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人到情多情轉薄
只有夢中的月,才會那么圓。 秦異從荒誕中睜眼,在陰朦的天光中,第一眼看見黃白色的帳頂,知道自己已經夢醒。 神思恍惚良久,他側頭看了看窗外,已升起淡淡青光,但離天亮還有好一會兒。 披衣起身,行至外間。細碎的聲音驚醒了將醒未醒的終南。 終南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天色,問:“公子怎么就醒了?離上學的時辰還有一會兒呢。” 秦異不答,推門往浴室而去,吩咐道:“準備沐浴。” 終南不疑有二,連忙套上了衣服,為秦異備水置衣。 洗去一切熱的膩的感覺,秦異穿好衣服,束發戴冠。整理妥帖出門時,已比平日晚了一刻,趕到學舍時,臨上課只差一會兒。 平時尚且不一定能趕在端陽前頭到,今日又遲了,故而他一進門就看見端陽老老實實坐在位置上磨墨。 聽見有人踏門而入的腳步聲,她抬頭看他,高興地叫了一聲:“子異。” “嗯。”他點頭回應,坐下。 秦異平日都是和顏悅色地和她打招呼,會叫她“公主”,今日只是點頭嗯聲,好像有點冷淡。 端陽也沒多想,拿起放在一邊的紈扇,說:“你昨日叫人送來的扇子,我收到了。你繪的蘭花,很好看。” 那是他難得生起的興致,只想畫一朵蘭花,一筆即就。畫完覺得工筆過于簡單,還想再添細節,然而畫畫的沖動已經隨著最后一朵花蕊落成散去,加什么都覺得不妥。想了很久,最后就這樣簡單地送了出去。 “信筆所繪罷了,”隔了一日,秦異再看她手里的扇,覺得這樣也不錯,“公主喜歡就好。” “嗯,喜歡,”她很開心,微抬團扇,遮在面前,偷偷笑了一下,“子異……” 這副模樣,這個聲音,就像…… 夢中的記憶不是不會長久嗎。 她還沒說完,秦異打斷她:“老師來了。” 一句話驚得端陽立馬坐好,轉頭看了看,卻不見呂信,再要回頭嗔怪他騙她,他已經開始認真讀書。 而后幾天,秦異總是這樣冷冷淡淡的,精神萎頓的樣子。端陽怕他又像上回那樣,分明不舒服卻還強撐著,便趁旬假特意去邸館看他。 今日是難得的風平浪靜,秦異正在潛心練字,聽到終南回稟端陽來了,右手握的筆頓在紙上,點出一大塊黑斑。 平靜下來吧,他有什么好心潮起伏的,那夜的夢只是一場欲望的排解,只是不湊巧,剛好是她。 他如果能早一點清醒過來,沒有聽見最后那兩個字,就不用這樣日日煩躁地面對她。如果知道注定難以清醒,他應該一開始就捂住她的嘴、遮住她的眼。 可一切都遲了。 秦異放下筆,將寫壞的紙揉成一團,扔到一邊,吩咐終南:“請她稍等。” 一句稍等,被無限期地拉長。端陽等在大廳,百無聊賴。 平時她來找秦異都是立馬就能見到人,根本沒等過,他果然不舒服。 無所事事中,端陽隨意看了看大廳陳設。雖然來了多次,但仔細觀察還是第一回。屋內擺設少而簡,只有一邊多寶格上擺放了很多器物。 有插花的玉瓶、簡刻的樹雕、泡茶的紫壺,雖談不上價值連城,但勝在意趣高雅。 端陽一件件看過去,突然,注意到左手旁一個香綠色的小膽瓶,一掌可握。 滋潤柔和,純凈如水,又有透亮的酥油感,視之如碧峰聳翠,似玉而非玉。 是上好的汝窯瓷。 拿下來細看,釉面撫之如絹,瓷口已用臘封住,搖一搖,還能聽見粉末摩擦瓷壁的聲音。 她正好奇里面裝了什么,秦異便來了,問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端陽指了指空的那一格,回答說:“我在多寶格上看到的,覺得好看,就拿下來看看。” 她倒是眼尖,一眼相中了最珍貴的那個。畢竟是個受盡寵愛的公主,什么珍寶沒見過。不過說到底,只是被素凈典雅的顏色吸引。 “你覺得好看?” 端陽點點頭。 “你若是知道里面裝的是穿腸毒藥,還會這么覺得嗎?” 語出驚人,她嚇得手一抖一松,瓶子掉在地上。幸而木質地板吸收了突然的撞擊,只傳出悶的一聲,瓶子并沒有碎。 端陽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瓶子,又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眉峰緊蹙。 小公主,不經嚇。 “騙你的,”他笑著說,“公主怎么來了?” 他竟然拿這樣的話嚇唬她,端陽有點氣鼓鼓的,“我最近看你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有些不放心。” “哦,”他輕描淡寫地回答,“只是最近有些睡不好。” “睡不好?”此事可大可小,端陽又擔心起來,“怎么突然睡不好了,可有請太醫看過?” “無礙的,異已經讓終南去取了安神香。” “嗯……還是請太醫看看吧。”說著,她拉住他的袖子,要帶他去太醫署。 “不用了!”秦異拂去她的手,冷冷地說,“異還有事,不便招待公主,公主請回吧。” 逐客…… 她哪里惹他生氣了嗎? “有事?”端陽轉了轉眼睛,想到今天是旬休,壞笑問他,“是不是等下陳jiejie要來?” 秦異給了她一個冷眼,不言不語,徑直走了,任她怎么叫都不應。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干嘛這么大火氣。 端陽撿起跌在地上的瓶子,覺得心痛,上好的汝窯膽瓶,瓶口被摔碎了一塊。 人家不愿意留,她還呆在這里自討沒趣干什么。端陽心中覺得憋屈,拿著破損的瓶子就走了。到門口時,遇見虞括來找秦異。 虞括笑嘻嘻地湊近,說:“誒,好巧啊,你怎么在這兒?” “一點都不巧。”端陽沒好氣地說完,便與結因乘車離開。 這個氣悶態度搞得虞括云里霧里。端陽素來脾氣好,怎么今日氣呼呼的。 虞括走進書房,看到秦異正坐案前,卻什么也沒在干,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似乎在發呆,問:“端陽怎么了,怎么氣囊囊的?”難道他們兩個又有不和? 回神過來,秦異回答:“無事。” 他收拾好心情見她,結果她一抓他的袖子,他惡劣的脾氣油然而生,不可遏制,把她氣走了。自作自受,最后還是要他想辦法平息火氣。想到這里,秦異就覺得頭疼。 明日愁來明日愁吧。 見秦異不想多說,虞括也不多問。又見一地的廢紙團,給整齊規整的書房添亂,好笑問:“你寫什么呢,這么廢紙?”他若有秦異這手好字,寫一張裱一張。 “練字。”實則是越寫越煩,越煩越錯,越錯越寫。 秦異不想虞括再問這些事,反客為主,“子括今日怎么來了?異記得今日是水云間選仙音娘子的日子。”前幾天虞括和他說起時,還叫他也去看看。 “別提這事了,提起來就氣,”虞括也有火氣沒地方泄,咕嚕嚕說了一串,“我前腳都踏進水云間了,結果遇見陳姬。陳姬你認得嗎?就是陳太醫的女兒。她看到我,一臉嫌惡,對我好一通教訓。說什么我已與史嬋定親,還時時出入風月場所,如何對得起史嬋。她和史嬋不過點頭之交,倒是仗義得很,還說再讓她看見她就去我祖父面前告狀。史嬋都沒說什么,她倒是意見很大嘛。” 自來名門閨秀不喜男子出入此等場所,覺得有損風雅。陳姬言辭之間,厭惡之情更甚。 “這樣啊……”正好他今日不想再煩端陽的事了,可以出去走走,水云間或許是個好去處,能讓他擺脫所有的煩心事,端陽也好,陳姬也罷,“那不巧了,異正想去看看的。” “你改主意了?”上次秦異明明婉拒了,“你若去,我自然舍命陪君子。” “如此甚好,”秦異說道,又請虞括稍等,私下特意吩咐終南,“若是等下有人來找我,問起我的去處,你就照實告訴她,我去水云間了。” 跟隨公子八九年,終南知公子話有所指,點頭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