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13節
——被養在紫宮金殿的小娘子,有唐氏余澤供奉著,有天下頂頂尊貴的人寵愛著,但凡她過得舒心自在那么一點,也不會說出那聲“辜負”。 任氏上京晚,此前一直沒機會見過傅小娘子。 當那道車簾子一掀開,她第一眼看見那白如堆雪,巧如玉琢的小女娘,便明白老杜為何如此心疼了。 這小女娘的眼神太乖了。 聽她軟軟地喚自己一聲“杜伯母”,哪怕任氏比她大不了出幾歲,心也登時軟化成一灘水,恨不能立刻去好好疼惜她一番。 “杜伯伯,杜伯母,我不嬌氣的。” 山腳下,簪纓聽著杜掌柜夫婦二人為她的事拌嘴,唇角輕翹,隨即又自覺不厚道地壓下去。她的目光在月色與火光的映襯下瀲瀲發亮,宣誓般重復一遍:“我一點也不嬌氣,真的。” 竹轎她可以坐,顛簸她不怕,黑夜她也不怕。 因這一切不是什么人提著線cao縱著她行事,而是她自己,是傅簪纓,主動選擇的。 前世臨死前她 有多少不甘心,就有多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就會多努力去擺脫那個軟弱無用的自己。 杜掌柜和任娘子看清簪纓眼里的認真,那片熠熠的執拗,因沾染了尚未褪盡的稚氣,格外令人動容。 從見面伊始,她不曾抱怨過一句有人辜負她,卻自陳,她辜負了人。 這樣好的小娘子啊,豈是沒有人疼的。 任娘子忍不住輕撫簪纓的發鬢,柔聲道:“那就上山。” 如任娘子所言,往行宮去的山路雖有些曲折,好在那石階路修得甚平整,抬竹兜的健仆臂力也穩。 簪纓窩在軟軟的竹座里一顛一顛的,在草木水露氣息中穿行,倒咂出幾分趣味來。 新奇的同時,她也過意不去,一時扭頭問,“春堇姊姊,你累不累腳?”一時又對手持火燎當先引路的杜掌柜道,“伯伯不妨慢些,腳下黑,當心莫崴到。” 眾人連連說小娘子顧著自己便是。任娘子的手一直扶在竹轎側邊,忽然“咦”了一聲:“行宮上怎有燈光亮著?” 杜掌柜抬頭仰望山頂那座鳳闕巍峨的寶殿輪廊,“是不是留守的老嬤嬤……” 說話間,山中倏爾起了風,有懂得時氣的手力嗅嗅風里的潮氣,“掌柜的,怕是要下雨。” 隨著話音,一聲悶雷震得樹枝搖曳,響徹山林。 “快快,尋雨具和油布來!” 杜掌柜擰起眉毛暗罵賊老天,早不下晚不下,偏在走到半山腰不上不下的時候來脾氣,別的都不怕,只他們的火把不防水,要是澆滅了,還怎么上山? 若叫小娘子吹著風淋了雨,那可是大大的罪過了。 卻怕什么來什么,烏云俄頃遮住了月影,又幾聲雷鳴連綿而至。 大地隱隱傳出鼓點般的震動,潮涌般向這群山腰處的夜行人逼近。 連坐在轎上的簪纓都感覺到地面在微微顫動,她縮了縮肩膀,心想,是要下雹子么,可下冰雹該是云頂有動靜,為何地動? 很快,她便知道了原因。陡然只見,兩道筆直的火光如兩條長龍,自山頂迅疾游瀉下來,蜿蜒展開,夾列山道兩旁,明晃晃、齊肅肅地停在竹轎之前。 每一個手持火燎者,皆是鐵靴黑甲的軍士,縱使在跑動中,亦如行軍般整齊劃一,威勢之大,地動山搖。 為簪纓抬著左前方轎桿的伙計,被眼前景象震懾得手腕一哆嗦。 簪纓的身子晃了一晃。 下一刻,四名玄甲衛出列,不由分說接手竹轎。 “吾等奉大司馬之命,接女君上山。” 男兒粗戛的嗓音震耳,風雨未至,簪纓先被一片糙糲鐵器的味道包裹住了。 在她前后左右四名軍士,如出一轍的壯如黑塔,圍攏中間這柔白的一爿影,怎么看,怎么像一窩餓狼守著一只皮毛松軟的小白兔。 簪纓心頭弼弼地跳,想起白日里,那位只聞其名的大司馬入宮來,被她一語擋在宮門之外。本以為,為她慶生不過是個藉口,此事該到此為止…… 她卻忘了,樓玄山行宮,原就是一半姓唐,另一半,姓的是衛。 除了衛家人,誰還敢入駐此地,在殿中點燈? “啊,小娘子莫慌,大司馬想來……是一片好意。”杜掌柜猝然之下也有些吃驚,隨即冷靜一想,他與那衛家郎君雖有近十年未見了,但當年先皇后與東家的情誼如何,衛公子跟在傅姑爺身邊讀書的情景又如何,故人故事,尚歷歷在目。 風雨中援手,應不是歹意。 只是怕年輕女孩兒沒經過這種陣仗,杜掌柜忙安撫了幾句,又向眼前的甲胄軍士拱手:“如此,有勞了。” 簪纓對于上一輩的事知之甚少,卻是信任杜掌柜的 ,聽話,悄悄松開掐緊的手心。 豆大的雨點就在這時噼噼啪啪砸下來,她的肩膀又輕輕一瑟,卻發現頭頂并不曾淋濕。 簪纓仰起頭,才看清,原來甲士們手中除了有照明火把,還在竹轎頂部高張油布,仿佛搭起了一座通天長棚,一直沿伸到山頂盡頭。 頭頂沙沙地響個不停,卻無一滴雨珠落在她身上。 如此大動干戈的陣仗……往常,簪纓只在皇帝出行時見過。 桐油布遇水后,散發出潮濕而獨特的蒼松味道,小女娘吸著鼻子,睜圓眼眸,望著這一天一地的大雨。山道兩旁豎立的火把,經大雨澆灌而經久不熄,那焰苗恣烈雋長,綻出漫天黑云壓也壓不住的光亮。 她的心里,忽然就漫出一縷奇異的安全感。 也許她之前想錯了,那位大司馬,興許不似她想象中的可怕吧。 他愿意大費周章地遣人來接她,又是遮雨又是抬轎的,是不是說明他沒有將對庾氏的憎惡轉移到她身上? 那么她到了行宮,便該去當面拜謝才是。 就怕時下已晚,再去打擾那位官高權重的大司馬,惹人不喜。可不去,同樣顯得失禮…… 十五歲的少女一朝得脫樊籠,面對的一切人事都是嶄新的,連過去學得的人情世故也扯掉一層虛偽浮相,露出底下的稚拙青澀。 她無聲糾結之時,跟在后頭的任娘子仍像做夢似的,捅了下杜掌柜胳膊,耳語道:“這個陣仗,還真是衛十六——” 那“六”的字音還沒吐完,杜掌柜一把捂住她口,心肝顫兒道:“奶奶,那名號也是你能喊的!” 任娘子扒下他的手,擔憂地望了眼前頭的纖柔身影,在雨聲里壓低聲音:“我是想說,今日,是十六啊……” 杜掌柜聞言沉默半晌,拈著三捋胡須悶聲道:“傳聞也未必當得真。” 抬轎的軍卒手臂穩如鐵鑄,簪纓一路如履平地,沒感到一絲顛簸,便抵達了山頂的漢白石圓壇。經過高佇的牌樓,進入行宮。 雨還在下,朦朧的夜色下看不清行宮全貌。簪纓手指攀在竹座闌桿上微微傾身,只見得綺麗幽深的重檐飛薨、復道云廊,漸次映入眼中。 被雨簾打濕的八角宮燈光霧模糊,在亭閣的翹角下輕輕漾晃著,交織出厚重又精致的氤氳美感。 這便是阿母與衛娘娘一同住過的地方。 她戀戀地收回視線,向抬輿的軍士致謝,示意她可以下轎自己走了。 不想那四人并不松手,好像使命還沒完成,抬竹轎轉入東殿,一口氣過曲橋上玉階,直接把人抬到了正殿的軒門前。 什么拜與不拜,人家直接免了她的糾結,把她帶到正主門前了。 簪纓糊里糊涂下轎時,一雙繡履尚不敢踩實似的,落在硬實的杉木游廊上。 這一路行來,她的腳底連一點水跡都不曾沾濕。 抬眼,兩扇年歲悠久的海棠雕花殿門近在眼前。是敞開的。 一面山水幛立在堂口,有氤氳成團的光亮從內流淌出來。 內外靜無一聲。 “這位便是唐夫人家的小娘子吧。” 海棠門外,除卻一班值守的黑甲衛,還有一位身著竹布文士衫的中年男子在此迎侯,開口打破沉寂。 見這位逢雨而來的小娘子一身白衣如雪,外罩月色觀音兜披風,雪膚烏發,氣象清麗,布衫文士目光迷蒙了一瞬,似追憶起一位故人。 他不敢再多看,頷首輕道:“將軍在里頭等著呢,傅娘子請進去吧。” 簪纓多年不見外男,卻也不怯人,輕輕福身,沉吟道:“白日里在宮中未能親謝大司馬,按理,阿傅是該來當面拜謝大司馬。可否容我沐浴換衣, 再來拜見?” 在她的教養里,面見貴重之人之前就得香湯沐浴,整潔儀容,這樣一身風塵地見人,太失禮了。 布衣文士瞇眸而笑,眼尾的細紋透出慈藹,“不妨事的。” 那……也好吧,就當客隨主便。簪纓想了想,解下披風交給春堇,輕撣雙袖,疊復雙手邁入殿中。 欲要跟進去的杜掌柜被文士抬袖一攔,后者笑呵呵地看著他,“杜掌柜,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否?” 杜防風被迫停在門外,看不見屏風內的人,心里有七八個吊桶來回晃蕩,沒功夫跟這人寒暄,直呼其名問:“徐寔,無妨嗎?” 仿佛知道他顧慮什么,名叫徐寔的文掾笑容隱去。 “無妨。” 杜掌柜向他眼中深望一眼,不再言語,揣手靜靜等在廊下。 卻說簪纓才入殿中,撲面便感覺到一片滾熱的暖風,微覺奇怪。她隔著屏風止步,道: “阿傅拜見大司馬,夤夜至此,望公莫怪。” “進來。”一聲低冽。 簪纓躊躇了一下,抬步繞過山水屏風。 她依著禮低垂視線,不曾抬頭亂看,是以第一眼掃見的,是鎮在室宇四方的四座銅鼎。 鼎中燃燒的木炭畢剝作響。 盛夏時節,竟有人在屋中燒炭? 簪纓忘了禮數,忍不住驚異地抬起頭,就與居中而坐的男人對視個正著。 但見室中擺著一張行軍胡床,大馬金刀坐在其上的男子,發如漆池,綰著墨簪,劍眉壓星目,頷瘦而唇薄。凜麗得不像個武將,卻是形容不出地俊逸出塵。 只是不知因他發色太黑,抑或膚色太白,襯得那張臉幽白若魅,連睫毛上都錯覺覆著層霜沫。 這些離奇之處,卻都抵不過,男人身上裹著的那領黑狐長裘。 夏日穿裘。 簪纓從前只在記載不羈名士的書中見過。 然眼前之人,既不風流也不浪蕩,一雙黑鞶軍靴穩穩扎在地上,便顯出淵停岳峙的氣勢。那雙投過來的劍眸輕輕一眨,便讓簪纓聯想起萬仞山峰下冰封的雪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