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霧里 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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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粥——” 陳粥往前走了幾步之后才聽到聲音,轉頭,看到山腳平地上雜亂折回的人群中,一身黑色的沈方易靠在車門上。 “沈方易?” 陳粥看到人,幾步從山上小路快跑下來。 沈方易在車里等了一會,他原以為陳粥到了會給他打電話,出來抽煙的時候一瞥,才發現有個不要命的小姑娘真打算走山路上去。 他沒叫她之前,她眉頭緊鎖,看著地面,小心地一步步挪動著,他叫了她的名字之后,她轉過頭來,眉眼突然就明亮起來,甚至加快腳步,從半道上一路跑下來。 她顛顛簸簸,橫沖直撞,像是一只在冰面上剎不住車的可愛鴨子。 沈方易在那一刻,突然想到,就這小姑娘的平衡能力,要真帶她去滑雪,她估計能摔哭,那還挺有意思的。 “沈方易,你快讓開!我剎不住了!”陳粥腳下的步子越來越亂,她顧不得穩住自己,慌亂地揮著手,讓站在山路下面的沈方易讓開。 沈方易不但沒讓開,反而走過來,站在山路的盡頭。 一直插著兜里的雙手在接到她的一瞬間微微張開,以一種懷抱的姿勢迎接。 陳粥最后撞進他的懷里。 他的身體因為她從高處沖下的撞擊微微往后退了半步,手臂被身體連帶著往下,手掌剛好落在她的頭上。 小姑娘勉強到鎖骨的頭發充盈著他的手掌。 陳粥抬頭,對面的人低頭看著她笑: “山上可是一點信號都沒有,你要是一腳掉下去了,你這輩子,就見不著我了,你可真敢?!?/br> 他說這話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陳粥的錯覺,他在輕柔地薅著自己的頭發。 她知道她現在以一個很曖/昧的姿態,陷在他的懷里,但是她不想躲開,也不想后退,更不想管現在臉上的緋紅。 她只是眩暈的想,沈方易說的對,她要是一腳下去了,這輩子,就再也沒有看見他的機會,這可不劃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從山上沖下來不穩導致還是因為天氣的原因,她身子戰栗的厲害。 隨即脖子上團了塊灰白色的羊絨圍巾,像是那種他手里煙草灰燃盡掉落一樣的灰色調,還帶著余溫。 陳粥抬頭,沈方易脖子上空蕩蕩的,那剛剛緊緊與他貼合的圍巾正系在自己的脖子上,他給他纏繞的動作還未停止,身子微微傾斜,眉心皺在一起,“你們小孩子天生都不怕冷是嗎,光著個脖子就往外躥?!?/br> 陳粥試圖踮起腳尖,但離他的身高還差蠻多,她有點泄氣,但依舊不滿到:“沈方易,我不是小孩子?!?/br> “嗯、”沈方易給她系好了圍巾,站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從頭到尾地打量了她一番,語氣帶點笑意,“倒是長高了不少,臉上那點嬰兒肥也沒了,不可愛了?!?/br> “沈方易!”陳粥提高聲音表達氣憤。 沈方易輕笑,“走吧,上車。” “不是說不讓開車上去嗎,山上的路都封了?!标愔喔谏蚍揭咨砗?。 沈方易給陳粥開好門,“是不讓他們開車上去。” 陳粥抬頭看沈方易,他依舊說的風淡云輕,游刃有余。 而后陳粥才知道,山上的路并沒有風雪積壓。 普通人想上山,得像她這樣,一步一步跨越困苦和寒冷。崎嶇山路,濕滑危險,一般人斷不敢用生命賭一個神佛庇護。 而沈方易上山,山寺香火營營,寺廟僧人路過禮佛作揖,甚至還有一兩件清閑禪房小院以供消遣。 陳粥跟在沈方易后頭,到了主持安排的休息處的時候才敢大聲說話,她捧著杯熱茶搖搖頭,“沈方易,你是神佛轉世嗎,能得到這樣的待遇?!?/br> “往常一年來一回,大抵主持見我覺得眼熟。” 后來陳粥才知道,捐贈募集,他永遠是其中出資最大的無名氏。 陳粥后來問過他,他是不是信奉神佛,他說沒有,只是在這世上壞事做多了,花錢買個渡死后亡靈的錢。 陳粥問:“是因為拐騙過很多無知少女嗎?” 他笑笑,禪院里熏香裊裊,他盤坐在菖蒲席上圍爐煮茶,“那倒只有你一個,更何況,我想對你做的壞事,可不是這個。” 陳粥完全沒過腦子,下意識地問道:“那是什么?” 茶爐里冒出來汩汩的水聲,氤氳的白色霧氣混著普洱的淡香,他點燃手里的一根長煙,草葉燃盡的的青煙摩挲著神佛的慧眼,他在青白相間中叼著煙,嘴角浮現無端的笑意,似是意有所指:“阿彌陀佛,神佛在上?!?/br> 陳粥反應過來,真怕臟了菩薩的耳。 …… 只不過現在的陳粥,斷不會想到沈方易往后是個日日開葷腔的登徒子。 兩人的關系還停留在:陳粥看著窗外大雪,回頭新鮮地招呼沈方易去堆雪人,沈方易笑著說小孩子的愛好他就不沾染了。 陳粥覺得他無趣,自己撿了庭院里的兩朵落梅,幾根樹杈,攛掇了幾個雪球,在光禿禿的幾根文竹下面,堆了個半人高的雪人。 沈方易也沒有躲在屋子里,站在白皚皚只露出灰瓦的長廊上,他的手機從進來到現在,就一直響個不停,最后一個電話進來的時候,他皺了皺眉頭,盯著屏幕了一會后,長按著鍵,像是關了機。 陳粥半個雪人才出了個雛形,她手里還捧著缽雪,她在遠處看到了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她可以做一個有光陰可以虛度逃離人間的窩囊學生,但沈方易,大抵沒有那么多時間陪她在這兒虛晃白日吧。 長廊里的人走了過來,看到發愣的陳粥,于是站在柱子旁,岔個腿,朝她抬了抬頭:“喲,霸/凌雪人呢。” 陳粥回頭。 雪人的臉現在還是個不規則的方形,她找不到黑色的煤炭,用的兩個樹杈代替,這樣看起來它的眼睛只是一條線,頭上還頂著兩朵紅梅花,半個身子扭曲地融化在地里,活像個呼喊救命的殘損品。 陳粥蹲下去,把手上的那捧雪轉移到雪人的左邊,把它身子凹陷下去的地方填起來,勉強扶正后,煞有其事地介紹到:“你胡說哦,你看,我明明善良有愛?!?/br> 沈方易沒反駁她,瞇著眼站在青天白日的雪地里抽煙,就靠著那長廊柱子,見院子里的人信誓旦旦地花時間打造改善那相貌丑陋的雪團子,原先見她還耐心,只是天寒地凍的,做個精細的雪娃子出來也是個費時費力的活,沒過多久,她就找了草垛,把那殘次品糊涂一蓋,就當沒這回事了。 沈方易站在那兒,哂笑一聲,生出點白日悠哉時光可廢的心得來。 山間暮色很快就席卷而來了。 浮光寺夜里最是好看,沈方易說吃過晚飯之后,再送她下山。 面前的人把外套脫下,只剩一件淺米色的羊絨毛衣,跟墜落到洋河里的蘆蕩花一樣的絨色,融在窗外白色的雪光里,多出點秋日高照的暖意來。 桌上已經擺置好米飯時蔬,沈方易給陳粥挪開凳子,方便她入座。 “沈方易,你這個人還是有些美德在身上的?!?/br> 沈方易笑笑,“嗯?怎么說?” 陳粥坐上凳子,雙手沿著凳子把自己往桌子底下下塞:“ladies first?!?/br> 沈方易不緊不慢地拾起自己的筷子,“我還以為是尊老愛幼呢?!?/br> 陳粥原先夾著一片素rou的手停在半空,她看向對面的人,不滿道:“沈方易,你怎么總把我當小孩子,從民法角度上來說,我早就是完全行為能力人了,能夠對自己做的所有決定,負全部責任?!?/br> 沈方易悠哉哉地抿了一口楊梅酒,眼神落在梅子酒澄澈的底色中,依舊不緊不慢地回他,“在我是完全行為能力人的時候,你才九歲。” “十歲!”陳粥糾正到,“我比你小不了那么多?!?/br> 杯中酒色滌蕩,沈方易抬頭看她,笑盈盈地接納她這種為了一歲爭執到臉紅耳赤的樣子,“原來你知道我年歲?” 陳粥心虛:“我剛剛在車上的時候,看到了你的駕駛證……” 沈方易:“那我的戶籍住址背下來了沒有,知道去哪兒找我不?” 陳粥低頭,不理他,專心往嘴里扒飯,嘴里嘀咕:“狡兔三窟” 沈方易不與她計較,用公筷給她夾了些新鮮的綠菜葉子,陳粥剛開始還能接受,點點頭也就吃了,到后來沈方易越夾越多,陳粥有些抗議,她委婉地表示她不怎么愛吃菜葉子,沈方易卻越發猖狂,半盆蔬菜都往她飯碗里倒,說山寺里的青菜補充營養,最適合她這種青春期尾巴上的青少年。 陳粥撂挑子不干了,嫌棄地把青菜劃在一旁,干扒飯,“菜葉子不好吃,我說很多遍了沈方易?!?/br> 沈方易放下筷子,用手支撐著腦袋看她,眼神里琥珀色的眸子里像是浮著一層蘆葦蕩黏密的絨花,他用混著酒氣的聲線緩緩地說到:“小粥,我醉了?!?/br> 陳粥原先扒拉飯的動作微微一滯,他明明說的是他醉了,可是語氣口吻卻像是深情的戀人,他說他醉了,好像是在說所以他變的固執、變得不會見好就收,變得反應遲鈍,變得混沌曖/昧。 外面黑的只剩寺廟石壁上亮起的長明燈,懸掛的鳴鐘在這一刻響起,深幽的禪房里進不了梵文禱告,只剩陣陣的茶香沖淡著雪夜的厚重,試圖在溫暖的房子里催開一朵春日的花。 陳粥是沒有信心能在雪夜里驅車下山的。 “就、就喝了這么點?!标愔嗌眢w僵在那兒,抬頭看了看他的杯底,心里估摸著:“你酒量、酒量應該不錯?!?/br> 沈方易依舊垂著頭看她,掀掀眼皮,“昨晚的酒才剛散?!?/br> “昨晚、昨晚很晚嗎?”陳粥問到。 “還好、凌晨回的?!?/br> “啊!”陳粥是有些歉意的,她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不過七點,再回想起聽到他的聲音的時候,的確是像極了宿醉后的沙啞。 “抱、抱歉——”陳粥下意識道歉。 風從微開的窗門吹進來,吹動頭頂上的燈。 沈方易在昏搖曳的燈光里興師問罪: “這么懂禮貌乖巧會道歉,倒不像是那個拿了我電話又放了我這么多天鴿子的人?!?/br> 陳粥在這事上,沒有找到借口,她只能耍賴:“我年紀小不懂事嘛?!?/br> 她這服軟的態度想必在他那兒是很受用的。 “得,我年紀大,我讓著您。”沈方易輕易繞過她,從兜里掏出一根煙,側頭銜過,手指抿開火,一剎那,藍焰跳躍,他貪欲似地深嘬了一口,像是深情地吻著戀人。 他擺下火機,雙手交叉在一起,隨煙草無聊又頹敗的燃盡,笑著繼續剛剛的話題:“知錯就改,以后,是能成大事的人?!?/br> 那一刻,陳粥醉在他深情如冬夜燈火的眼里,一瞬間想起她今天在駕駛座上看到他的出生年月。 那是一個躁動不安卻遍地都是機會的年代。 鋪天蓋地的下海經商潮流席卷而來,貿易往來的外匯匯兌差異下造就了第一批商賈富豪,彩電才剛剛普及華夏不久,聯想還只是ibm的代理經銷商……陳粥不知道,生于那個時代的他是否真切地感受過那個時代的詭譎風云,但他身上,從來就有那些黎明前夕躁動的波瀾縮影。 陳粥抬起下巴,眼神對上搖曳燈光下的人,“沈方易,你再等等我吧,我再長五歲?!?/br> 她明明知道,她們的距離明明就不是年歲,但她還是這么說了。 或許等她二十四歲了,她就有一個能夠匹敵的條件了呢,比如光鮮的工作,比如自給自足的經濟條件,比如獨立又清醒的人格,又比如懂得拉扯和把握男人的技巧…… 也好過她現在什么都沒有,空有一身年輕的面龐吧。 沈方易只是笑著說:“那我就是三十二歲?!?/br> 陳粥也跟著笑,她突然像是老友重逢一樣,寒暄地問到:“沈方易,這一年半不見,你過的好嗎?” 他吞吐云霧,抖落淬火: “不太好,一潭死水。你呢?” “我也是,一譚死水?!标愔嗦犕旰罅疗鹧壑樽?,趁他說過那句他醉了,開著占他便宜的玩笑,“所以你看,我們是不是很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