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不如憐取眼前人
秦異奏完事從章臺宮出來,停在臺階上,想到自己口袋里的東西,猶疑了一下,還是徑直往出宮的方向去了。 宮門口,一個宮女遠遠看見秦異,上前攔住他的去路,說:“公子,女御想見見您,請您去宜春宮一趟。” 傳令的是宜春宮的宮女,文音。 秦異摸了摸自己右袖口袋,便隨文音掉頭去了宜春宮。 宜春宮小小的正堂內,已經擺好茶點,夏姬端莊跪坐在小案前,看見秦異,抬頭微笑。站在后方的文音隨即頷首告退,秦異回頭一看,文音已經掩門出去,堂內只剩他和夏姬二人。 “坐吧。”夏姬說,然后她提起了茶壺,給秦異倒了一杯茶水,推到秦異面前。 對面的秦異,面貌已經長開。十三歲時雖然瘦弱,臉上仍然帶著一點童稚之子都有的圓潤,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到了,骨相清晰。坐在她面前,比她還要高了。 “我們好久沒這樣相對而坐了吧。”小時候的秦異和長大了的秦異在夏姬眼中有一瞬間的重迭,一樣神色儼然,一樣著綠衣。 然而終究是不一樣了,畢竟四年已經過去了。 少年人一腔熱血,不喜歡懷舊感傷,尤其當對面是夏姬時,秦異覺得十分不自在,干巴巴地問:“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母親找兒子,一定要有事嗎?”夏姬還擊了秦異不通人情的直接。 秦異一時啞口,皺眉看向了別處。 這幅表情,就像她以前捉他幫她做口脂一樣。他當時十分不愿意,覺得太小家子氣,卻又拒絕不了,只得不情不愿在一旁搗梅花花瓣,就是不看她,以此發泄不滿。 這是秦異四歲時候的事。 夏姬見秦異面色難看,指了指他面前的梅花餅,莞爾一笑,“好久沒做了,也不知道手藝退步了沒有,嘗嘗吧。” 夏姬親手做的梅花餅,自從母子分離,夏姬就沒再動手做過,秦異也沒再吃過。 秦異拈起一塊,嘗了一口,味道好像沒有變。 其實他也說不上來,任憑什么味道,太久不吃都會忘記。 秦異細嚼慢咽,猝然聽到夏姬的問話,停下了咀嚼的動作。 “秦異,你想當秦王嗎?”夏姬問。 這個問題,足夠嚴肅,足夠她直呼秦異的姓名。 秦異放下拈著梅花餅的手,不置可否,反問:“為什么問這個?” “你想,”夏姬肯定地說出自己的答案,卻還是給了選擇的余地,“是不是?” 知子莫若母。秦異小時候就好強。手帕被污后,秦異詰問她,為什么都是秦王的兒子,父王從來沒來看過他,還有那么多人欺負他。夏姬回答不上來,他負氣回屋,當天沒有吃晚飯。也是從那天起,他讀書更用心,想要博得秦王一顧。六歲的時候秦王突然駕臨學宮,考公子策論,秦異如愿以償,甚至壓過了秦昪的風頭,爭得魁首。 然后他病了,因為冬日落水,從此不再提這些事。 他又是那么執著,說一不二,落水后臥床三月也翻書不止。如果他心里真的放下,怎會如此。 所伏者久,其志不小。 “那你還問什么?”如果心里已經有答案,還問什么。秦異不否定,間接接受了夏姬猜測的野心。 “阿異,這條路,遠比你想象的艱難,你會失去很多,”流血漂櫓,一孤王道,夏姬已經能想見,“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原來是要勸他,很符合她避世的性格。 可他不是她,不會走她的路。 秦異稍微用力,脆弱不堪的梅花餅碎在指間,“夏氏一味退讓,又得到了什么?” 夏朝滅亡了,杞國也滅亡了。 對他而言,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已經做好準備,一條路走到黑,直到滅亡。 “你一向很有主意,也不會聽我的。”不用再多說,夏姬已經明白秦異的決定,可以成全他。 畢竟他已經長大了,她尊重他。 也有人會替她繼續陪著他。 那天端午宮宴,夏姬去還端陽公主落下的盒子,站在樹下看見秦異與端陽公主一起仰視琉璃鈴鐺,笑容可掬。 有多久沒有見到他這樣開懷的笑容,不是那種一貫待人接物的內斂而溫潤,這樣無遮無掩,映襯著七彩琉璃光。 宴會上,他們也會相視一笑,因為一杯酒來回打罵,一起彈琴舞劍。 那時,夏姬好像明白,秦異為什么會整理琴譜、彈那些曲子。 他的琴聲,有了理由。 “阿異,人生難得真心人,又有相守的機會,你要好好珍惜,不要像我一樣。”往事如云煙盡散,她才發現,她并沒有什么人生智慧可以傳授。 “我不是個好母親……”夏姬囁嚅了一句。 秦異只看到夏姬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聽清楚具體說了什么,下意識問:“你說什么?” “沒什么,你走吧。阿異……”夏姬還想碰碰他,可她光是最后叫他一聲,已經聲音不穩,再多動作,一定會引起他的疑心。 “我累了……”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以前秦異會反感夏姬對于那段情事的感懷,越后悔懷念,越說明她的錯誤、怯懦。現在,他只覺得悲哀可憐。 可是一切后果都來自自己的選擇。 秦異起身,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小瓷瓶。 他本不想今天、親自給她的。 他把小瓷瓶放在案上,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沒有開口,離開了王宮。 回到家中,正好趕上午膳,秦異卻沒什么胃口。 自從交出那瓶藥離開宜春宮,他總覺得心里慌慌的不安生。 天好熱,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會冒汗。 秦異不想午憩,坐在一邊看史書,看到陵母伏劍處,煩躁,一把把書扣下。 正好,終南小跑進書房,附到秦異耳邊,小聲說:“公子,宮中的消息。” 秦異拆開終南從懷里拿出來的信,信里詳細記敘了華王后對夏姬的憂慮,稍時,華王后去了宜春宮,宜春宮內的私下會談,只字沒有。 華王后去了宜春宮。 宜春宮…… 站在一邊的終南看見秦異臉色越來越白,拿紙的手一直在輕微顫抖,擔憂叫了一聲:“公子?” 秦異回神,把信一把亂塞到終南懷里,什么也不說撒腿跑了出去,撞上了宮里來的內侍。 被撞得不輕的內侍沖秦異的背影大喊道:“七公子,大事不好了!” “等我回來再說!”秦異扔下話。 也沒有午休的端陽從長廊過來,本來是看秦異寢食難安,擔心他中暑熱,送來了降暑清茶,只見秦異像風一樣從眼前穿過,不管不顧身后事。 秦異何曾如此過。 “公子!”在后的內侍一下跪倒在地,悲痛道,“夏女御歿了!” 一瞬間,話音傳到秦異的耳朵。 他止住腳步,怔怔地轉頭,看到內侍身后的石榴樹。 五月末,園里最后一朵石榴花,整朵落了下來。 他的心,也一瞬間不再慌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