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映日荷花別樣紅
秦異和秦卉一樣,沒有什么想要說給神明聽的愿望,因為他只相信事在人為。 但是對著端陽期許的目光,秦異還是做了做樣子。 他低了低頭,隨即說:“好了。” “這么快?”端陽頗為懷疑,“你許了什么愿望?” “不是說說出來就不靈了嗎?” “有這說法嗎?” “有的。”秦異微笑回答,整理了一下手邊的東西,準備明天再處理,拉起端陽一起回了寢居之院。 正月里還很冷,他們尚能彼此依偎在被中。等到夏初,端陽只想一床玉簟睡在外頭,奈何蚊蟲太多。 秦異說,今年的夏天已經很和善了,端陽還是有些耐不住,等到去了鐘山避暑才好一點。 在鐘山行宮居住了一段時間。這天上午,端陽出門散步,碰見秦卉站在一棵半人高的樹前,呆愣愣地不知在看什么。 端陽湊了過去,除了葉子沒瞧出什么玄妙,于是輕聲問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啊——”心無旁騖的秦卉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慌張轉頭,見是端陽,松了一口氣,嗔怪道,“你嚇死我了!” “你看什么呢,這么出神?”端陽笑問。 “噓——”秦卉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甚是得意地指了指青青枝葉間。 順著秦卉的指向,端陽這才發現懸掛在枝杈間的淺綠色蟲繭,形狀像極了新葉,很難發現。 不過須臾,繭開始蠕動,破口,一只蟲子鉆了出來,卻并沒有爬走,而是緊緊掛在破繭上,仿佛靜止在了這棵樹上。良久,嫩黃的翅膀終于漸漸展開。 “原來是只破繭的蝴蝶……”端陽這才看明白。 說時,柔弱的翅膀扇動起來,蝴蝶一下就從他們眼前飛走,飛向綿延不斷的群山。 秦卉望著自由振翅的蝴蝶,微笑說:“是蛹。” “什么?” “蝴蝶不作繭,那叫蛹,作繭自縛的是蛾。” “原來如此,”端陽與秦卉一同望著遠方,說,“這還是我第一見蝴蝶羽化,原來是這么一回事,一開始還覺得心里發毛。” “我也是第一次看見,覺得很神奇。”脆弱的翅膀,原來是這樣一步步長大。 秦卉眼中的著迷,那么濃。端陽低頭看著秦卉,揉了揉他的頭發。 忽然,身側傳來一聲呼喚,是終南來傳話:華王后召見,秦異派他來尋她,等她一起過去。 端陽和秦卉看蝴蝶看得出神,沒有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實際上已經過了好一陣子。 聽終南說完,端陽也不再多做停留,與秦卉告別,跟著終南去秦異那處。 遠遠地,端陽看見秦異站在樹蔭下的背影。端陽正要上前,倏地從秦異的影子里露出一個紫衣女子,和秦異相對而立。 大概能看清正臉,是有過幾次謀面的華妍。 他們是在說什么嗎,然而端陽并沒有看到華妍張嘴,只覺得華妍神情悲憤。 要不要等一下過去? 端陽還在想,華妍抬手就扇了秦異一巴掌,隨即轉身離開。 猝不及防,端陽驚吸了一口氣,呆在原地。 聲音不算小,所以一下就被發現了。 秦異轉過身來,神情沒有什么異常,好像無事發生,只是說:“我們走吧。” 華妍那一巴掌可能并不重,所以沒有留下明顯的掌痕,但是秦異左臉上仍然有一道細細的紅痕,大概是指甲刮的。 華王后一眼就發現了,十分不喜,問秦異:“你臉上怎么了?” 不等秦異回話,端陽已經替秦異遮掩過去,“是端陽不小心,玩鬧時劃傷了公子……” 華王后默了一會兒,方說:“你們夫妻間的事我本不應該多嘴,但是你們一個公子、一個公主,身份尊貴,也不要太胡鬧。過來見過你大舅舅吧,我記得你應該還沒見過。” 華王后身邊坐著一位中年男人,體格清瘦,卻精神明達,風度條暢,正是聞名已久的華綰。 端陽隨秦異施禮。華綰沖他們頷了頷首,隨即微笑問秦異:“我剛聽王后說,你現在在司農寺任職?” “是。”秦異點頭回答。 “農桑乃國之根本,至微至細,你在司農寺,剛好可以好好學學,”華綰低頭啜了一口手中的茶,是上好的雨前翠,說,“今年雨水充足,應該會有個好收成。” “異覺得仍需遠慮。” “哦?你有什么見解?” “異前段時間翻閱往年的存檔,發現關中時有旱澇……” 秦異的話還未說完,內監的聲音突然響起:“王上到!” 座中的華綰從容起身,華王后也連忙上前迎接,“王上怎么來了?” 秦王弘昂首闊步走了進來,看了一眼華綰,示意大家就坐,“孤本想去找子合下棋,聽說子合在你這里,所以來了。在聊什么?” 華王后笑答:“正卿正在和大哥說農桑之事,很是相投。” 秦王喊的是華綰的表字。 華綰也是被王后請來的,在此坐了還沒有半刻,只說了三四句話,華王后卻用“很是相投”形容。 華綰看了一眼華王后,心中已經明了華王后的意圖,但笑不語。 秦王坐到華王后旁邊,沖秦異點了點頭,“孤也聽聽。” 于是,秦異繼續剛才沒有說完的話:“只是兒臣翻閱往年記錄時發現的,想向舅舅請教。當年,惠王高瞻遠矚,收服巴蜀,派李氏父子出任蜀郡太守,修堰治汶水,巴蜀大治,從此蜀地時無荒年,惠澤秦國。 “然而,關中乃秦國腹地,人口百萬,一旦旱澇,縱使有天府蜀郡支撐,也難免動蕩。秦國在內不安,對外亦會后繼無力。 “關中號稱八百里,其實渭河以北滿是沼澤、澙鹵,無法耕種。那么大一塊土地,只能荒廢,實在可惜,于是兒臣調查了當年蜀郡修堰的資料。李氏父子借用堤壩將汶水一分為二,引清水入內江,濁水入外江,同時將部分泥沙留沉,使兩岸耕地更為肥沃,旱時可灌溉,澇時可泄洪。 “關中亦有清涇濁渭,兒臣以為,若能效仿李氏父子,或能解關中之困。” 秦異論完,秦王良久不語。 秦王恍然一笑,說:“想不到你還懂水利之事。” “兒臣也只是異想天開。” “見解倒是獨到,”秦王轉頭問華綰,“子合你以為呢?” “年少多思,是好事。”華綰道。 秦異的論述,條理清晰,華綰聽完也覺得豁然,也明白秦異措辭的恰如其分。 秦異作為太倉丞,既然已經想到這個地步,不可能不知道,蜀郡也支撐不起的是連年的征戰。楚國、魏國,還有如今的韓國,大戰小戰不計其數。秦異對此只字不提,只輕描淡寫地說出“對外也會后繼無力”,也是對他那位好戰父親的妥協。 是個明慧又有度的公子。 華綰心想,難怪華王后不惜利用他促成他們父子相會。 看破不說破,在秦王面前,這幾位公子如何,他也不想多做評價。 華綰話音落下沒多久,殿外內官突然急報,呈上一部文書,“王上,武太尉有急奏。” 秦王皺了皺眉頭,接過武越的奏帖,還沒全部看完,啪一下合上,怒不可遏,“哼!去傳王凘、秦昪到高泉宮議事。” 話音未竟,秦王已經起身,轉頭欲叫華綰,看到旁邊的秦異,說:“子合……還有你,也一起吧。” 轉眼,殿中只剩下華王后和端陽兩人。 這樣不明不白,華王后總覺得有點不踏實,于是派人去打聽了一番,卻什么也沒打聽到。 武太尉的上書,又如此機密,華王后也探不出一點口風…… 端陽想了想,輕聲說:“大概是軍報吧。” 然而秦王這么生氣,想來不是什么捷報。 其實也可以說是捷報。 秦韓尚野之戰,大獲全勝,經由尚野與韓國聯系的丹陵郡一下被切斷命脈,成為秦國囊中之物。 丹陵郡無論如何是保不住了,于是韓國決定將丹陵郡獻給秦國求和。 丹陵郡守卻不遵王命,反手將輿圖獻給了趙國。 趙國接受了。 “趙靖那個黃口小兒,自己的家事還沒搞定,就要和我秦國作對!”高泉宮內,秦王面南而坐,破口大罵。 王凘也附和道:“丹陵郡十七縣,何其廣闊豐饒。秦國與韓國交兵一年有余,趙國卻不費一兵一卒就將丹陵郡名正言順納入囊中,是可忍孰不可忍?臣以為,當務之急是乘勝追擊,讓梁彌直取丹陵。” 趙國已經接受輿圖,此時攻打丹陵郡,面對的不僅僅是韓國,還有趙國,不可冒進。 王凘激進,華綰并不同意,緩緩道:“王相莫要言之過早,綰以為此事還可再議。自從趙武王胡服騎射,趙國騎兵威震天下,甚至以一國之力滅了國中國的中山。放眼六國,誰能出其右?丹陵郡守深知此事,才將丹陵郡獻給趙國。秦國若欲強取丹陵,無論成功與否,必然和趙國有一場惡戰。兩強相斗,相互損傷,韓國才有喘息之機,正中韓國下懷。” 一人主戰,一人主議,一放一收,互不相讓。 于此事上,他們并沒有參雜多少個人恩怨,只是素來政見不合。 秦昪也有自己的考量,嘲了華綰一句:“華大人怎么總長他人志氣,縱然趙國之馬射天下無匹,難道我秦國的男兒就不英勇冠絕嗎?趙王既然接受了丹陵郡,難道想不到今日之處境?” 秦王聽他們爭論不休,瞟到一直不說話的秦異,問了一句:“異兒,你怎么看?” 此話一出,秦昪一驚。 原來他就在奇怪為何秦異會在此,此時父王竟然特意問秦異的看法,心中不甚愉快。 秦昪乜了一眼秦異,見他久不開口,突然想明白。 秦異的夫人是趙國公主,此時此刻,沒有人比他更尷尬。 就算沒有他的趙國夫人,秦異是華王后一派,立場必然與華綰一致。 他的答案,定然是不會讓主戰的父王滿意了。 秦昪心中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