側方,簪纓停下與衛覦的竊竊私語,把快要挨上扶翼腦袋的汗血小母馬拉得離開些距離,示意他說。 衛覦看傅則安一眼,抬起扣著護腕的手臂招下一只鷹隼,打發無聊時間。 傅則安不敢同大司馬與女君并行,微微落后半個身位,道:“思危以為,現天下多事,朝章紊亂,女君需要人手,沈子尚可用,女君不妨再給他一個機會。” 簪纓淡聲問:“我記得你從前說過,此子孤冷狠硬——事實上你說得不錯,他對人狠,對自己更狠,今日怎么反而幫他求情?” “晏子曾有言: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人君兼聽則明,言官直言是本分,沈階雖一時過激,正可見其忠耿,有可取之處。” “晏子春秋……”那還是沈階從前教過她的,簪纓笑了一笑。 憶及舊事,她不再有惘惜之色,沒什么猶豫便對傅則安道:“罷了,讓你做回人情,去告訴沈蹈玉,別騎驢了,上馬車,好生養著身子。再勞請葛先生為他看一看,別教人說我手底下的不是帶傷便是帶病,還以為唐子嬰帳下風水不好。” 傅則安已經白頭,胸肋間還有舊傷,一到陰天下雨便犯咳嗽;嚴蘭生好端端的人在尹家堡挨了一刀,傷在心口;至于沈階,好一個沈階,對自己真下得去手,染疫加割腕,是生怕自己命長。 這幾個的身子骨若不好生調養,不管是藏鋒的還是不讓鋒芒的,將來都是樁隱患。 簪纓命令果決,傅則安心下微驚,恍然才明白女君心里只怕早有打算了…… 他不多言,轉韁去傳話。 隊末的沈階聽后,怔著神情晃了一晃。原是他身下的驢子終于到了極限,鼻啴白沫,四蹄打顫。 沈階動作有些僵遲地下驢,撫著驢背問傅則安,“女君的話,能再給我說一遍嗎?” 他們二人間交情不多,不睦不少,不過傅則安聽他嗓子啞透了,像幾天沒喝過水的樣子,不知是否物傷其類,又把話重復了一遍。 沈階頷首道謝。 她叫他沈蹈玉。 此后再也不會有人用那么好聽的聲調,喚他一聲阿玉了。 也好。 從今以后,他便只是唐子嬰的幕臣。 簪纓在隊首,隔了一會意味深長地感慨:“都是聰明人。” 衛覦聽見,去看她側顏,有些想把她拉到自己鞍上的沖動。發癢的掌心擰著韁繩,按捺住了,溫聲道:“天下英才皆為我的阿奴所用。” 簪纓道:“我有有貝字的才,無無貝字的才。英才愿佐我,是我之幸。” 她知道衛覦在委婉地安慰她,其實她沒什么放不下的,亦師亦友有亦師亦友的相處方式,君臣也有君臣的方式。沈階是可造之才,她在武德縣時就想過,他若還愿意跟上,她該敲打的都敲打過了,沒理由棄之不用。 他知道太多機密之事,把這樣的人放到別處也不穩妥。 衛覦身后隨行的謝榆隱約聽到唐娘子的那句話,略一思索,心中不覺更愧。 才字有貝便是財,財字無貝便是才,唐娘子這話是謙虛自己有財無才。可她整治亂地,調配糧馬,力防時疫的作為,眾人歷歷在目,誰人又敢小覷于她? 謝榆回想起自己在山陽城外對唐娘子犯下的蠢事,恨不得一巴掌拍死當時的自己。 唐娘子原諒了沈階,大將軍對他的態度至今還 模棱兩可,那頓一百軍棍的刑罰,他當時便去領了,并不是想逃避大將軍親自執刑,而是覺得自己合該挨兩頓打。 可是大將軍得知此事后,反而不打他了,對他不冷不熱,這讓謝榆怎不害怕。 謝榆痛定思痛,當即下馬,屈膝跪在簪纓馬前。 “娘子,山陽城外,皆是謝榆胡言妄語以下犯上,謝榆慚愧,只求娘子重重責罰。” 衛覦漫垂眼眸看著自己的參將。簪纓勒住馬。 后面長長的隊伍隨之一停。 紅衣女郎低下頭,簪在鬢間的新開朱槿隨著她的動作半墜不墜,搖曳生姿。不得不說衛覦的眼光獨到,這樣的花點綴這樣的人,是風華絕代。 然她神情無喜怒,平靜道:“你是大司馬的人,是賞是罰與我何干。” 謝榆悲憤欲死,當著這些標下兵士的面又轉跪衛覦,“大將軍,謝榆真的知錯了!您就是重重掄我一百棍子,一千棍子,卑職也絕無怨言!” 他知道自己當日血沖腦門說的那些話,其他還在其次,只那一句“若娘子生身父母在世”,才是令大將馬齒冷的關鍵。 他當時真的只是怕大將軍的救命藥有失,沒想那么多。 謝榆悔得腸子發青,恨不得唐娘子多吹吹枕邊風,讓大將軍寧可揍死他,也別不要他。 這么些人眼睜睜看著,丁鞭見同伴實在可憐,欲上前去求情,至少別這么跪著,卻聽衛覦慢聲問道:“還差多少軍棍?” “——一百!”謝榆眼神發亮,“幾百都行,只求大將軍息怒。” 丁鞭微松了一口氣。 衛覦冷聲冷氣看著謝榆,“你頂撞女君時,不想想自己吃的是誰家糧餉,謝參將長了能耐,知道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筷子罵娘了,真給我臉上貼金。打你?那不是我自打臉上的金紙兒嗎,這要是打掉了幾張,我拿什么還欠人家的賬,謝東德,我把你供起來吧。” 軍伍中鴉默雀靜,闃無人聲。 大司馬的嘴,可是一張能在陣前叫罵得敵將吐血三升的利口,只是他近年懶得動嘴皮子,“文武罵”的本事也不拿出來用了。今日這還算文的,謝榆已經比刀箭加身還難受,一張臉脹如豬肝,無地自容,含淚道:“將軍……” 衛覦罵過了,吐出一口氣,“別在這跟我唱戲,滾起來去兗州大營點兵,即刻去往晉陽。記住,只攻城池,不可傷民。” 謝榆還在愣神,簪纓反應頗快,轉頭道:“嚴蘭生,隨謝將軍一同出征并州,隨軍參謀,輔佐主將,不許懈怠。” 后頭的嚴蘭生聞言同樣愣了一下。 當初這二人在山陽城外各自護主,大吵一架,針尖對麥芒。簪纓是當場唯一的見證者。 此時她卻做出如此安排。 嚴蘭生隨即便明白女君的用人之意,心下欣嘆一聲,領命,下馬大大方方走過去扶起謝榆,向他一拱手,“便請將軍多多關照了。” 謝榆這才后知后覺,大司馬不是要趕他走,還愿意給他立如此大功的機會! 他抹了一把眼睛,暗在心中立誓,此戰不克無還,他定要對得起將軍的信重! 二人得令而去。 隊伍經過短暫的休整,再出發時,衛覦偏頭想說一句什么,簪纓已道:“我明白的。” 謝榆情急失口的原因是他一心向主,把那味藥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衛覦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冷也冷了,真把人調離軍伍,寒的是將士們的心。 簪纓本也沒把謝榆的話放在心上。 她能理解謝榆的耿直,就像她從某種層面上看得透沈階的孤介。 世人千面千相,各有立場,不能奢望人人之心皆順己心,若終日身邊皆是阿諛取容之人,反而危險。如何不 偏不倚如明鏡鑒人,使智者盡慮,勇者盡威,佞小盡除,方是用人者的本領。 衛覦眼波輕流,從懷中摸出一方帕子,也不知手上沾有什么,在簪纓面前輕拭,“我的人惹了女君生氣,我稍晚給女君賠不是。” 這話有些耳熟。 簪纓再看那只裹著衛覦修長手指的帕子,身上渾然一麻,理智之思瞬間破去,不可思議地望他一眼。 他定是故意的。 那樁勾當,只有山陽城的那一回……之后他們夜間同居一室,衛覦多有克制,雖然他親吻揉摸的手段同樣爐火嫻熟,令簪纓難以招架,但至少未再動用過帕子。 簪纓卻還清晰記得那一日。 頭頂的日頭太曬,燙紅了她的耳朵,口干舌燥。 她在衛覦那種輕黏得發銳的眼神里,根本沒法子不多想,身底下幾乎坐不住,更怕他發現了自己的敏感,恐來取笑,偏鬢藏面,一夾馬腹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