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歸客
叁月中,皇帝推行新政,允許地坤與天乾同考科舉,放開地坤入仕條件。 四月,于大魏全境開設蒙學堂,教習讀書識字。要求自景和六年秋開始,所有五至十歲小兒,不論男女,均需入學叁年。增設尋訪司,負責監督與實地探訪,地方縣令需每年上報入學率,大魏境內排名后百名的縣城,當值官員減免半年俸祿。 五月,修改律法,刪除“為夫妻者,天乾殺地坤者罰銀,地坤殺天乾者極刑”一條,對其一視同仁。 六月,皇帝在朝堂之上,透露出讓地坤與天乾享有同等繼承權的想法。 這下終于炸翻鍋了。 之前的幾項新政,雖然亦有吵鬧,但每次站在皇帝這邊的都有半數左右,可這次,便是一向忠誠的阮季山,都有些猶疑。 果然抗議的聲音此起彼伏,別提有多激烈了。 “我大巍自古以來便以天乾為尊,也只有天乾能夠繼承家產,若如今突然推行新政,從前幾代,甚至十幾代嫁出去的地坤,是否也有權重新回來討要財產?若是人口眾多的大家族,那遺產重新分配更是冗雜,難免不會出現兄弟鬩墻,姐妹反目的情況。更何況我大巍有無數個這樣的家族,這是我大巍根基,萬不可輕易動搖,陛下千萬叁思啊!” 姜行皺眉:“江大人說得有理,可若朕定下日子,景和七年前已經定下的不必改變,景和七年后的按新政實行,這些問題不就沒有了嗎?” 有人大膽插話:“可是陛下,若是如此,皇室是否也要遵從新政?” 姜行一愣:“當然。” 那人繼續說:“如今大巍的天乾皇子皇女,基本都得到了自己的封地,其余各地則由京都直接管理。若日后地坤享有同等繼承權,地坤皇子們也應當得到自己的封地,京都管轄的地域自然不能分配出去,那么就只能將天乾皇子們已有的地分出去給他們,如此一來,可能會引發事端啊。” 姜行沉默下來,一言不發地凝視著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桌面。 不遠處的邊上,姜菱忍不住瞇著眼打了個哈欠。她一連幾日都在忙活選拔新兵的收尾工作,基本沒睡一個好覺,上朝也心不在焉的,此時懶洋洋一抬頭,卻剛好與皇帝對視了。 姜菱:…… 她怎么總覺得皇帝是專門盯著她呢? 盡管看不出姜行眼睛里是什么情緒,姜菱還是覺得有股危機感油然而生。她猛地一個激靈,困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上前一步道:“此言差矣。” 而后扯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望著那人:“若陛下推行新政,要將我的封地分出去一些,我是不會有意見的。” 她話音剛落,角落里便有人冷哼一聲:“五殿下說得輕巧,你別忘了,當年先皇早已剝奪了你的封地,你如今有云州,也不過是靠著季將軍,你現在說給就給,可問過季將軍的意見?” 姜菱蹙起眉,回頭看向說話的人,神情冷了下來:“季將軍?真是好笑,我看你才是忘了,我娘就是一個地坤,對于這件事,她恐怕大力支持呢。” 禮部尚書鄒興元反駁道:“此言差矣,季將軍確實是能人不假,但作為一個母親,殿下的封地若因為其他地坤皇子減少,想必她也不會樂意。” “胡說八道!”姜菱火氣一下子上來了,抬高聲音道:“我娘是什么為人,我自然最清楚!你與她并不熟識,怎么能理所當然地揣測她的品性?我娘縱然疼愛我,但她身為地坤,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大義,怎可能是你口中這般斤斤計較,小肚雞腸之人?” 她越說越氣,簡直像個小炮仗,一點就著:“你們這些人,扯什么冠冕堂皇的大旗,不就是自己從中得了利,便想一直牢牢把握這種好處,我就問問,你們若是地坤,今日還會這般百般阻撓嗎?哦,我忘了,你們若是地坤,只怕現在根本站不到這里呢。說到底,你們根本比不上我娘,竟還打著我娘的名義來當說辭,你們要不要臉?你們配嗎?!” 這樣無差別攻擊一通后,她總算出了一口氣,狠狠瞪了一眼鄒興元才轉過身,義正言辭道:“總之,不管陛下要如何做,臣都愿為陛下鞍前馬后,施犬馬之勞。” 姜行贊賞地看她一眼,又瞟向一直沉默著站在首位的紀行止,溫聲問:“紀相以為呢?” 紀行止仿佛一直神游物外,這會兒被點名了才掀起眼睛瞧了姜行一眼,不咸不淡道:“五殿下說得有理。” 縱使如此,這項新政短期內肯定是沒法全面推行的,姜行想改變的不是幾條律法,而是扎根于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的思想,何其艱難。改變的進程也許要幾年,也許要幾十年,或者悲觀一點,即使到她老去也無法改變現狀,總之一切皆有可能,她對此已有心理準備,所以并不急于一時,也不抱有一蹴而成的希望。 關于修改繼承權一事,到底還需要循序漸進,如今最緊要的,是要趕緊落實同考科舉與開辦蒙學堂這兩件事,爭取在今年鄉試中,就能出現第一批參加考試的地坤。姜行同時下令,若有往年通過科舉考試,卻在之后因分化為地坤而出局的學子,也可憑當年的金花貼直接進入下一輪考試。 這件事最后被交給了紀行止負責,姜行給她頗大的權利,甚至能隨意調動禮部與戶部官員進行配合。 將各項事務都交待完畢后,皇帝才終于宣布散朝。姜菱走出宮殿,回頭看了眼,果然紀行止如往常一樣被圍了里叁圈外叁圈,她抿了抿唇,刻意拖慢步子,等到紀行止好不容易走到她身旁,才轉頭清甜地笑了一下:“紀相。” 紀行止隔著幾個人瞧她一眼,溫和地點點頭。 在這短暫的對視里,她欣賞了一下小姑娘穿上紅色官袍后嬌俏明艷的模樣,才慢慢將頭又轉了回來,繼續應對前來交談的鄒興元。 姜菱打過招呼后就覺得心情一下子舒暢了,她加快腳步,匆匆走出煊赫門,跳上了林躬自的馬車:“走走走,今天我就要把最終名錄給確定了。” 林躬自好笑道:“紀相還真是靈丹妙藥,殿下上朝前還有氣無力的,現在倒是精神抖擻。” “就你話多。”姜菱笑了下,指揮她趕車:“快些,現在回去,還能趕得上午飯。” 選拔新兵和日后訓練的場地都在京郊,皇帝體諒她來回跑著不容易,允許她一周只上一次朝,也因此這兩個月,姜菱見紀行止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別說親密接觸了。 等她們緊趕慢趕跑回營地,果然正趕上開飯。這幾個月,姜菱派軍政司的人到處張貼招募告示,甚至一路宣傳到了幾百里外的城鎮。因為是吃官糧的,甄選時又不在乎身份地位,只看重本領,因此報名者奇多,本來半月前就打算截止,卻硬是被源源不斷涌來的人拖到了今天。 報名的人多,奇形怪狀的人自然也多,姜菱在選拔過程中光是打發他們就頭疼不已,如今曙光就在前方,她格外振奮,快速吃完飯,就忙著到自己的屋里繼續謄寫名單。 到如今真正選出來的人,也不過一百五,這一百五十多人的籍貫、生平往事都查清了,沒有犯罪記錄,都是清白之人。過了今日最后一天,她就得把這最終名錄親自交給陛下。 日暮時,姜菱落下最后一筆,剛放松地甩了甩手腕,就聽到有人敲門。 “進。” “正使大人。”來人是她親自挑選的副手田酒,記憶驚人,過目不忘,之前是個賬房先生,本來抱著試探的想法來報名,卻被姜菱一眼看中,就此拖過來幫忙。他面色苦惱,一進門就道:“正使大人,那個姑娘又來了。” “哪個姑娘?”姜菱眨眨眼,回憶了一下:“那個叫元竹的?” “是呀,我已經告訴她了,她沒什么本領,肯定是不能進來的,但她一直不走,還說要見你。” 林躬自忍不住插嘴:“我們殿下又不是什么物件,哪兒能她想見就見。” “對呀,我也告訴她了正使大人很忙,但她就非要見您,已經在西門外面等了四五天了。大人,你看……要不見一眼?” 姜菱沉思了會兒,合上名錄道:“那就見見吧,也不費什么功夫。” 走在路上,田酒還說個不停:“唉,我說她真的不行,走路都不利索的小姑娘能干什么,問她都會什么,說是會琴棋書畫,哎呦,琴棋書畫跟當兵有什么關系,在戰場上幫忙奏樂鼓舞士氣嗎?” “噗。”林躬自忍不住笑了聲:“老田,話可不能這么說,不是說江湖上有絕世高手能以樂殺人嗎?說不定這人就是呢。” 田酒嘟囔:“怎么可能,你們看看就知道了,她那樣子,肯定不是什么絕世高手。” 姜菱不禁升起些好奇,走到西門外時,她左右看了看,只瞧見一個穿著樸素灰衣、蜷坐在墻角里的小小一團,她看向田酒,田酒連忙點頭,用氣聲道:“就是她。” 姜菱嗯了聲,慢慢走近那人,彎下腰喚了一聲:“元竹姑娘?” 那人動了動,好一會兒,才把腦袋從臂彎里抬起來,露出一張清瘦蒼白的小臉來。 姜菱驀地一愣,眼睛迅速睜大。 林躬自見她一動不動,忍不住走上前,好奇地低頭看,默了一會兒后,她猛地后退兩步,驚恐道:“靳……靳……” 姜菱連忙轉身捂住她的嘴,給她使了個眼色,林躬自反應過來,縱使仍然恐懼,還是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配合道:“今,今天,天氣真好。” 田酒納悶道:“大人,你們認識她?” 姜菱果斷搖頭:“不認識!”她干咳一聲,看了看面無表情的靳瑤,道:“在這外面站著也不好,元竹姑娘既然要見我,估計是有事要說,那就進去……進去說。” 林躬自也道:“對對對,進去說。” 說著,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這會兒往外看一眼茂密蔥郁的樹林,都感覺陰嗖嗖的。 田酒不疑有他:“好,我們進去。” 靳瑤扶著墻,慢慢站了起來,剛走了一步,她便因為蹲了太久而踉蹌著往下栽,姜菱連忙扶住她,她站穩后,便不輕不重地抽回自己的手,淡淡道:“多謝大人。” 聲音亦是低沉沙啞。 在回去的路上,姜菱蹙眉瞟了眼垂首跟在身后的靳瑤,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她本人。 記憶里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變得沉默寡言,眉眼陰郁,腿上還似乎落了什么病根,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她收回視線,心情變得有些糟糕,回到自己辦公的屋子便把田酒打發走了,待屋子里只剩叁人后,她轉過身看向靳瑤,一字一句道:“靳瑤?” 靳瑤看向她,嗯了一聲。 “你瘋了嗎?”姜菱終于確認了她還活著的事實,忍不住上前一步:“你既然大難不死,又有了一個新身份,怎么還敢跑來京都,若被人發現,你知道會有什么后果嗎?” “殿下不說,就不會有人發現。”靳瑤扯了扯嘴角,道:“再說這世上,又不是沒有相似之人。” “你,你簡直膽大妄為!”姜菱轉了兩圈,又是震驚又是頭疼:“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要加入幽騎。” 姜菱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你要加入幽騎?”她下意識看了眼靳瑤的腿,又看看她蒼白的小臉,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你,你真是異想天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