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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隊 第23節

    蔡彬笑罵了一句:“想吃啥,讓你馬哥給你炒。”

    小徐也笑了,嘴上抱怨著,手上卻沒閑著,他拆開飯盒,湯粉順著筷子大口吞進肚里。嬌氣這個詞,七年前就和他無關了。

    程兵也端起粉,考慮到下午還要上班,他拒絕了小徐遞過來的啤酒。

    廖健沒接過外賣盒,心不在焉地擺了擺手,繼續翻開手中的資料,跟程兵的資料一樣,已經有大半小區被劃了大大的叉。

    “我又換了個小區,最近不能再換了,物業公司都串著呢,也不能換得太頻繁。”廖健嘆了口氣,幾個月過去,他竟然不像賣保險時透出那種虛浮的腫,而回到了三大隊時精干的狀態。看來,大部分累不是因為過程苦心智勞筋骨,而是因為沒什么奔頭,“但我找了兩個兄弟幫我盯著河西那幾個大個的,下個月再換過去。”

    小徐也順著話頭講起來,他的資料不印在紙面上,全放在心里:“大半個長沙的網吧都蹲完了,天天查身份證,幫各轄區派出所已經抓了4名逃犯了。”程兵這才注意到,小徐的衣服和手上都散落著金粉,那是錦旗上才有的材質,不好好洗洗,半個月都掉不下來,“王二勇估計不上網。”

    程兵沒回話。老實說,沮喪也在他心頭蔓延,他放下手中的粉,起身輕輕把窗簾拉開一個縫,光線的通路印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黑暗。他想起了剛剛抵達湘潭大地時,火車上的那個清晨。

    難道之前的方向錯了?

    這陽光也喚起了馬振坤,他去廁所痛快地灑了泡尿,舉著牙刷出來,白沫在他嘴邊橫飛,他一邊刷著牙,一邊在被窩里掏著什么。

    一捆用皮筋扎起來的鈔票丟出來,閃著油漬落在地面上,皮筋炸開,鈔票四散,大多是百元大鈔,毛票寥寥。

    “這是上個月的。”馬振坤含糊不清地說著,“媽的。我就奇了怪了,人沒找到,錢倒掙了不少,比在臺平掙得還多,這邊人我也是服了,不熬到天亮不回家。”

    “說到這兒,來了這么長時間,還真沒吃過馬哥炒的蟶子,有點想念馬哥的手藝了。”說完,小徐夸張地舔了舔嘴唇,又引來一陣哄笑。

    “啊!”似乎是笑得幅度太大,蔡彬白襯衫的扣子崩掉一顆。這已經不是脫線的第一顆扣子了,現在這襯衫只能系上一半。蔡彬罵罵咧咧地把襯衫脫下甩到一邊。他更胖了,安全帶在他的肚皮上留下紅腫的磨痕。

    “我這邊出租開得越來越溜,市區也是越來越熟,但沒一點消息。這都大半年了……”

    房間里響起稀稀落落的應和聲,每個人都在表達:“程隊,這樣找下去,不是辦法。”

    馬振坤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突然沒頭沒腦說了一句:“你說王二勇有媳婦兒嗎?”

    三大隊眾人都有點明白了,馬振坤這是想李春秀了。

    廖健沒好氣地說了句:“你要是背了幾條人命,你有心思結婚啊?”

    蔡彬氣壓很低地說:“他……是不是死了?”

    “只要局里沒銷案,就說明這人還活著,咱就得按活著弄。人不可能活在真空里,”程兵再次翻開那個從警以來就跟著他的筆記本,跟人相比,它衰老得不明顯,但邊緣也發黃了,“找了這么久居然沒有他一點消息,除非……”

    蔡彬的眼睛亮起來:“去探探暗路?”

    廖健放下粉,拍了一下雙手:“有本地的切口嗎?”

    程兵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家酒店名為“湘a”,外觀裝修成當下時興的快捷酒店樣貌,在這個夜店和酒吧遍布,以夜生活為賣點的街區,它如一輛湘a牌照的車停在長沙市內,合群合理合規,完全不起眼。

    “現在開房兩點之后才能入住。”前臺是個小姑娘,化著與年齡不符的土氣濃妝,她頭都沒抬,繼續跟電腦上的蜘蛛紙牌較勁。

    程兵不言語,和馬振坤對視一眼,兩個人都換上了灰色夾克和工裝褲,那是一種掉在人群里完全看不出職業的著裝,很符合這個酒店的氣質。

    馬振坤對著程兵點點頭,程兵就從兜里掏出一個被手帕包著的物件,他沒放在吧臺上,而是直接遞到了姑娘身邊。

    姑娘不耐煩地翻開手帕,馬上站起身,四下打量沒有其他人,便關上電腦,走出吧臺,輕聲說了一句:“跟我來。”

    三個人先后鉆進電梯,大堂空無一人,只留下了桌面上放著的——

    一張紅中。

    電梯停在頂層三樓,程兵和馬振坤跟著姑娘走出去。

    舉架很低,走廊燈擦著頭皮亮起,烤得兩個人很難受,姑娘卻悠然自得,走著走著甚至甩起了臀。程兵低頭看看,酒店的面子工程只做到電梯內,走廊的地毯上飄著一層浮灰,不知道多少年沒人打掃過了,每平方米起碼有七八個煙頭燙過的痕跡,似被打爛的靶子。

    走廊盡頭的房間沒鎖,房門虛掩,里面傳來嘈雜的聲音。

    姑娘輕輕敲了敲門,屋里仿佛得到了神奇的指令,瞬間悄無聲息。

    “我。”姑娘輕聲喊了一句,凍結解除,嘈雜聲恢復如常。

    姑娘推開門,這是一間充斥著八十年代氣息的古早套房,與外面日新月異的特色酒店相比,它似乎還在遵從某種灰色的秩序。套房的客廳被無形地劃分成幾個區域。四個人圍在一臺麻將機前,不知道有什么新玩法,每個人身前都壘放著牌堆,形似四臺對射的坦克,籌碼和現金就大大方方擺在桌上,他們吵著喊著,根本沒人看程兵二人;旁邊的沙發上斜躺著幾個人,每個人手里都握著一個特制的礦泉水瓶,瓶身被切成兩半,上半部倒扣在下半部,呈漏斗的形狀,瓶子里煙氣繚繞;坐在沙發最中間的那人手持遙控器,飛速換著電視臺,電視是靜音的,他們不看也不想聽,只是追求換臺時那閃光的刺激;客廳最里面有三四個人穿戴整齊,正在往行李包中裝著什么,他們不像是要出遠門,包里沒有衣服,都是各式各樣的工具。

    姑娘對著大家笑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接著便帶著程兵二人停在臥室門口。

    臥室房門緊閉,這次,姑娘鄭重地敲了敲門。

    直到里面傳出一聲“進來”,姑娘才松了一口氣,引著程兵和馬振坤走進去。

    臥室里是一對子母床,形似家庭房。

    單人床旁坐著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他雙臂拄在膝蓋上,雙手在鼻尖合十,似乎每時每刻都在思考。

    姑娘輕聲叫了句:“干子哥。”

    男人微微點頭,示意三個人跟雙人床上的男人打個招呼。

    姑娘又叫道:“于哥。”

    被稱作“于哥”的男人擺了擺手,姑娘留下一句:“紅中哥的東西就是他送到家里的”,便識趣地離開。

    程兵二人的目光都看向老于,這個人年齡比那個老干子還要小一些,無論怎么打量,他都不像是某個地下鏈條的掌控者,更像是在公司坐辦公室的文弱職員,或是精明的江南商人。

    老于張嘴,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和紅中一起蹲過大窯的,他信你,我就信你。”

    程兵雙手合十,作了個揖,他的余光瞥了瞥,那個坐在床邊的老干子微微皺了皺眉,這褶皺瞬間也爬上了程兵的眉梢。

    老于不僅瘦,還矮,他踮起腳尖,拍了拍程兵的臉,目光又落在馬振坤臉上。

    “這位是?”

    程兵不動聲色:“我堂弟,他也干過。”

    老于接著問:“干了幾年了?”

    “五六年。”程兵露出求人辦事的表情,“跑長沙大半年,干得不順手。”

    老干子突然站起來,附在老于耳邊,輕聲嘟囔了幾句。

    老于略作思忖,頗為同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就拋棄了程兵,目光和馬振坤交戰:“想進門,得先拿個投名狀。不是不信你們,這是規矩。”

    馬振坤自然不避諱,他和程兵一樣低眉順眼,但氣勢一點不差,顯出一種對門道的熟稔,他和程兵對視一眼,一齊說道:“好的,于哥,規矩我們懂。”

    老于一伸手,老干子早就撕下賓館的留言本,刷刷寫了一行字,遞過來一張紙條。

    老于沒接,示意老干子遞給程兵。

    程兵定睛一看,那是一串精確到門牌號的地址。

    “這地方在岳麓,你們今晚就去做一票,測測你倆的能耐,得手多少算多少。”

    馬振坤往后退了一步,顯得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識看向程兵,不過,他把這種情緒直接掩飾成對程兵的服從。

    老于一皺眉:“有問題嗎?”

    程兵沒說話,接過紙條沉默地看了五秒鐘,隨后說道。

    “沒問題。”

    十二個小時過去,凌晨兩點,紙條上的地址變成真切的建筑物,出現在三大隊五個人面前。

    月朗星稀,只靠星光也能清晰看清建筑物外墻掛著的空調外機,冷凝水滴答而下,這喪鐘般的響聲已經跟隨了五個人七年。

    這樣的天氣不適合搞事,也不適合抓人。

    這是條前后都看不到盡頭的鄉間小路,沒有路燈,一輛湘a牌照的出租車關閉所有光源,怠速停靠在黑暗之中的丁字路口。

    蔡彬下意識地摸了摸中控臺,才發現此處已經沒有了警燈開關,他開的只是一輛出租車。他苦笑著搖搖頭,熄了火,車鑰匙沒拔下來,以備不時之需,他輕輕搖下四扇車窗,沒有防爆膜阻擋,三大隊眾人都能清晰看見路旁那電線桿子上手寫的指示標。

    “就是這兒。”程兵輕聲說。

    此處位于岳麓區最西側,地處長沙、寧鄉和韶山三市交匯處,是標準的三不管地帶。

    被五個人視線聚焦的,是一棟帶院子的老舊二層廠房。緯度差異導致了私家作坊的生產性質大不相同,但依照臺平的路子,三大隊眾人還是能分析出廠房大概的建筑走向。

    蔡彬朝后一伸手,馬振坤心領神會扔過來半盒煙,蔡彬還挺有自己的規矩,只抽出一根點燃,又把煙盒扔回去:“這破地方,有什么好盜的。”

    后排最中間的小徐動了動,廖健和馬振坤給他讓了些位置。

    小徐有點擔憂:“不會是個套吧。”

    馬振坤扒著前排座椅竄了竄:“我倒希望它是個套,比讓我和程隊知法犯法好。”

    程兵坐在副駕駛,目光在四周逡巡,終于鎖定在馬路對面一座荒廢的爛尾樓:“帶好東西,探一下就清楚了。”

    這輛出租車從未像今天這么給力過,蔡彬輕輕一擰鑰匙,它一下就著了,三大隊其他人先下車,蔡彬把車斜停在路邊泄水渠外的半邊空地上,跟附近停著的車輛沒什么兩樣,任誰看都是一個晚班司機在此處歇腳。車頭朝外,四個門外都有位置,一旦出現危險,三大隊眾人可以迅速上車撤離。

    五個黑影停在墻邊,小徐殿后,作為基座,把四位“老同志”抬上圍墻,最后自己也敏捷地翻了過去。

    進入爛尾樓,程兵輕車熟路地找到樓梯的位置,手電筒一打,向下的樓梯只延伸了半截,剩下的部分就插進了水面反光之中。程兵隨手撿起石頭一扔,回響深沉,地下起碼有三層,因連日的降雨,已經完全浸泡在水中。

    程兵帶頭向上邁步,他打了個手勢,所有人站成一列,跟著程兵的腳印亦步亦趨。他不擔心兄弟們的安全,多年的默契給每個人都上了一份保險。

    一般的爛尾樓都會成為某些流浪漢的庇護之所,可這里一點人類生活的痕跡都沒有,看來這地方連乞丐都不愿意來,長期待在這兒的人,必有見不得人的目的。

    樓下幾層還偶爾能看到殘破的玻璃,等來到頂層,視線通透,暫時糊住孔洞的塑料薄膜都被大風吹散到地面,這里無疑是觀察對面廠房的絕佳位置。

    廠房一層亮著燈,人影閃動,二層漆黑一片。

    小徐把一架民用望遠鏡遞到程兵手里,黑夜在程兵眼中馬上縮小成一個圈,廠房仿佛近在咫尺。

    望遠鏡里,一層跟程兵等人居住的出租屋沒什么兩樣,沒有家具,四男一女都坐在搬家用的大箱子上。四個男人在打牌,一個男人坐在主位,肢體松弛,剩下三個人緊繃地坐著,明顯是陪玩。主位男人每把牌摔在桌面上一下,鐵鏈的甩動聲和忽遠忽近的狗吠聲就穿過馬路傳到對面。

    這就是說,蔡彬剛剛開車的聲音,比男人的打牌聲還小,根本沒引起看門狗的注意。

    一層不遠處,那個女人一邊抽煙一邊擺弄手機,時不時跟主位男人互相拋媚眼。整個一層就這一個箱子作為桌子,上面除了打了一半的牌,就是充當賭資的鈔票、煙盒和吃喝剩下的飯盒酒瓶,一片狼藉。

    幾把拖布桿、棒球棍和開山刀斜靠在墻邊,是主位男人隨手就能抄起來的位置。

    程兵露出不解的表情,望遠鏡在其他四人手中傳遞,等又回到程兵手里,蔡彬試探著說:“這幾個……像在這兒看場子的。”

    馬振坤馬上附和:“沒錯,肯定不是正路,走私,銷贓還是做毒的?”

    來這種地方“拿”東西,顯然是黑吃黑。

    廖健站到程兵身邊:“程隊,還進去嗎?”

    程兵要了根煙,剛抽了一口就掐滅,也顯得有些舉棋不定,最后他說:“來都來了。老廖,你就守在這兒,有什么動靜隨時報告。老規矩,9頻。”

    這話一下解放了小徐,他欣喜地從剛剛拿出望遠鏡的口袋中掏出幾個民用對講機,眾人熟練地別在腰間,用上衣遮住,又把耳機藏在耳蝸里,跟之前三大隊行動前的裝配環節別無二致。

    空曠的爛尾樓里響起一陣掰弄對講機按鈕的調頻聲。

    廖健拿著望遠鏡繼續觀察,剩下四人朝樓下走,拉開了一段距離,程兵“喂喂”兩聲,測試通訊無誤后安排起任務:“老蔡守正門。小徐處理院子里的狗,我和老馬從后院摸進去。”

    程兵發現耳機中總是傳來粗重的呼吸聲,他分不清那到底是誰的,下樓走了兩步,他愕然發現,自己的呼吸也粗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