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煙籠寒水月籠沙
鐘山大概注定不是端陽的久留之地,來此不過半個月,她就要跟著秦異回咸城了。 只有他們要回去,秦王的命令。 隨之而來的,還有秦異的謫令。 世事真是變幻莫測,去年也是這個時候,密陰恭喜秦異升遷,轉眼他就降成了六百石郎官,甚至還不如他剛回秦國那會兒。 端陽坐在轆轆遠去的馬車上,回望著山頂如翼展的行宮屋頂,心中感慨萬千。 身側的秦異握住了她的手,端陽轉頭看見他面色平靜,雖然不知道其中到底經歷了什么曲折,卻瞬間安心了下來。 如果沒有看到那份折子,端陽應該還能繼續心安理得地享受這樣的太平年歲。 那天早晨,端陽與往常一樣和秦異一同起來,送他出門后便準備用膳,突然看見衣架旁邊攤著一份折子在地上。 秦異的公文一般都收在書房,掉在此處,大概是隨身攜帶之故,不小心從衣服里滑出來的,等下他肯定要回來找的。 難得,秦異竟然會落東西。 端陽會心一笑,走過去準備收起來,彎腰時看見上面有“趙”之類的字眼,一時奇怪,從頭讀到了尾。 兩刻后,秦異果然去而復返。 端陽側身坐在案邊,看見秦異回來卻沒有問什么,表情有點冷肅。 秦異也臉色一暗,停住步子,站在門口環顧了一眼。 “你是在找這個嗎?”端陽伸出手,問。 她手中拿著的,正是他寫的進言。 秦異鎮定地伸手拿住信,微微用力,端陽卻沒有松手。 她死死盯著他,“秦國,要攻打趙國?” 語氣聽來更像是陳述,而不是疑問。 她已經看到了。 秦異頓了一下,也許這個反應才最合適,回答道:“是。” “為什么?”單刀直入。 秦異也言簡意賅,“趙國接受了韓國本應該獻給秦國的丹陵十七縣。” “怎么可能!”趙靖是個太平君王,怎么可能突然卷入秦韓之爭。 “丹陵毗鄰趙魏,進可攻退可守,趙國接受,也不是沒有道理。” 端陽語噎,沉聲問:“為什么一直不告訴我?” “我會處理好,你不用擔心。” “武越要親自帶兵,你不是趙國人你當然不會擔心!”端陽有些激動,連帶著聲音也高了幾分。 話剛出口,端陽想起手里的這份奏言。 奏表中的陳詞,已經極力勸阻,她不是沒看到。他降位,大概也是因此。 說出這樣的話,未免讓人寒心。 端陽看見秦異皺了皺眉、卻沒說什么,一時覺得手中的東西guntang,將折子放到案上,撇過頭去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 罷了,端陽起身繞過秦異離開。 他們此時,最好不要見面,不是相對無言,就是針鋒相對。 不過好在府邸夠大,不少住人的地方。 端陽倚在偏院躺椅上,初秋偏暖的夕陽曬在她身上,她看見晴空幾只鴻雁排成行飛過。 “秋天了,大雁要往南飛了,它們有經過趙國嗎?” 端陽自言自語了一句,結因端著茶水過來,恰好聽見。 晉城在東北方向,與秦國有重山阻絕,南渡經過秦國的飛雁,大抵是從更西邊飛來的,而不是趙國。 公主何有此問呢。 “公主想家了嗎?”結因替端陽倒好茶。 端陽沒有回答,收回目光,接過杯子,抿了一口,轉而問:“信送出去了嗎?” 結因點點頭,“已經拜托了商隊將信送到虞大人手中了。” 商人游走列國,消息最是靈通,故而之前公主讓她去找趙國商人打聽消息。 結因在城西找到一支趙國商隊,聽他們說現在形勢對趙國大好:梁彌奉命率軍攻打丹陵,趙國也派了霍將軍應對,兩軍于興平交鋒,趙國初戰告捷。 公主聽罷,卻一點笑容也沒有,反而緊鎖眉頭,“秦軍遠道東出,又才結束與韓國的尚野之戰,乃疲憊之師,面對霍桓帶領的趙國精銳,自然討不到好處。可是秦王已經下令讓太尉武越增兵前往,接替梁彌。武越野戰之名,如雷貫耳,只恐等援軍休整好,才是苦戰。” 誠如秦異所說,丹陵郡乃趙魏韓咽喉,趙國不會坐視丹陵落入秦國手中,秦國也絕不會白白讓趙國占這個便宜。 為今之計,不如趁著趙國有初戰之利,連結齊國、魏國、楚國,以合縱之勢逼迫秦國講和,還丹陵于韓國。 想到此處,端陽一下起身,提筆寫了一封信,讓結因送到趙商手中,無論代價,帶回趙國。 商人逐利,在外又有一股鄉土之情。他們聽說她們是趙人,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可結因還是有些不明白,“公主,您說的這些,難道那些大人想不到嗎?”何況商隊再快,也要大半個月才能送到。 “想得到吧。”公主說。 “那為什么……” 不等結因說完,公主已經回答:“我能做的,也僅此而已了。” 其中夾雜著無力與頹喪。 結因嘴拙,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公主,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自己解決的,我覺得您和公子應該好好聊聊。”而不是搬到偏院,避而不見。 不得不承認,結因對秦國起初沒有好感,連帶著對秦異。結因態度的轉變,全因為公主。所以一開始結因聽說秦國對趙開戰,十分氣憤,又心疼公主夾在中間,還當著公主的面罵了秦異幾句。 后來,結因奉公主的命令去找趙商探聽消息。咸城之大,結因又沒什么門路,奔波了幾天都沒什么結果。 有天,結因正準備再出門,遇見終南。 終南問她出去干什么,她沒什么好臉色,只說出去給公主買些東西。 終南也不惱,笑著與她說,聽說城西有一家專賣趙國物件的商鋪,她可以去幫公主挑挑。 城西那家商鋪的主營便是趙國人,與一支趙國商隊往來多年。順藤摸瓜,便找到了商隊的落腳處。 結因自知不算聰明,不過也能想到,這是公子的苦心。 可再良苦的用心,對方不知道又有什么用。偏巧兩個人,都不是十分開朗的人,悶著那么一點心事。 什么事總要攤開來說才好。 “公主是在生氣公子沒有告訴您嗎,這么重要的事?”結因說,“公子是有點獨斷,不過也是為了公主好。” “難得,你竟然會說他的好。你前幾天不還罵他呢嗎。”端陽輕輕一笑,隨即低眉。 有什么好問的,他只會說,他會處理,不要擔心。 她怎么可能不擔心,然后,他們又會起口角,一如那日。 秦異瞞著她的事,大概比她想的多。 無知無覺的快樂,真令人害怕。 秋意一天天變濃,夜里突然下了一場雨,淋得桂花全開了。 端陽從房廊經過,聞到一陣馥郁的花香,方才想起今日已經是十五。 搬去偏殿,日子好像也寧靜了,甚至差點忘了日月幾何。 是不是有點安逸過頭了? 端陽覺得奇怪,問身邊的結因:“今日是仲秋了吧,今年宮中沒有置辦宴會嗎?” “應該有吧……”結因含糊回答,“我記得前段時間還聽幾位姑姑說起這事兒呢。公子昪獻了一株奇桂給秦王,說是能四季開花。秦王很高興,還讓葉陽夫人準備仲秋宴會,到時候一同賞花。不過葉陽夫人嫌麻煩推了。” 要端陽說,為了一場宴會忙里忙外,確實費神,不過秦王親口吩咐,是無上的恩寵與信任,葉陽夫人又是好強的性子,卻出乎意料地推辭了,難怪會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 然而今日分明有賞桂之說,她卻沒有收到請柬。 端陽思索了一瞬,隨即對結因說:“公子在嗎?你去問問他去了何處。” 片刻之后,結因去而復返,回答道:“公子進宮了,剛走不久。” 果然。 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證,端陽立即吩咐道:“幫我梳妝備車。” “去哪兒?” “進宮。” 然而端陽手中并沒有請柬,在宮門處耽誤了一會兒,幸虧遇見了密陰公主,眼睛也沒眨一下就替她圓謊請柬丟了。 順利進入宮禁,兩人同行的路上,密陰問起:“你怎么沒有和七弟一道?” “他……有些公務在身,故而我們沒有一起,誰知他連我的請柬也一并拿走了。”端陽如此回答,也一點不臉紅心跳。 聽起來像是忙中出錯,但是一想到秦異在廷尉任職那段時間一點錯也挑不出來,密陰就不太相信了。 “七弟不讓你來,也情有可原。”密yindao。 一語中的。 察覺端陽神色一怔,密陰寬慰道:“秦國吃了敗仗,總會有些風言風語,你也不要放在心上。照我說,哪有什么常勝之師,何況是和你們趙國。這么多年了,哪一次不是講和,非要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才行。就為了這些事,大家安安穩穩的不好嗎?” 一片十七個縣的土地,可不算小,看似你來我往的輸贏,卻決定著誰更有底氣。 密陰公主在時局上談不上敏銳,然而期盼卻是殷切的。 端陽有時候也在想,有沒有那樣的國度,沒有戰爭,沒有征服,人和人之間平等共處,百姓安居樂業? 她想去往那樣地方。 最后她們到了宴會之地,沒有早一刻,也沒有晚一刻。 秦異站在不遠處,身邊立著華王后,正在詢問端陽的去向。 “她……”他不知要找個什么借口,然而無論什么理由,或多或少會讓人覺得她在逃避。 趙國的公主,才不是懦夫。 秦異才吐出一個字,端陽已經上前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接道:“兒臣剛才在與六姐聊天。” 秦異顯然沒有料到端陽的出現,神情中閃過一絲愕然,很快又消失不見。 他們目送華王后離開,端陽轉身看著秦異。 他好像瘦了一點。 他一向不愛惜自己,八成是飲食不調。 端陽想說什么,張了張嘴,聲音卻像卡在喉嚨。 這一瞬的對望,已經有侍女過來催促他們入座。 最后,端陽還是什么也沒說,無聲從秦異身邊經過。 他們坐在一張席上,用的是一張案,吃的是同一份菜色,端陽卻覺得彼此之間相隔甚遠。 還有時不時旁邊人投來的目光。 迫于這樣盛大的場面,沒有多少煞風景的言論,然而卻逃不過人的心眼。 一切都是這么興致索然,意趣寡淡。 端陽拿起左手邊的酒壺,自斟自酌了一杯。 是女子飲用的桂花釀,沒什么滋味兒。 端陽暗暗瞟了一眼身邊人。 他的目光聚焦在高臺上,秦王正在致辭,再有幾句,就該一起舉杯了。 端陽隨手就拿過了秦異的酒壺,斟滿,一口,果不其然,更為爽烈。 然后,她將她的酒,放歸了秦異身前。 許是這酒后勁大,難得的,端陽竟然覺得有些面龐發熱。 然而漸暗的天色遮住了她的異常,直到她準備登車打道回府,腦子突然有些發暈,一個不留神腳下踩空,差點摔倒。 是秦異從后面扶住了她,攙著她上了馬車、好好坐好。 她像是十分困倦,頭靠在車壁上,雙目緊閉。 秦異握著端陽的手,只覺得冰涼,眉頭微皺,說出了今日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你的手怎么這么涼?” 涼嗎,她只覺得身體火熱。 秦異脫下外衫,罩在端陽身上。 可端陽只覺得身上火燒火燎,毫不留情地掀開了他的衣衫。 這一掀,卻讓秦異一頓,以為她心中還梗著他瞞她秦趙之戰一事。 秦異撿起滑倒腳邊的衣服,緩緩道:“本想等過段時間定下來再告訴你的。趙國已經準備派人去聯合齊魏,你無需多擔心。” 趙國有千萬種辦法逼迫秦國退兵,這場仗,本來就打不長。 端陽緩緩睜眼看著秦異,不知道是身體難受還是心更難受。 她艱難地開口:“秦異,我不是籠子里金絲雀。你為什么,什么也不愿意和我說……” 她不想做籠中雀,供人支配;也不想做金絲鳥,備受呵護。 她愿意相信,無論過程,他們的結合,是出于本心,而不是借用她的羽毛,亦或是想把她關入另一座籠子里賞玩,所以不要什么都有結果了才和她說,理所當然地替她承擔,替她做出“最好的安排”。 然后,因為懼怕被隱瞞安排,她將不再敢向他坦白心意。 咫尺,卻天涯。 他明白她所有不言說的意思,然而這是他的本性。 縱使她說過無數次她所鐘愛的只是月亮、無論圓缺,但是一切可能比她想象的丑惡。 她會害怕,然后離開。 所以,他選擇獨自背負。 秦異捧住端陽的臉,抱住她,輕聲說:“對不起。” 他仍要為他所做過的一些事道歉。 道歉,是會試著改變的意思吧,端陽心想。 端陽頭靠在秦異肩膀上,經這么一鬧,覺得很累,不舒服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尤其是肚子,一陣翻騰。 “秦異,我頭暈……”端陽暈暈乎乎地說。 “酒喝多了,你先睡會兒,等到了我叫你。”秦異說完,扶著她,讓她好好休息。 沒過多久,馬車停了下來。秦異搖醒端陽,攙著她跨過門檻。 “到家了。”秦異說。 只這一句話,只見端陽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