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隊 第1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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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劉舒家出來,剛買了部新手機,還沒學會怎么用,忽而變了天,風要把天上所有云都刮下來,攔住了急于奔向下一個目的地的程兵。時間也不早了,他來到臺平另一頭,找了一家旅館暫住。 進門一直沒抬頭,出示身份證時,他第一次打量前臺陳設,忽然意識到,這是之前出任務時老張介紹的落腳點,便宜,四通八達,到達這片城區的每個角落都不出十分鐘,極適合蹲點,且發票非常好開。 城市里到處都是三大隊的影子,然而早已物似人非。 沒等程兵做好心理建設,旅館老板就露出熟絡的表情,七年了,他不僅沒老,反而年輕了不少。等對方開口叫的不是“程隊”而是“程叔”,程兵才認出來,這是之前旅館老板的兒子。猶記得當初還是個小崽子,現在滿臉橫rou,蓄著絡腮胡,猛地一看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對方問:“程叔,好幾年沒過來了吧?” 程兵想,看來這小子既不知道jian殺案,也沒聽過逼供案,于是回答:“最近往這邊跑得少了。” 對方說:“可不呢,記得那陣我還上初中,現在大學都畢業了……哎?我張大爺這次沒跟過來啊?” 程兵不動聲色地說:“你張大爺退休了,在家享清福呢。” 對方拍手叫好:“退休好,退休好,看看你們當年,累成什么樣了都。” 程兵只開了一間最便宜的屋子,他沒行李,孑然一身,只需要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把兜里的筆記本保護好。程兵數次于夜間驚醒,借著走廊里緊急出口的微光,發懵地打量著鐵窗和鐵板床,恍惚間總以為自己還在監獄里。 雨水兇猛拍打窗戶,似要把能量都在今晚耗盡,明天定然是個好天氣。程兵睡不著,點了燈和煙,翻來覆去地看筆記本上的內容,心里莫名冒出一段陳毅元帥的千古名句—— “此去泉臺招舊部。” 程兵就這么坐到天亮,等早市的叫賣聲響起,他認真地洗了臉和頭發,吃了個茶葉蛋,然后直接奔向附近的批發市場。 出來的第二天,程兵再仔細觀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感更加真切。汽車的殼子、機車的輪子、商鋪的門臉……甚至是市民的個子,好像什么都變得大了一圈,也包括人們的心。一路上,他遇到了一兩次糾紛,坐公交互相擁擠,買菜算錯錢之類的,大家都是拌兩句嘴,打個哈哈都過去了,圍觀者也把這當成生活的調味劑,再無劍拔弩張之感。 市民的素質越來越高,犯罪越來越少,這是好事。程兵想起楊劍濤的話,監控探頭之下,每個人都文明起來。 外面的環境程兵還是不習慣,他要找到自己的同類,三大隊的兄弟們。 楊劍濤很懂程兵,昨天臨走前,他遞給程兵一份名單,上面是前三大隊兄弟們現在的住址,程兵雖然沒接,但掃了兩眼就把內容牢記在心里了。 他來到名單上的第一個地址,批發市場的院外孤零零支著一處古色古香的攤架。地面上鋪著油布,一個個精致的小盒子如站軍姿般排列整齊,盒子里大多是各類材質的手串和吊墜;木質架子上擺著米勒、菩薩、佛陀和羅漢,還有轉經輪之類的禮佛用品。攤主穿著一襲長袍,沒顯得仙風道骨,反而更襯出他的肥頭大耳,他愜意地半躺在藤條椅上,一手持折扇,另一手盤著紫砂壺,也如一尊臥佛。 市場內人流涌動,各類攤販的商品滿目琳瑯,叫賣聲此起彼伏,而市場外的佛攤門可羅雀,只有一個大喇叭播放著誦經的聲音。 程兵剛要過去,就見一對青年男女行至攤前,他就在路對面停下看著。 大喇叭里的佛經卻不合時宜被打斷了,嘈雜的“喂喂”聲過后,里面傳出一個濃厚的本地口音:“大家伙放心哈,今天城管不出來!” 攤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直起腰關上了大喇叭,青年男女似乎沒受影響,先對著架子上的佛像指指點點,又一齊蹲下身,饒有興致地挑看佛珠。 青年男子從盒子里拿出一串佛珠:“這怎么賣?” 攤主沒直接回答,旁敲側擊介紹道:“帥哥,這是烏木檀香的,最上乘的材質,驅邪、納福、安神、止血。你瞧我,用大拇指左手逆時針,這么捻。” 他的動作非常標準、嫻熟且有感染力透著某種專業氣息。 女生學著攤主的樣子,以左手捻佛珠,興致更濃,小聲跟旁邊的伴侶說著什么。 攤主趁熱打鐵:“平心靜氣抗焦慮,固本正陽還養顏。” 女生張口:“便宜點唄。” 攤主又打開大喇叭放起誦經聲給自己造勢:“都是有緣人,1500一串,拿兩串算你們2500。” 年輕男女沒再說話,把佛珠隨手一放,就直起身離開。這討價還價的技巧沒能打動攤主,他絲毫沒挽留,笑瞇瞇地把佛珠串擺回原處,又回到躺椅上,他的眼角沒向下耷拉著,也沒向上揚起,而是被臉上的橫rou擠成兩條漠然的直線。 他斜躺著隨手一摸,舉起一個小巧的茶壺,直接對著壺嘴,呼嚕嚕往嘴里灌,突然他嗆了一大口,直接從躺椅上彈起,茶水灑了一身也不管不顧—— 他看見了路對面的程兵,失神地叫了一句:“程隊!”百感交集之情溢于言表。 霎時間,他的雙眼一下打開了,眼角雄赳赳氣昂昂向上翹著,跟七年前一模一樣。 這個擺攤的胖子,正是蔡彬。 程兵大步流星,仿佛從七年的時光外風塵仆仆趕來。兩個人對望著,誰的目光都沒有偏移,都能從對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瞳孔。 程兵轉頭打了個大噴嚏,蔡彬趕緊遞上紙,程兵在臉上抹了兩下,不動聲色擦掉淚痕,滿臉笑意掐了掐蔡彬肚子上的贅rou。 “討口茶喝。” 蔡彬抽抽鼻子,也從黏膩的思緒中抽離,手忙腳亂地沖洗茶盤和茶具,而程兵則一屁股坐在小馬扎上,拿起蔡彬的茶壺就往嘴里倒。 蔡彬沒回到躺椅上,也找了個小馬扎坐在程兵旁邊,兩個人周圍升起一道無形透明的墻,隔絕了批發市場的喧鬧,幾個溜溜達達的客人看到這陣仗,直接離開走向下一個攤位。 程兵露出一個“不好意思,耽誤你做生意”的表情,蔡彬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像一位剛剛搬進新家的男主人對著初次到訪的客人如數家珍。 “出來這兩年,我早上八點鐘出攤,中午喝個小酒……”說著,蔡彬指了指根本沒有牌子的散白酒桶,又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下午六點準時走人。離婚最大的好處,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比原來自在多了,沒那么大壓力。” 程兵飲了口茶,似聽非聽,目光在這攤位上下來回逡巡,看不出什么表情。 蔡彬從茶盤旁拿起煙盒抽出一支煙,遞給程兵,程兵注意到那是一款沒什么勁兒的細桿煙,他擺擺手拒絕了。 兩個人用眼神無聲地交流著。 “戒了?” 程兵從兜里掏出自己的粗煙,蔡彬心領神會,自嘲地笑笑,先給程兵點上一根,再給自己點上,最后把煙盒和火機一起甩回茶盤上。 見程兵一直沒怎么說話,蔡彬又介紹起來,這幾年的擺攤生涯把他的嘴皮子練溜了不少。 他指著這兒說:“程隊你看,這個叫韋陀菩薩,傳說有十大愿,其中一大愿就是護持正法,守護什么東西多累啊,你看這表情,陰惻惻的,沒個笑臉;他這個叫彌勒菩薩,就是咱說的彌勒佛,這笑口常開的樣子據說是依照五代時的契此和尚造的,彌勒是未來佛,看看,未來多美好,這給他樂的。” 見程兵還是沒什么反應,蔡彬試探著說:“賣這些東西,開始是營生,賣著賣著,把自己賣進去了。身心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這才是生活啊。程隊……” 程兵終于抬眼看了看蔡彬,表情非常復雜。 “是……不能叫程隊了。”蔡彬輕輕給了自己一嘴巴,示意自己說錯了話,“兵哥,這個你拿著,開運保平安。” 蔡彬把剛才那串烏木檀香遞給程兵,剛剛還是美容養顏的作用,現在又變成開運保平安了。看來這東西的意義都是人賦予的,人不在,任何意義都不再有意義。 程兵沒接,突然問道:“怎么跑到這兒遠的地方來擺攤?” 蔡彬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個你知我知的表情: “碰不上熟人。” 兩個人又閑聊了一會兒,都是沒什么含金量的車轱轆話,見程兵心思不在此,蔡彬就準備收攤,說什么都要拉著程兵吃午飯,好好喝一頓,下午不干活了,程兵推脫了幾次都沒效果,最后只好說: “我還要去看看他們。” 蔡彬目光猛地一收,接著就拿著抹布擦拭起這些擺件。 “那我就不去了,再坐一下午,來一單是一單,多少也是個錢。” 程兵輕聲問:“你們出來之后……見過面嗎?” “嗨。”蔡彬搖了搖頭,苦澀地說,“你不在外面,誰張羅?再說了,見面說什么呢?大家都不一樣了……” 程兵起身便要離開,臨走前扯了扯蔡彬大褂一角。 “你還是把這衣服脫了吧,不適合你,我看著鬧心。” 說完便走,程兵頭都沒回。 剛走出幾步,蔡彬突然在身后叫了一句:“兵哥!” 程兵回頭,蔡彬好像一下瘦了二十斤,年輕了七歲。 “兵哥,你有沒有覺得出來之后,看什么都覺得比咱原來大了好多?” 程兵突然鼻子一酸。 蔡彬脫下褂子,惡狠狠地往地上一甩,露出里面的警用背心。 “我跟你去。” “現在一切都社區化了,好幾個小區圍在一起,中間建了超級市場、幼兒園、小學……親爹親媽什么都不用管,老人早上帶孩子吃過飯,把孩子送到學校去,就在這老年活動中心鍛煉身體,午飯前買完菜,順手就把孩子接回家吃飯,一條龍服務,比咱那時候不知道方便了多少倍……” 程兵在前,蔡彬在后,導游一樣喋喋不休介紹著。就在來到社區門口的時候,兩個人看著眼前的一幕,都愣住了。 穿著制服的保安、花花綠綠,手持綢舞扇的老頭老太太和穿著白襯衫西裝褲的推銷交織、推搡在一起,組成了一幅顏色各異的浮世繪。 老頭老太太們分成兩撥,一撥和保安一起,推著兩位保險銷售往門外走,吵嚷道:“都是你們這幫人!最開始騙我們說什么投錢能上市,最后是非法集資;然后還說賣什么保健品,延年益壽,結果一查都是板藍根……板藍根就板藍根吧,起碼還能治感冒呢,你說說你們現在賣什么?賣保險!這不是咒我們死嗎!” 另一撥則是從這一撥人群中剝離出來的。他們本來跟著一起推搡,突然就調轉方向,指著保安罵:“我家兒女每年交那么多物業費給你們是干什么吃的!你們就隨便放這么不明不白的人進來啊?賣保險就算了,這要是有不法分子裝成他們的樣子混進來干壞事呢?壞了我們就算了,這里面都是幼兒園和學校,孩子出了事給你們頭割下來也賠不起!” 說著說著,老頭老太太們愈發義憤填膺,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大,感覺他們真不需要什么保安,本身的戰斗力比保安強多了。 而被兩撥人圍在最中間的,就是非常無助的廖健和廖曉波父子。 受警用皮帶和制式皮鞋的影響,警官們往往有一種獨屬于自己的著裝方式,可這從廖健身上已經看不出任何痕跡,就連他的身形也完全沒有了當刑警時的整體感。他舉著手機,應該在向電話那頭求助,面部表情諂媚無比。為了生存,他就這么從貓變成了鼠。廖曉波和廖健穿著一模一樣的白色短袖襯衫和西裝褲,連背后汗水浸透的形狀都是如此一致。他已經比廖健高出一頭,也發福了,更有一種因cao勞而凸顯的浮腫。一看身體就是亞健康的。 廖曉波一直藏在廖健身后不發聲,聽到老頭老太太們越罵越難聽,終于受不了了,騰地一步站在廖健身前,用肩膀把廖健往后擋了擋,大聲駁斥著: “活了這么多年,就學不會怎么說話是吧?我們的公司就在社區門外,當初發大米和豆油的時候你們來搶,頭都打破了,現在我們成壞人了?”說著,廖曉波高高舉起胸口掛著的工作證,“看看,看看!我們正規單位,都給交社保的,誰是壞人?我看你們是壞人!再說了,保險是一種保障機制,是用來規劃人生財務的一種工具,是市場經濟條件下風險管理的基本手段,是金融體系和社會保障體系的重要支柱,是國家承認的!怎么就成咒你們死了?你問問你們家兒女,哪個沒給你們買保險?” 廖曉波不說話還好,一說話便導致針尖對麥芒,老太太們可就不樂意了,拿著舞扇就開始朝這對父子身上砸,兩個人倉皇躲避,跟當初被三大隊追得滿城躲藏的嫌犯沒什么兩樣。 廖健掛了電話,把兒子一把拽回去,惡狠狠罵了兩句,接著賠起笑,一邊給保安遞煙,一邊安撫著老頭老太太:“哎哎哎,叔叔阿姨們,你們說的都對,以后我們少來幾次,盡量不煩你們,看看這快到時間了,再不去接孫子來不及做飯了吧?” 好說歹說,人群終于散去一半,保安們剛松了一口氣,一個老頭手持演出道具,沖上來結結實實給了廖曉波腦袋一下。 程兵剛要上前,就被蔡彬攔住了。蔡彬不再言語,深邃地搖了搖頭。 “哎!” 廖健不知道什么時候解開了襯衫的風紀扣,剽悍地站在兒子面前,他瞬間爆發出的氣場讓周圍所有人都退開了幾米。就在這幾秒鐘,他的四肢又凝聚成一個整體,變成了一個大寫的“人”。 他只發出了這一聲,后半句話不言而喻:再動我兒子一下試試? 那老頭頓時縮回去,朝地下吐口痰,悻悻然離開了。 人群散去。 十分鐘后。 晌午的氣溫已經很炎熱了,昨天的雨只在下水井旁邊留下一點痕跡,那種所有人都避之不談的夏天正咄咄逼人地靠近。 仍在戶外的人都選擇躲在社區綠化的樹蔭下。這兒放著一套石桌石凳,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下棋的老頭都被老太太叫回家吃午飯,有些老太太正是剛剛對廖健廖曉波口出污言穢語的,剛接完孫子孫女回來,對著父子翻白眼“哼”一聲,拽著孫子孫女快步離開。 廖健根本不在意這些,他小心翼翼地把木質棋子移開,樂顛顛地把外賣盒放在石桌上。 程兵、蔡彬和廖健分坐在石凳上,廖曉波站著,熟練地拆開外賣袋,袋子上寫著“三菜十元,量大管飽”,湯汁從外賣盒里溢出,顯得分量很足。 簡單的兩素一葷,廖健廖曉波吃得津津有味,一看就餓壞了,而程兵和蔡彬都沒怎么動筷子。 程兵心疼地打量著兩個人,廖曉波的襯衫領子已經磨出毛邊,而廖健把腿搭在一旁的石階上歇腳,帶著小人的紅襪子就露出來,程兵心里一算,距離廖健的本命年快過去三四年了…… 廖曉波捶了捶胸口,噎到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他啞著嗓子說:“爸,我去給程叔蔡叔買瓶礦泉水去……” 還沒等廖健說話,蔡彬下意識做出動作,就像七年前勘察921案時和廖健搭檔的馬振坤一樣,掏出一張紅票上前就要遞給廖曉波。等意識到眼前人已經從穿著校服的孩子變成了穿著白襯衫的頂梁柱,他尷尬地笑了笑,手卡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還是廖健給他解了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