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官子的科舉青云路 第2節
縣城中最顯眼的要數素有“上林酒肆之甲”的繁樓,五層高的繁樓聳立在茶坊酒肆,瓦舍商店的環繞之中,即使站在十里地開外,一抬頭也能看見繁樓上高掛的大紅燈籠,繁樓不僅高,裝潢亦很華麗,聽說菜品也很高檔,百種千名,而且服務到位,每日一開業,樓前就立著兩個衣著頭面干凈的小二恭敬候著食客,聽說店里用餐的酒缸、酒提、筷、盞、碟,匙等盡是用銀鍛造的精美餐具,落座之后一擺在面前,食客的視覺得會到極大的愉悅和滿足,也在無形中刺激了口腹之欲。 因此生意格外地好。 大徽朝的人一日兩餐,早上的七八點鐘吃一頓飯,中午是不開火的,很多餐館也不營業,不要說免費的午餐了,甚至收費的午餐都沒有,但是繁樓例外,繁樓打一開門迎客就沒有停歇的時候,生意好的時候能徹夜開著門,吃夜宵的人“夜深燈火上繁樓”,在上林縣是被人津津樂道的一件事情。 從繁樓路過幾次,衛景平才知它的成功是復制了京中最聞名的酒樓樊樓。他沒見過樊樓是個什么盛景,不過縣城里去過京城的文人士子時常在繁樓吟唱: 城中酒樓高入天,烹龍煮鳳味肥鮮,公孫下馬聞香醉,一飲不惜費萬錢。 招貴客,引高賢,樓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味珍饈味,四面欄桿彩畫檐。1 便是說京城里的樊樓的。 因此,大約可以說繁樓就是京城樊樓的低配版吧。繁樓借著樊樓的話題和噱頭,近些年十里八鄉的打出了名號,許多人慕名而來,生意格外紅火。 每次上街,衛景平都要多看兩眼繁樓,很是佩服酒樓老板的生意經。 圍繞著縣城繁樓所在的中心街道的一圈,通過各種途徑迅速積累財富的商賈、官宦、甚至市井小民也開始建造廣院豪宅,住在里面的女眷們開始錦衣玉帛珠圍翠繞,在上林縣,“士農工商”的壁壘至少從居住的分布上來說沒那么森嚴分明。 穿過繁樓所在的一條街,孟氏帶著他在常來的糖水攤前,照例花一文錢要了半份枇杷冰粉,坐在那兒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消磨大半天的時光。 看著糖水攤上不時飛來打野食的蒼蠅,衛生狀況著實堪憂,衛景平沒吃孟氏喂到他嘴邊的冰粉,他安靜地坐了片刻,很快被日頭曬得昏昏欲睡。 孟氏見他快要睡著了,就把他擱在背上,一路哼著小曲兒往回走。 剛進院子,就聽外頭有人亮著嗓門道:“大嫂回來了?” 雖然是道女子的聲音,卻跟敲鑼似的,咚咚咚。 來的人是他嬸子蘇氏,他二叔衛長河家就住在隔壁,蘇氏時常來竄門。說是隔壁,其實衛長海和衛長河卸甲歸田回鄉那會兒,兄弟二人置辦了兩座挨著的兩進院子,當年兄弟二人的老娘還健在,沒有正式分家,于是拆了其中的一面圍墻打通,兩家人不用走大門就能走到對方的院子里來。后來長輩過世,兩房各過各的了,但那拆了的圍墻并沒有重新修起來,等于說兩家至今還在一個大院子里住著。 沒來由地,蘇氏的聲音如亂錘一樣擊在衛景平的心頭,讓他莫名不喜。 她娘孟氏看見蘇氏來了,對衛景平道:“四兒,和妞妞玩兒去吧?!?/br> 她嬸子蘇氏牽著個小女孩兒走了進來,和孟氏一樣,她皮膚粗糙發黃,卻看著很是健壯能干。 孟氏看見她來了,對衛景平道:“四兒,跟妞妞去玩吧。” 妞妞是他二叔衛長河的小女兒,比他小一歲,大名叫衛招娣,聽他娘說他二叔一開始生了兩個閨女,老大衛巧巧和老二衛貞貞,還樂呵樂呵的,到了妞妞這兒,見又是個丫頭,坐不住了,趕緊“招娣招娣”地叫起來,盼著下一回能生個帶把的小子。 “平哥兒,三姑娘,”劉婆子剛炸了點rou渣,盛盤子里幾塊端了出來:“來嘗嘗?!?/br> 劉婆子是孟氏娘家的嬸子,早年死了丈夫,她又沒兒女,就投奔他們家來了。她五十來歲了,面皮黧黑,衣著洗得發白,干起活兒來十分利索。 “四哥。”妞妞眼巴巴地看著盤子里的rou渣,咽了咽口水。 衛景平動手開吃之前,她似乎不好意思先吃。 她的頭發黃黃的,臉上也沒有那么干凈,不過這里的小丫頭似乎都是這樣的,家里隨便帶帶就拉扯大了,并不會去花費多少心思和功夫給她們打扮什么的。 “吃吧?!毙l景平沒有動rou渣,把盤子往她跟前推了推。小丫頭伸出手指捏了兩個,塞進嘴里大口吃起來。 劉婆子往二人這里瞧了一眼,拿眼神剜了剜妞妞。 衛景平視而不見,他看著妞妞有些黑的手指,皺了皺眉頭。想對她說吃東西之前要先洗手,不然吃了不干凈的東西要鬧肚子什么的,轉念又沒開得了這個口,也許,這就是妞妞的生活方式吧。 說了,又能改變什么。 rou渣都進了妞妞的嘴里,衛景平聽見他嬸子蘇氏對孟氏道:“昨天咱說的王家大姑娘,你和我大伯子到底怎么想的?” 原來家里已經開始給他大哥衛景明張羅婚事了,衛景平心想。 孟氏為難地道:“他嬸子,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明哥兒聽說王家姑娘大字不識一個,不是很情愿?!?/br> “明哥兒嫌王家大姑娘不識字,”蘇氏像聽見了什么不得了的話一樣,嗓門更大了:“就為這個不答應這門親事的?” “他嬸子,”孟氏大概也覺得這話說出去臉上掛不住,低聲生硬地說道:“明哥兒大了,有主意了,我這當娘的也不好說啥?!?/br> “明哥兒不懂事,你和我大伯子怎么也縱著他,”蘇氏埋怨道:“明哥兒人高馬大的,穿衣服都比別人費布,吃飯還忒費糧食,王家大姑娘愿意嫁進來是咱家的福氣,他還挑挑揀揀的看不上,活該都十五六了媳婦兒還沒個影兒……” 蘇氏喋喋不休地數落著衛景明。 “他嬸子,不是說王家大姑娘不好,”孟氏有些心虛地道:“咱家眼看著十來口人了,大媳婦兒進了門就要管家的,要是大字不識一個,你說到時候我是把這個家交給她還是不交給她呢……” 別說衛景明了,就她心里的打算,長子媳婦兒,都巴望著找個粗略識字的,能算賬的,她會好好教她,將來好撐起這個家。 這一輩,有兄弟四人呢,將來都娶了媳婦兒,每房又生了子女,好幾十口人呢,沒個精明頂用的可不行。 再說了,孩兒他爹總不能屯一輩子田吧,將來萬一哪天起了戰事,他和長子領兵打仗去了,家里小的老三和老四倆兄弟得靠長嫂幫扶呢。 “喲,大嫂子,那您這心可是比天高了,也不看看咱們自個兒什么人家,有個識字的倒也好說,”蘇氏道:“一家子沒個識字的人,明哥兒竟想著討個秀才家的姑娘了,人家能看得上咱嗎?” 大徽朝武官的地位低,在京城,武官走在大街上,一旦遇到文官的馬車,無論級別高低都要避讓,就低到這種程度。 作者有話說: 平哥兒早上從大街上走過:哇??!包子餡餅(bushi)一排排,好吃好吃。 1出自宋代佚名《鷓鴣天》。 第3章 吃魚 ◎“油而不膩,辣而不燥,麻而不苦,rou質嫩滑。”◎ 京城他們沒去過,就說在上林縣,衛長海這個從七品的武官,看見八品的縣丞、九品的通判、主簿,按照律例,都要點頭哈腰地敬著人家。 就算衛長海是從七品的官銜之家,但衛景明想要討個秀才家識字的女兒為媳婦兒,幾乎都不可能。哪怕家里再落魄,人家秀才家的閨女轉頭寧可嫁個更窮的秀才,都不會看衛家這種武官之家出身的兒郎一眼。 孟氏被她戳中痛處,一臉愧疚地低下了頭,想了個說辭道:“明哥兒還小,興許再等上個兩三年,他就不挑剔了。”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說完,閉口不再提給衛景明說親的事,硬著頭皮把蘇氏給搪塞過去了。 庭院里。 “喲,英哥兒這是干什么去了!”劉婆子見風風火火沖進來兩個猴兒手里抱著一條活蹦亂跳的大草魚,說道:“……哪兒來的這么大一條魚?!” 那條魚眼睛鼓鼓地瞪著她,啪啪啪甩著尾巴。 屋里頭說話的孟氏也驚了一驚:“哪兒來的?” 那草魚足足有七八斤重,個頭真大。 “阿娘,嬸子,老四,”老三衛景川磕磕巴巴地道:“二哥下到黑水潭底,叉……叉了一條大魚。” 他天生有點小結巴。 “老二你又去黑水潭了?”孟氏神色嚴肅。 黑水潭是后山里頭的一個深潭,里面水深,時常有暗流漩渦,這些年已經淹死過下去摸魚嬉水的好幾個娃子了。 衛景英渾不吝地道:“嗯,想吃魚了。” 孟氏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劉婆子從衛景英手里接過大草魚,歡天喜地地盤算著,今兒晚飯一魚三吃,水煮魚,煎魚塊,魚頭豆腐湯,三道菜,夠一家子敞開了吃一頓飯的。 又想著,做魚之前一定要好好腌一腌。特別是長的大的魚,要是腌不透,入口總帶一股泥味兒,腥的很。 先把魚嘴里塞幾?;ń?,再往魚鰓里摁兩粒胡椒,魚肚子劃拉開放半棵香茅,魚背剞上花刀,抹上細鹽,澆上料酒,放在那兒腌上半個時辰,再拿去煎炸蒸燉,保管味道鮮美。 家里的小孩兒都喜歡吃煎炸的東西,香噴噴金黃的魚塊一出鍋,老三和老四倆小子見了要流口水的。 這半年衛景英說少也叉了五六條魚拿回來,因此說起來這做魚的方法,劉婆子是越發輕車熟路了。 要不,再去給衛長海打半斤燒刀子,讓他就著菜喝點兒小酒? 衛景英洗了個手,聞著身上沒那么味兒了,往正屋里頭瞟了一眼,他似乎不大歡迎蘇氏,平平地打了聲招呼,就帶著衛景川往里屋換衣服去了。 沒有搭理坐在孟氏身邊的衛景平一句。 記仇了啊這是。 衛景平也不去自討沒趣,他獨自在院子里坐了會兒,把盹兒打完,進屋去了。 他這大半年來,一開始時常分不清穿越了到底是在做夢還是現實,加上這具小小的身體不怎么結實,大部分的時光都在吃吃睡睡養身體,動的時候少靜的時候多,孟氏習慣了他的安靜,因而也不過問他什么。 等劉婆子拎著大草魚去了廚房,蘇氏看了妞妞一眼,眼里盡是復雜:她要是能生個小子就好了,丫頭家的,總不能讓她們去外頭跑著摸魚補貼家里的吃食吧。 妯娌二人邊說話邊做了會兒針線,眼看著眼見著快到吃飯的點兒了,廚房里隱隱飄出炸魚塊的香氣,孟氏虛虛地隨口客氣道:“他嬸子和妞妞晚上留在這兒吃飯吧。” 蘇氏嘴里說著“不了,不了”,屁股卻一動不動,一只手悄悄地戳了戳妞妞的后背:“妞妞,你要留下來吃魚嗎?” “吃,妞妞要吃魚?!辨ゆひе种割^,眼巴巴地看著孟氏。 “……那就留在大伯娘這兒吧。”孟氏訕訕地道,她多后悔跟蘇氏多客套了一句話,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自家小子多,一個月不一定能吃上一頓魚呢,實在不該叫旁人來分一嘴。 “他嬸子你先坐會兒,我去交待一下晚飯?!泵鲜险f著起身去了廚房。交待什么,自然是要劉婆子留個心眼,一會兒別把魚全都端出去,留出來點兒放鍋里,明兒回下鍋熱一熱還能給倆小的吃一頓。 “她要在這里吃?”廚房里,劉婆子聽說蘇氏要在家里吃飯,一臉不高興,還沒等孟氏交待,就把水煮魚里的魚片盛出來一多半:“給老爺和明哥兒留點吃的?!?/br> 想了想又說道:“干脆一樣都分出來一半吧?!?/br> 天兒不是很熱,放在鍋里頭,明個兒還能吃一頓。煎好的魚塊就更舍不得端出去了,放起來能吃兩三天呢,給老三衛景川和老四衛景平當零嘴吃呢。 這條魚要多留下來一些給自家的孩子吃,面上又要過得去,倆人在廚房里嘀嘀咕咕分了又分,好半天才把飯菜端出來張羅著開飯。 一桌子盤盤碗碗擺上來之后,都齊刷刷去看那條大鯉魚燒的三道菜,水煮魚,香煎魚塊,魚頭豆腐湯。 衛景平也跟著大家去看,劉婆子燒的水煮魚賣相很好,上面飄著一層紅油,隱隱能看見雪白的魚片,孟氏先夾了一片給妞妞,而后才夾了一片放在他碗里,他嘗了一口,大抵稱得上“油而不膩,辣而不燥,麻而不苦,rou質嫩滑”1,非常的可口。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這個朝代還沒有后世的那種辣椒,這兒用來做菜的是另一種他沒見過的植物,口感跟后世那種微微辣的菜椒差不多,不夠勁兒。 大抵是還沒有被人精選培育好適口的品種,不得而知。 孟氏見他吃的香,又拿勺子舀了幾片放到他碗里:“四兒多吃飯。” 衛景平道:“娘,你吃。” 孟氏“嗯”了聲,舀了一碗豆腐湯喝著。那碗魚頭豆腐湯里,魚頭是完整的,魚背的那一側朝著蘇氏和妞妞。擺盤的時候他不經意看見劉婆子是刻意這么做的,他瞬間明白了,孟氏雖然心里有小九九,但是知禮。 《禮記》記載的待客之道:“冬右腴,夏右鰭”,大概意思是說冬天魚肚子那個地方肥rou多,到了夏天魚脊背肥rou多,所以冬天招待客人要把魚肚朝向客人,夏天就要把魚背朝向客人,這樣意在讓客人吃到最肥的魚rou,衛景平好幾次留意到,與現代人纖體成風不一樣,在大徽朝,肥rou是非常有地位的,往往是拿來敬客的。 蘇氏雖然算不上真正的“客人”,但既然招待她了,禮不能廢,該怎么著還得怎么著來。 蘇氏今日來串門,本意是來給衛景明說親的,沒想到媒人沒做成,卻趕上大伯子家里做魚吃,且這魚燒得還真香,她忍不住砸吧了兩下嘴皮子,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夾香煎魚塊。 那盤,其實只有小半盤子的魚塊離衛景川近,他一邊吸溜吸溜地吃著,一邊看著盤子里瞬間變得所剩無幾的魚塊,眼疾手快地把剩下的夾進了衛景英的碗里:“二哥,你都沒怎么吃啊?!?/br> 孟氏視而不見,又從魚頭豆腐湯里給妞妞加了一筷子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