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從他開始交給高懷瑜權力開始,他手上便一直有一道賜死高懷瑜的敕令,可他在臨死時還是把那份敕令燒了,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經想過要賜死高懷瑜。 若自己死后,高懷瑜真的架空了元鴻……難道自己真的是一時心軟釀成大錯了嗎? 不過他能等到自己死了再動手,也算是給自己面子了。 元熙一聲苦笑,默然起身,從柜架上取下那個裝了敕令的盒子。他臨死前已經親手燒毀的絹帛,現在還完好無損地擺在盒子里。 難道上天把他一個已死之人拉到此地,是要他彌補這個錯誤么? 大魏承襲前朝規制,官員五日一休,每月逢五逢十才需朝會,其余時間只有近臣重臣有資格入宮覲見。 恰好輪到休沐日,元熙便毫無負擔地在寢殿坐了一晚上,幾位重臣入宮,他直接在御書房接見,應付完才覺有些疲憊。 還不都是為了燕國皇室那點事。 老丞相秦禹過來劈頭蓋臉把他罵了一通,說他優柔寡斷,留著高家這群人,早晚要出事。 這倒有些冤枉他了,他沒想著大殺特殺,卻也不可能真的就由著高家人蹦跶。他雖給了封賞,可大部分人都沒有任何實權,只有少數幾個真正能為他所用的人,他給了信任。 北邊畢竟不如南邊富庶,大魏如今吞并了燕朝統一北方,國力也遠不如南邊陳朝。高家好歹也統治了燕國五十多年,再爛也會有擁躉。這一下把皇室都殺了,民心不穩,燕國舊臣人心惶惶逃去陳朝了怎么辦,將來還怎么南征? 圈禁養著就是了,何必趕盡殺絕呢?就算真要清理高家人,也絕不能太快。 只要他不死,誰又敢真的跳出來?上輩子不就是他死得太早了么! 元熙嘆口氣,小心地碰了碰手腕傷處,視線掃過一旁進來倒茶的侍女,目光一凜,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女一怔,看著他道:“奴婢玉珠。” 嘖,仰面不視君,一個宮女怎么敢看著自己? 元熙輕哼一聲,道:“看著眼生,剛到御前做事?” 玉珠搖頭:“奴婢一直在御前伺候。” 頓了頓,她似乎想解釋什么,又補了一句:“奴婢卑賤,何德何能得到陛下青眼,陛下見奴婢眼生也是自然。” 元熙細細打量她一眼,點點頭:“下去吧。” 玉珠如蒙大赦,立馬謝恩退出殿內。元熙又喚來韓盡忠,道:“你派人盯著玉珠。” “是。”韓盡忠應完,小心試探道,“陛下,這丫頭可是犯了什么錯,惹怒天顏了。” “無事。”元熙沒有解釋。 他可不記得自己身邊有過那么一個侍女,而且這個玉珠舉止實在有些古怪。能到御前伺候的宮人自然懂規矩,可玉珠一點也不像別的宮女那般謹慎,她有些不懂規矩,而且是不懂下人的規矩,完全是一個從來沒有伺候過別人的人。 這里到底不是他曾經生活過的那個魏國,萬事都要小心些。 “安陽侯回來了,就讓他進宮。”元熙略一思索,又吩咐道,“他那邊也讓人盯著,尤其是……若他與燕國宗室有所來往,必須上呈。” 他要知道高懷瑜和高珩現在是什么情況。 夢里的高懷瑜除了那張臉,哪里都跟他認識的高懷瑜不像。別說蓄意報復羞辱高珩了,就高懷瑜那種不愛記仇的性子,在大魏的地界上都能時不時被高家人惡心一下。 幫著高珩詐死,在自己死后篡位,還時不時跟詐死的高珩偷情? 回想一下夢里那些畫面,元熙便胸口一悶,猛吸一口氣,拿起奏折批閱,逼迫自己不再去想。 到了午后,韓盡忠才來通報高懷瑜進宮的消息。元熙這才放下朱筆,不過人還沒能起身,就有個小黃門急急忙忙跑進來,一下撲在地上差點跌一跤。 韓盡忠眉頭一豎,正欲開口斥責,那小黃門道:“陛下!高小郎君說要出去走走,在御花園好好的,突然就跳進了金明池,昏過去了!” 韓盡忠又驚又慌:“你們是怎么辦事的?讓你們好好照看高小郎君,那么多人都看不住么!” 韓盡忠斥那小黃門兩句,轉而向元熙問:“陛下可要過去看看?” 元熙讓高珩住進慶豐宮,又賞賜珍寶,被高珩行刺那么幾次都沒動怒,對高珩的寵愛有目共睹,韓盡忠是真怕高珩出點什么閃失。可惜這位暴君元熙的身體里,現在住的是真正的大魏開國皇帝,只會把高珩當麻煩。 元熙瞥他一眼,道:“去那里做什么?擺駕紫極宮,朕要在那里給安陽侯接風洗塵。” 他徑自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又想起什么:“對了,別讓他死了就行。高家人要是鬧起來,朕也頭疼。” 高家那群人,除了高懷瑜和零星的兩三個人,幾乎腦子都有點病。 這些亡國宗室到了玉京,沒有被舉族誅滅,也沒有淪為奴隸,反而是被他好吃好喝供著。就那位太后,成天一哭二鬧三上吊,一會兒要出家,一會兒要回建平舊都。那位亡國皇帝,一會兒要女人,一會兒要看戲。屬實是要飯的還點上菜了。 問題是他這個當皇帝的還真讓他們點了。 就這還恨他不給個痛快,恨他羞辱高氏,一有機會就指著他鼻子罵要殺就殺不必折磨羞辱。 元熙這位天之驕子也想不通,真那么不堪受辱,自盡殉國不就好了?這樣看來,好像高珩也還算有點種,又是行刺又是跳湖的。 他現在只希望高懷瑜不要被這群高家人給傳染了。 高懷瑜比他到得早,緋色官服長身鶴立,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奔赴靈州時他已有數月未曾見過高懷瑜,如今再見到這個人,便有些恍惚。 面前的是二十二歲的高懷瑜,真要認真算,那可是七年不見了。 高懷瑜行禮還是規規矩矩的,入座后腰桿挺得筆直,像棵石間勁竹。 元熙隱藏了自己目光中的審視意味,道:“懷瑜今日抵京,還沒來得及休憩,便被朕召進宮來,是朕的不是。” 高懷瑜眸中掠過一絲詫異,道:“此為臣應盡之責,即便無陛下召見,臣也應當進宮面圣。” 元熙突然想起來,燕國亡國之時高懷瑜剛剛到魏國一年,自己還沒有開始用高懷瑜的字稱呼他。 于是換了稱謂道:“安陽侯不必如此拘謹,今日是朕特意為你接風洗塵……還望安陽侯莫要嫌棄。” 高懷瑜又是一番謝恩,聽得元熙心里直嘆氣。 實在是……有些不習慣兩人之間那么客氣。 元熙搖頭,道:“三日后宮中設宴迎高氏一族,你若不想見他們,朕便準你留在安陽侯府。” 高懷瑜微微一愣,道:“謝陛下體諒……不過如此要事,臣應當去的。” 避而不見,燕國皇室好像也不會忘了這個被他們逼走的燕國清河王。 燕文昭帝駕崩后,本應由太子繼位。偏偏那位太子還先文昭帝兩月薨逝,再往下就是彼時不過四歲的高懷瑜,匆忙冊了太子,靈前即位。 孤兒寡母難免遭人欺負,四歲的高懷瑜懵懵懂懂在龍椅上坐了兩個月,就禪位給了叔叔文宣帝。文宣帝駕崩后,就是現在這位亡國皇帝高瑋繼位。 就算皇位已經被文宣帝一脈奪去,高懷瑜依然是最有資格繼承皇位的,自然要被文宣帝一脈提防打壓。高瑋一杯毒酒送到高懷瑜府上,高懷瑜不僅沒乖乖喝了等死,還敢拔劍反抗逃到魏國,高家人自然恨高懷瑜恨得牙癢癢。 當年的這場宴會上,高家人沒少嘲諷高懷瑜,元熙也是不想他再跟那些人見面,不想他再聽到那些傷人的話,這次才提議讓他留在府里。 可他要去……元熙有些無奈,想勸又覺得太刻意,那也只能是準備好到時候護著他些了。 “好……”元熙道,“還有一事,朕心想你與燕國宗室接觸得更多,如何安置最好,你最有資格說。若覺有不妥之處,盡管告知于朕。” “陛下待高氏已是寬恩。陛下不必考慮臣如何想……臣已經是陛下的臣子,并非燕國的清河王。”高懷瑜垂眸道。 “嗯……只是……到底也不能太過嚴苛。免得叫旁人以為,是你故意向朕進言,攜私報復。” 高懷瑜一時想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正揣摩這話是有話外之意在提點警告自己,還是在諷刺什么,卻抬眼對上皇帝那專注的眼神。 好像自己不說點什么,都有點對不起這位帝王如此認真。 “陛下……”高懷瑜定了定神,終于把自己最疑惑的事說了出來,“臣聽聞,陛下將高珩留在宮中。” 元熙心中一凜,又頗為無奈,這事果然已經人盡皆知了。 在他醒來之前,這個世界的元熙已經把高珩接進后宮,恐怕魏國皇帝看上燕國皇子的事在那時就傳開了。高懷瑜這個剛剛回京的人都知道,還說得委婉,算是給他這個當皇帝的留足了面子。 元熙挑挑眉:“所以呢?” 他有些無法壓制自己涌動的心緒。 對上了……方才他都差點忘了,這個高懷瑜不一定是自己認識的那個高懷瑜。提起高珩這事,要為自己去勸高珩,然后暗度陳倉跟高珩偷歡…… 他要是真的敢…… 高懷瑜突然起身跪下,重重一拜:“陛下!此舉后患無窮,臣懇請陛下三思!” 嗯? 元熙啞然,這似乎與他想的不太一樣。 他平靜了許多,道:“安陽侯這是何意?” 高懷瑜直言道:“納一男子入后宮,還是亡國宗室,實在荒唐。有損陛下明君聲譽。” “有損聲譽……朕的聲譽,似乎本來也不怎么好?”元熙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就為這個?” 高懷瑜好像在想說辭,想來想去也就憋出一句話來:“高氏一族此舉必有圖謀,陛下還當三思而后行。” 元熙輕笑一聲:“古時帝王為了安撫亡國宗室,收一兩個亡國公主入后宮也不是什么新鮮事,高氏一族有此意圖,朕也不好一口回絕……不過,既然安陽侯不愿讓高珩入宮,那安陽侯自己入宮如何?” * 作者有話要說: 元熙:我有一個社恐老婆。 元熙:我準備帶他去海底撈。 懷瑜:?!!!!! ———————— 元熙是有實權的皇帝,他當然知道自己想殺高珩就能殺。 第5章 完全就是只呆貓。 高懷瑜的反應讓元熙憋笑,元熙說完話,他的眼睛便微微瞪圓,茫然了那么一瞬,才流露出幾分震驚來。 完全就是只呆貓。 然后元熙就看見他耳朵紅了,顯然又羞又氣,卻不敢對皇帝陛下發作,只能自己忍著。 元熙更覺好玩,突然就有了些十分惡劣的心思,繼續道:“都說高珩是燕國第一美人,可朕覺得……遠不如你。” 高懷瑜幾度張口欲言,都沒說出什么話來。 他恐怕想跑了,但是很清楚跑不了,不做無謂的掙扎。 “朕逗你的。”元熙見好就收,一聲嘆息,“高家想聯姻示好,朕不好拒絕。讓高珩入宮做元鴻的伴讀,也算是受了高家示好,能讓他們放心些。你也知道,朕這些年忙于戰事,有些事一直無暇顧及。如今北方統一,是該接元鴻進宮好好教導了。” 高懷瑜瞬間放松了許多:“陛下英明。” 面上說著陛下英明,心里還是有點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