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官子的科舉青云路 第92節
衛景平的目的是想通過每日苦練,等來日入了考場,絕不犯一些意外的錯誤,比如“越幅”,就是考生在答卷時空了一頁,直接從下一頁開始寫了,那么這科直接就沒戲了。 蒲松齡在《大圣樂》中有過一段關于鄉試落榜的記載:“得意疾書,回頭大錯,此況何如!覺千瓢冷汗沾衣,一綹魂飛出舍,痛癢全無。”,說的就是他在康熙年間鄉試的時候卷子答得很好,但因為寫得太絲滑以致于“越幅”,然后出了上千個瓢的冷汗嚇也嚇死了,但還是被“黜落”,意外地因為這個小小的疏忽而落榜了。 還有諸如避諱、抬頭,涉及尊長要提格另寫,曳白及涂改等等,他全都一處不遺漏地細細練過。 以及保證下場應試的時候不會在考號里犯這種錯誤。 月余后,等他放下書卷打算好好休息個一兩日的時候,咸州知州樊先找上門來了。 不過他這次并不是單獨來找衛景平一人的,而是帶了銀兩送到縣衙,說是給上林縣此科秋闈下場的秀才們上甘州的路費銀子,命他們來縣衙領銀子畫押并順帶見上一面,敘個話。 正如顧世安所料,樊先頭一回找衛景平隱隱吐露替考之意果然是虛晃一槍,他這次大張旗鼓地來上林縣,或許才是實打實地要搞事情了。 “要不給他來個有來無回?”衛長海尋思著:到了上林縣他們的地盤上,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出點“意外”還不容易。 “爹,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衛景平說道:“不可輕舉妄動的。” 樊先混跡官場數十年,可謂老狐貍中的領頭狐了,萬分小心應對還擔憂不夠,哪能莽上去就干了。 衛長海不服氣,衛景平戳他軟肋:“如今我二哥可是在羽林衛當差的,是皇家侍衛了,咱凡事不得往明處做?” 焉能動輒山匪做派。 何況上次樊先對他也是含蓄地誘之以利,點到為止,他也打啞謎般地婉拒之,人家不也沒再糾纏他了嗎。 犯不著喊打喊殺的。 提到衛景英,衛長海臉上立刻蒙了一層神采:“哎呀,你說英哥兒怎么就這么有本事呢,不愧是老子的兒子……” “爹,那我到縣衙領路費銀子去了,”衛景平對著他揮揮手:“回來給你打酒喝。” 縣衙。 大廳的上首位子上坐著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一身褐色官袍,細目留髯,他一開口便叫人聽出身上的官僚氣遠重于科舉入仕其余陪坐官員身上的書生氣。 衛景平來了之后,各方都執了禮,上林縣縣太爺武念恩拈著他的山羊胡須凡道:“上林縣文風不興,這么多年才出了個院試案首,可惜年紀太小,此次秋闈下場,對衛小秀才來說有些倉促。” 表面意思好像在說:別的秀才秋闈時都寒窗苦讀二十多年了,他才開蒙幾年,比不了,比不了。 可落在旁人耳中就是這樣了:哇啊年紀這么小的案首,知府孔大人點的神童小秀才出在你治下的上林縣,不得了,不得了。 他說完,一直半瞇著眼在打量衛景平的樊先開口道:“本官讀過衛小秀才院試的奪魁文章,稱得上文章爾雅,議論明暢,叫本官拍案啊。” 衛景平繃著神經傾聽他的話,聞言立刻謙道:“自念書以來才僥幸得了那一篇稍稍拿得出手的文章,不敢當樊大人如此夸贊。” 樊先嘴角扯出一抹笑容說道:“自上回院試之后,衛小秀才在府學師從馮、錢二位大儒苦讀三載,想來如今所作的文章更能深入題理發出至理妙意,不見雕琢痕跡了。” 衛景平說道:“有幸在府學得馮、錢二位夫子點撥,在下自覺有所進益。” 他這回不謙虛了,就明著告訴樊先,我如今做八股文的水平比三年前院試的時候強到天上去了,你打我的主意就大錯了,沒那水平的人考太好秋闈高中容易被扒知道吧。 “甚好,甚好,”樊先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不再說別的,命人賞了他銀子,又說得空再請衛景平切磋學問,就放他回去了。 人家壓根兒沒有用半個眼神暗示替考甚至是擬題剿襲的事。 衛景平從縣衙出來就飯鍋冒煙,米(迷)糊了,難道這伙人回去一合計,他這神童案首的目標忒大,打他的主意不靠譜,遂放棄了? 瞧他回來之后緊張的,又是顧世安又是老姚的折騰了一通,到頭來人家樊先蟄伏不動了,這不是白忙活嘛。 又或者,離秋闈尚有段時日,沒到他們擬題剿襲的時候,樊先只是先見一見他罷了。 事到如今只能找個“有備無患”的理由安撫自己了。 衛景平一路左思右想回到家中,衛巧巧給他展示了兩個黑漆描金彩色雙龍戲珠的盒子,一個背面印著幅農家采棉圖,另一個印著揀練圖,畫面的配色尤為國泰民安,一看就很招人待見。 “真好看。”他道。 “采棉”和“揀練”的墨模也已成型了,這回從頭到尾全由姚春山一力制作,到半成品時就驚艷了衛家一家子人,叫他們大開眼界見識了一番百年制墨世家積攢的功底。 “老姚,這棉花耕織圖墨送進宮里能換多少賞銀啊?”衛景平湊過來看了半天墨模,問道。 姚春山手里拿在雕刻刀,還在不停地雕琢細微處:“這不好說,從前三錠姚墨能換十兩銀子。” 等于是一錠姚墨三兩多點銀子。 像這種有花樣的墨錠,姚家還未往宮里頭送過,故而不知能不能得貴人的青眼,又能拿多少賞銀。 衛景平悟道:“老姚,其實你原本是制墨的皇商對不對?等于說是制的墨專供宮里頭的。” “道理是這樣,”姚春山說道:“只是我父親那輩從宮中出來,不掛墨務官的頭銜了,也沒在戶部掛皇商的名頭,就這么依照舊例往宮中送墨。” 這邊拉扯著家常,劉婆子進來了:“平哥兒,有人拿了這個來請你。” 衛景平一瞧,她手里拿的是個請帖,落款是咸州知州樊先。 作者有話說: 其實古代科舉考場痼疾很多,像替考啊提前找人寫好文章啊這種事情一抓一大把,屢見不鮮的,歷朝歷代的皇帝也頭疼這事兒,動輒殺一批,流放一批,但前仆后繼的根本禁不了。 咱們平哥兒未入仕先見到了官場的渾水。 1是康熙見到南宋樓璹的《耕織圖》后說的,見記于《清史》。 第103章 押題 ◎此科秋闈的題目,有了。◎ 衛景平略一沉思:“劉媽, 麻煩你去回他一下,就說我剛才跟三哥切磋武藝, 一時沒輕重傷了筋骨, 大概要臥床靜養,等日后能行動了再去拜訪他們樊大人。” 既然知道樊先這回上躥下跳仗的是謝回的勢,他們只要盯緊謝大人就行了,姓樊的這等宵小之輩, 管他打的什么主意, 只要他沒把手伸到衛家的其他人頭上來, 暫且不用理會。 隨便他蹦跶好了。 劉婆子又拿著請貼退回去了。 次日晚, 咸州知州樊家書房。 聽說衛景平退回了請帖, 閉門不見客,樊先砰地一聲將茶盞拂到地上, 低聲怒道:“此子甚不識抬舉。” 趙營趙師爺一時也氣得無話可說。 一位二十五六歲的羸瘦青年在書房外徘徊許久,終于鼓起勇氣沖了進去:“爹, 爹, 你不要再給我找……” 作為一個讀書人, “找人給他代做文章”這件事他實在是說不出口。 這青年是樊先的兒子樊榮, 他連日正在閉門苦讀,為的是在此科秋闈之中考中個舉人的名次。 樊先看著被舉業壓得背部微微彎曲的兒子, 心中有心疼也有怒氣,他擺手命旁人退下,留他們父子倆說話:“榮兒,可是你上次院試考中的名次并不出眾。” 樊榮面色青白,囁喏著道:“兒子覺得這三年學業有所進益, 想來此次秋闈考中名次不難。” “光考中名次有什么用?”樊先嘆了口氣:“中不了解元、亞元、經魁, 還是入不了謝大人的眼。” 當朝鄉試的頭名稱為解元, 第二名為亞元,第三至第六名為經魁,以下便只有中舉的名次了。 只有在秋闈中考中經魁以上的名次,才有可能入主考官謝回的眼,日后無論是做官還是舉業,才能投入他的門下被照顧提攜。 以他對謝回的了解,此次謝大人來甘州主考,必然是要擇優選幾個門生來栽培的。 樊榮吸了吸略塌的鼻頭,無力地道:“爹,兒子此次秋闈只求中個舉人的名次,不敢巴望解元亞元的,更沒有想過要成為謝大人的門生。” 他自認資質愚鈍,高攀不上謝回。 他爹樊先則一門心思要在此次秋闈中為他博個經魁往上的名次,并以此為契機讓他投到戶部侍郎謝回的門下,為此,他爹不惜動用手段,想要前科院試的案首,上林縣的衛景平來為他擬題,好叫他在秋闈中剿襲。 直白些說就是想讓他竊取衛景平的文章來充他的,以此獲得此科主考官謝回的青眼,一舉投到謝大人的門下。 樊先聽了他這么不上進的話,抽出桌上的鎮紙就朝樊榮砸了過去:“謝大人此次來甘州府當主考官,對你來說是千載難逢不可多得的良機,你要是能投到他的門下,將來仕途就無憂了。” 如今謝回掌著戶部,又深得睿元帝的心,說他是天子寵臣一點也不為過,看吧,過不了幾年,他必然是要執宰天下當上相爺的。 樊先對自己看人的眼光極度自信,因此他冒著風險不惜一切手段想要為兒子樊榮押謝回這棵大樹。 萬沒想到,他一個咸州府的知州,竟奈何不了一個下等的武官之子衛景平。 他在心中冷然道:姓衛的還是嫩了點兒,以為拒不見他,就能順利下場應試了嗎。 樊榮雙眼呆滯,跪地泣道:“兒子無能,不求跟著謝大人飛黃騰達,只求考中舉業日后得個職務糊口度日即可……” 樊先被他胸無大志的窩囊樣兒氣得心口疼,無奈地擺擺手道:“你念書去吧。” 樊榮退出去之后,一直等候在外頭的師爺趙營又進來了。 “你說我怎么就生了這么個爛泥糊不上墻的兒子,”樊先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多好的機會,我真是不甘心啊。” “大人說錯了,但凡說‘爛泥糊不上墻’的,那是因為沒有遇到好瓦工,”趙營一副高深的表情:“在下與大人便要做那好瓦工,等把樊公子‘扶上墻’,他就不是爛泥了,而是能光宗耀祖的樊門貴子了。” “可是那衛景平油鹽不進,”樊先又苦惱道:“又該如何才好?” 就算他想做個將兒子這攤爛泥糊上墻的好瓦工,可衛景平不干,他拿什么去糊,沒轍呀。 換個人的文章,還真不敢說這回秋闈定然能中經魁往上的名次。 “大人勿要著急,”趙營說道:“咱們再想想法子。” 離秋闈還有三個多月呢,不怕找不著對付衛景平的法子。 …… 上林縣。 五月初一,端午節近,家家戶戶掛起了菖蒲和艾葉,叫賣粽子聲滿街不絕。 “采棉”和“揀練”兩錠墨已裝入墨模小半個月了,姚春山上手掂了掂道:“差不多定型了,既如此我明日便啟程回京吧。” 衛家人雖然舍不得他走,但念著正經事,還是在初二這日由衛長海親自駕車送他返京。 臨走前姚春山艱難地跟孟氏開口說道:“其實我這次來上林縣,除了想念你們之外還有一件事……” “老姚,”孟氏說道:“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是平哥兒的婚事吧?” 姚春山聲音微微沙啞:“我先前神智不甚清楚的時候總是跟平哥兒說找到溪兒了就說給他做媳婦兒,如今真找到那丫頭了,我不能說話不算話。” 姚溪一年比一年大了,京城里也有幾家門當戶對的有意提親的,全被他拒絕了。 “老姚,”孟氏又往他包袱里添了幾支艾草:“平哥兒能高攀上姚姑娘,那真是老衛家祖上積德了,只是這孩子,”她為難地道:“許是年紀小,腦子里沒有這根弦,而且這陣子你也看到了,他成日里瘋了一樣念書,沒這個心思……” 姚春山面有愧色:“是啊,大概是我太心急了。” 不該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的。 到最后,孟氏給了他個準話:“等過了秋闈,他能緩口氣兒了我好好跟他說說,點撥開竅了叫他親自帶了禮去京城提親,他要是石頭腦瓜子沒這個心的,也別叫他耽誤了姚姑娘,京城那邊有好的人家你就給姚姑娘訂下,以后俺們不怨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