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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晌貪歡 第61節

    第九十二章 神龕玉像系源頭

    阿繡看著泣不成聲的杜夫人,想這些話應該在她心里憋了很久,她造出這個幻境,也許不是求敗,而是求一個知己,聆聽她的悲喜。

    阿繡有幸成為她的知己,思緒不由自主順著她的話,滲入那些并未展開的細節里。

    初初發現丈夫變成虎妖時,她想必也震驚,也害怕,不敢輕舉妄動。猶豫,延俄,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好處,她食髓知味,欲罷不能,于是害怕演化成愛戀。

    她竊喜這段灰暗的姻緣竟迎來了轉機,那日滿園梨花開,看見他睡在石凳上,露出一條虎尾,她提筆畫下這一幕時,心情一定比春光還明媚。

    無奈春天太短,一場大火將她的如意郎君燒成灰燼,她帶著他的內丹拜師學藝,脫離紅塵,步入另一個世界。她越走越高,心卻越來越荒蕪。阿繡明白這種感覺,過去她常在鐘妃身上嗅到相似的氣息。

    只是當時她一知半解,不如現在感悟透徹,她有許多話想對鐘妃說,但都來不及了。

    她握住杜夫人冰冷的手,十分用力,語調帶著異常的熱度,道:“您現在這么厲害,連東方荻也不能奈何您,虎兄若是知道,一定很高興。也許他是上天派來點化您的,你們的姻緣并不曾斷,只是變成您的仙緣延續下去,這才是真正的天荒地老!”

    杜夫人對上她的目光,里頭的拳拳情意不似作假,回味這番話,竟比心窩子里掏出來的還熨帖。

    她仿佛吃了一杯燒酒,胸腔中散開熱意,淚水止住,雨勢也小了些,她反握住阿繡的手,眼中漾開一片憐愛,道:“好姑娘,東方荻為何要困住你們?”

    桑重適才在想,杜夫人這樣膽大心細的女子,與東方荻合作,發現他的一些秘密也未可知。但畢竟沒有交情,她愿意放他們走已經很厚道了,問再多便得寸進尺了。

    此時見她被阿繡打動,主動問起,心中一喜,先試探道:“蓬萊島主蘇荃為了愛子搜集《隱芝大洞經》之事,不知夫人可有耳聞?”

    杜夫人點了點頭,道:“聽說有個掬月教也在找《隱芝大洞經》,雙方為此大鬧了一場。”

    桑重道:“東方荻與蘇荃私交甚厚,東方荻手下有個叫銅雀堂的組織,一直在幫蓬萊尋找經書。而我們與掬月教有些淵源,因經書之事得罪了銅雀堂,東方荻便派出高手將我們打入靈水妄境。”

    他這樣的人,與老實一詞是沾不上邊的,他的話里有幾分真,幾分假?杜夫人睇著他,暗自掂量,眼波一轉,譏誚道:“東方荻這個人自私至極,沒有真正的朋友,他幫蘇荃一定別有用心。”

    桑重垂下眼想了想,道:“不瞞夫人,阿繡是掬月教月使的嫡親meimei,東方荻覬覦掬月教的一件寶物,利用蓬萊與掬月教為敵,掬月教勢單力薄,難以抗衡,還望夫人指點迷津。”

    “東方荻覬覦的寶物?”杜夫人提起一邊眉毛,斜眼乜著他們,道:“莫非與天界有關?”

    桑重和阿繡都不作聲,杜夫人笑了笑,道:“你們要對付東方荻,我也沒有什么良策,但我知道一些他的事,也許能幫到你們。”

    兩雙眼睛放出光來,瞬也不瞬地照著杜夫人,杜夫人緩聲道:“我師父很多年前便認識東方荻了,她說東方荻天賦并不高,坐上青帝城主的位置全靠苦功。可是修仙這件事,實在是很不公平,天賦太重要了。”

    “兩百多年前,東方荻發現自己的修為停滯不前,境界無法突破,便向我師父求一味秘藥。我師父被他開出的價碼打動,過了些日子帶著煉好的藥去找他,不想他修為突飛猛進,用不著了。”

    阿繡道:“莫非他用了別的偏方?”

    杜夫人睞她一眼,道:“我師父也是這么想的,但她老人家用盡手段刺探消息,一無所獲。師父去世后,我無意間發現師父替東方荻煉藥期間,東方荻派人暗中挑選了五名女子送入宮中。”

    桑重擰起眉頭,道:“兩百多年前,東方荻的修為已經不低,若是采陰補陽,并不能讓他突飛猛進。”

    杜夫人點了點頭,道:“這正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我想找到那五名女子問個究竟,但一直沒有她們的消息。采陰補陽雖不光彩,也不至于讓東方荻瞞得這樣緊,這里面一定有個天大的秘密。”

    東方荻活了八百多年,有些秘密刻骨銘心,有些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此時他立在祠堂里,注視著面前這座神龕,兩扇髹得漆黑的龕門緊閉,門上雕著金燦燦的祥禽瑞獸,它們守護著門里的神主,那是他最大的秘密。

    須羅尊者走進來,行了一禮,道:“堂主,我在一個山谷里發現了曇摩和凈天的氣息,很微弱,他們應該是中了埋伏,被害了。”

    他和凈天尊者一向交好,語調中蘊著悲痛和恨意。

    東方荻眉頭微皺,道:“掬月教除了謫仙,只有霍砂和鐘晚晴兩個高手,曇摩凈天帶去那么多人,不該輸的。”

    須羅尊者道:“會不會是謫仙出手了?”

    東方荻搖了搖頭,道:“他們要《隱芝大洞經》救人,謫仙一定守在這個要救的人身邊。看樣子,他們手中還有我們不知道的力量。”

    不知道,才有意思。東方荻按住胸前被風吹動的胡須,眼睛發亮,絲毫不把曇摩等人的死放在心上。須羅尊者窺他一眼,飲了冰水似的,涼意直透心底。

    東方荻背起雙手,踱步到門口,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愈發覺得近,炎炎赫赫的太陽似乎觸手可及。他抬起右臂,張開五指向太陽抓了一把,道:“須羅,你知道這神龕里的神主是哪一位么?”

    須羅不知道,他從未見龕門打開過。

    東方荻打開龕門,鋪著大紅織金云紋緞的臺階鮮艷醒目,上頭端坐著一尊玉雕神像,劍眉鳳目,鼻正唇薄,頭戴弁冕,穿著玄色長袍,十分威嚴。

    “這位玉宸帝君姓辛名琰,飛升之前,也是青帝城的人。托他的福,我才有如今的修為。青帝城的子民也都仰仗他老人家的庇護,他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難報。”東方荻面露感激和敬意,卻淺薄得像旱季的河水,遮不住河底的齷齪。

    他拈起一炷香,道:“須羅,你也過來上炷香罷。”

    須羅尊者依言上了香,一人走進來,行禮道:“堂主,墮和羅的人來了。”

    東方荻喜形于色,提起袍角,疾步走了出去。

    桑重與阿繡再三謝過杜夫人,離開了靈水妄境,回到掬月教,霍砂和晚晴都不在。桑重想起聶小鸞約了霍砂在今日切磋,便帶著阿繡前往萬劍臺。

    第九十三章 赤心用盡為知己(上)

    出了靈水妄境,法力恢復,阿繡便悄悄地傳信給晚晴,將桑重被曇摩尊者打入靈水妄境,自己孤身赴約,用春城飛花殺了銅雀堂的人,進入靈水妄境找桑重的事在信里簡述了一遍,免得她和霍砂見到桑重露餡。

    及至萬劍臺,一輪紅日剛出山頭,在聶小鸞和霍砂的劍光映照下,黯然失色。

    晚晴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見桑重和阿繡,向他們揮了揮手。

    “桑道長,我和阿兄為了把你和阿繡從靈水妄境中弄出來,想方設法,絞盡腦汁,能試的法子都試了,就是不管用,可把我們急壞了。正商量著去青帝城活捉東方荻這老賊,感應到阿繡出來了,我們這才放心,來赴聶道長的約。”

    她和阿繡的說辭嚴絲合縫,桑重也覺不出破綻,十分過意不去,道:“是我連累了你們,萬幸靈水妄境并非死局,阿繡眼明心亮,找出生門,否則真是不堪設想。”

    晚晴斜眼乜著阿繡,笑道:“我們阿繡本事大著呢,桑道長你目下所見不過百分之一,來日方長,慢慢體會罷。”

    阿繡并不想做一個本事很大的女人,尤其是在桑重面前。她很清楚,本事越大,麻煩越多,她寧愿躲在聰明人身后享清福,不得已時才出來露一手。這就比一般的聰明人更高明了。

    她覺得晚晴的話有暴露自己的風險,臉背著桑重,瞪了晚晴一眼,轉過臉來抿著嘴笑了。

    桑重睞她一眼,道:“我知道阿繡是很有本事的。”

    兩股劍氣轟然相撞,風云色變,數十里外的樹林葉落花飛。一身紫衣的聶小鸞在霍砂劍下穿梭來去,看似瀟灑自如,只有桑重知道他有些吃力了。

    又斗了一百多個回合,風聲颼然,青金色的劍光迎面而至,聶小鸞正欲招架,劍光瞬息間化作千絲萬縷,聶小鸞變招不及,被纏在中間,揮劍盡力一劈,不意劍氣倒涌,脫手撞向身后的劍光。

    這一招極為精妙,本是完美的殺招,霍砂無心傷害聶小鸞,劍光一收,聶小鸞飄身后退三五丈,落地站穩,臉上還帶著驚奇之色。

    桑重也看得愣住,阿繡和晚晴不以為奇。霍砂贏了,便是掬月教贏了,晚晴唇角微翹,噙著一絲自傲的笑。阿繡也覺得面上有光,只是不好表露。

    聶小鸞的劍握在霍砂手中,他笑著說了聲承讓,將劍拋還給聶小鸞。

    聶小鸞接住劍,因久未敗過,反倒歡喜,擦了把臉上的汗,笑道:“痛快,痛快!今日一戰,受益匪淺,改日再向霍教主請教!”

    霍砂笑道:“隨時奉陪!”

    兩人走過來同桑重和阿繡打招呼,晚晴還沒來得及告訴霍砂靈水妄境的事,搶在他和桑重開口前拉住他的手,道:“我方才想起一件事,你過來聽我說。”

    縱身一掠,似兩只飛鳥投入郁郁蔥蔥的樹林,避開了桑重和聶小鸞的視線。

    濃蔭蔽日,細細的光束自枝葉罅隙間射下來,執手相望,兒女私情在幽暗中抬頭。

    霍砂想起自己還在生她的氣,別開眼,把手從那柔膩的掌心里抽出來,雙臂抱胸,不冷不熱道:“什么事?”

    晚晴將靈水妄境和春城飛花的事說了一遍,囑咐道:“阿繡不想桑重知道是她殺了銅雀堂的人,你待會兒說話留點神,切勿露餡。”

    霍砂道:“這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為何要瞞著他?”

    雖然阿繡沒有解釋,但晚晴能猜到她的心思,道:“說出來,嚇著桑重怎么辦?”

    霍砂嗤笑一聲,不是笑桑重,是笑她們兩的小心思,道:“桑道長又不是老鼠,聽見貓叫就骨頭軟,這點事嚇不著他。”

    晚晴也嗤的笑了一聲,是笑他頭腦簡單,道:“換做別人自然嚇不著他,但阿繡是他的枕邊人,男人總不希望枕邊人太厲害。”

    霍砂想了想,似乎有點道理,但悶在心中的氣指使他反駁晚晴的每一句話,道:“我就不這樣。”

    他確實不這樣,證據就在眼前,他忽然發現這話泄露了自己的心思,羞惱地扭過頭。

    晚晴沒有多想,笑道:“你和別的男人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呢?霍砂好想問,又覺得問出口便不像生氣了,不能這么輕易地原諒她。

    回到萬劍臺,霍砂看桑重的目光便多了幾分關切,道:“桑道長,你們是怎么從靈水妄境出來的?”

    桑重心道:卻才他看我的眼神好像無事發生,怎么和鐘晚晴說了會兒話,就變了個樣?

    聶小鸞道:“靈水妄境?那是什么地方?”

    阿繡道:“一個讓人分不清虛實的幻境,里面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每個人的言行舉止都和現實中的無異。銅雀堂把人困在里面,日子久了,人便會化成幻境的養料。”

    “銅雀堂?”聶小鸞不禁色變,道:“你們怎么會招惹上他們?”

    阿繡嘆了口氣,垂首看著地面,道:“銅雀堂要對付掬月教,他們以為奴和掬月教關系匪淺,便困住桑郎,逼著奴帶他們去找掬月教。奴無可奈何,請霍教主和晚晴幫忙除掉了他們,自己進靈水妄境救桑郎。”

    說起出來的經過,她不欲給杜夫人添麻煩,便隱去鬼縣令的事,胡謅了一番。

    聶小鸞聽得頭上冒火,道:“這銅雀堂好大的膽子,竟不把我們清都派放在眼里!師弟你若有個好歹,六合天局豈不就失傳了?此事必須告訴掌門師兄,不能輕饒了銅雀堂!”

    桑重按住他的手臂,道:“銅雀堂牽扯甚廣,勢力龐大,要對付他們,當找準要害,一擊即中,否則必受其害。有些事我還沒弄清楚,先別告訴掌門師兄。”

    聶小鸞知道他怕沒有把握,連累師門,沉默著,目光在他,阿繡,晚晴和霍砂臉上轉了一圈,感覺他們之間有種微妙的氣氛。

    這種氣氛里藏著秘密,也許銅雀堂沒有誤會,阿繡就是掬月教的人,師弟因為她,早就跟掬月教合作了。

    聶小鸞掉眼又看住桑重,道:“師弟,雖然你武功不怎么樣,但腦袋一向靈光,我相信你做出的選擇一定是對的。我沒有掌門師兄那么多顧慮,我是霍教主的朋友,不管你們遇上什么麻煩,我都會鼎力相助。”

    話中的選擇既是指他針對銅雀堂的策略,也是指他跟掬月教合作的事。

    桑重心知肚明,笑了笑,拱手道:“師兄仗義,感激不盡。”

    阿繡也知道聶小鸞看出自己是掬月教的了,想桑郎被我卷入漩渦,他做師兄的不僅不怪我,還愿意幫忙,實在難得,便深深道個萬福:“多謝聶道長。”

    最感動的是霍砂,他笑吟吟道:“能有聶道長這樣的朋友,實在是我的福氣,上回承蒙你款待,這回說什么也該我請你了。”

    晚晴道:“我看也不必去酒樓,那邊山谷景色又好又清靜,我叫紙人去買些酒菜來,就在那里吃罷。”

    霍砂不表態,等聶小鸞,阿繡,桑重都說好,他才附和大家似的點了點頭。

    山谷里芳草青青,流水鏘然,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一叢一叢,引得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不一時,酒菜買來了,就在溪邊安席。

    聶小鸞擎杯道:“霍教主,你奪走我的劍的那一招叫什么?”

    霍砂道:“叫金蠶吐絲,是我師父獨創的絕招。”

    聶小鸞道:“還未請教尊師高姓大名?”

    霍砂默了默,目光投向遠處,道:“他叫梵宗,梵行的梵,宗門的宗。”

    “梵宗?”聶小鸞眉頭微攏,垂眸想了想,道:“這個名字怎么有點耳熟?”

    桑重提醒他道:“墮和羅的國君就叫梵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