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樂窈身上是濕的，鞋上也多少沾了些泥濘, 這般跪坐在他的榻上，把上好的錦緞全給蹭臟了。

    她手臂往旁邊撐了些想下去，又被赫連煜一把拉回來給摁進(jìn)了懷里, 抱著她輕拍寬慰道：“你不用這么緊張，不是存心沖你發(fā)脾氣……我就、就、”

    就什么他自己也解釋不上來。

    赫連煜受不了這種感覺, 好像有雙手在胸腔里肆意攪弄起波浪，一層層地往上撲, 摸不著趕不走，難受得緊。

    于是他抱得很緊，似是能借她的身子嵌進(jìn)胸膛，就能壓制住這種浪潮一樣的奇怪感覺。

    “嗯，我知道，原就是我的不對?！睉阎械那貥否簠s是輕易給了他臺階下。

    感覺好像跟剛才沖他嚷嚷爭吵的不是同一個人。

    只是她越冷靜，赫連煜就感覺自己好像越難受。

    她不該是這樣一個狀態(tài)，她是強(qiáng)迫自己在那一瞬將情緒全咽回去了。

    秦樂窈慢慢從他懷里仰起頭來，之前那起伏的情緒已然穩(wěn)定下去，甚至是對他示好地笑了下：“公子消氣了就好……先松開我可以嗎，我想換身衣服?！?/br>
    赫連煜凝視著她，也不知是哪有問題，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但卻又不知該如何打破這種奇怪的境地。

    他半天不說話，最后也還是只能不太情愿把人松開，一點點從肩膀松到手臂，再握到手腕，最后在她手背上輕撓了幾下，方才起身。

    游船在端州逗留了二十多日，在府衙和上京那縱錦衣衛(wèi)的通力協(xié)助之下，順著同福賭坊的線索往上順藤摸瓜，最終網(wǎng)中卻也只是收了些不疼不癢的玩意。

    對此，赫連煜也有了些推測，或許圣上之前說的那兩種可能性，可以判斷往后者傾斜了。

    盛夏時節(jié)，梁中地域所有的大江大河兩岸都是樹木繁蔭，此行一趟山高水遠(yuǎn)，耗時半年之久，游船順著漓水入東海，一路往上京城而去。

    漓水的出口處有一大片荷塘，秦樂窈摘了不少蓮花蓮葉上來，取了新鮮花瓣搗出汁水，一個人坐在船頭那擺弄著。

    赫連煜站在二層船艙的走廊上，這視野和那日在小吊樓里他偶然瞧見她追打秦忠霖的那時候有些相似，但那日的秦樂窈生動又靈活，往日他總覺得她這張清冷的皮相似乎天生就該總是配上一副出塵清絕的神情，雖然不怎么愛笑，但也算是與她的氣質(zhì)相般配。

    “季風(fēng)。”赫連煜的眼神還落在下面的秦樂窈身上，忽然開口問道：“你有沒有覺得她從端州出來之后，就一直不怎么高興。”

    季風(fēng)有些不明所以，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了眼，“沒有啊，秦姑娘不是一直這樣和顏悅色的，即便是跟我們說話的時候也總是溫和有禮?！?/br>
    “我說的不是這個。”赫連煜想解釋，季風(fēng)瞧著自家主子等待著，半晌后男人卻只是煩躁道：“罷了，說了你也不懂?！?/br>
    雖然此番他們在端州停留了許長時間，但秦樂窈后面也沒再借機(jī)回家去過。

    她就一直待在船上不出去，即便他后來明里暗里提過幾次，她也表現(xiàn)得興致不高，并不是太想外出。

    雖然她又恢復(fù)了往常的樣子，會在他回來時候主動問候笑臉相迎，對他的索取和親吻也承接自然，從不排斥。

    但或許是因為當(dāng)時二人爭吵的時候，她情緒急轉(zhuǎn)直下的那個檔口臉上掛的就是這種表情，以致于到現(xiàn)在雖然好像事情都已經(jīng)翻篇了，但赫連煜就是覺得渾身都有些不自在。

    現(xiàn)在看她的這種從容淡然就覺得，這不過是她披起的一層偽裝的外衣罷了。

    而真正的秦樂窈，她真正的情緒，那日匆忙一現(xiàn)之后，就又立即被她藏了起來。

    季風(fēng)確實是不太懂赫連煜說的是什么，隨口又問了一句：“主子，秦姑娘的家里人都是在端州久居的，此番咱們也算是難得過來，主子沒賞臉一起吃頓便飯？”

    赫連煜睨了他一眼，惱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季風(fēng)被這眼神一怵就知自己肯定說錯話了，垂首往嘴上拍了一下，不吭聲了。

    赫連煜也懶得跟他計較這些，重新將眼神投向了下方，“我之前以為她就是這樣一個性子，端莊得體落落大方的?！?/br>
    但是這些日子下來，他再次瞧著這樣的秦樂窈，卻是總覺得好像缺了點什么。

    季風(fēng)猶豫半天，還是忍不住接了一句：“……難道不是嗎？這說的可不就是秦姑娘么。”

    赫連煜不想跟這木頭再廢話，嫌惡吩咐道：“把船守好，再被人摸上來軍法處置?！?/br>
    季風(fēng)立刻嚴(yán)肅喝道：“是！主子放心。”

    這一路舟車勞頓，水路走了月余，換成快馬又騎了好些天，總算是在八月的尾聲時節(jié)，回到了上京之中。

    無乩館的馬車早早的就候在了城外迎接，重新回到這奢華氣派的上京之中，秦樂窈心里頗有幾分感慨，她掀著車簾一角，視線忍不住往自己酒莊的方向眺望著。

    一別半載，也不知京中的形勢如何了，大理寺是否還在執(zhí)著于對她的稽查。

    雖然這層疊山林遮擋得什么也瞧不見，但赫連煜一眼就能判斷出她在憂愁些什么。

    這一路上都沒能找到機(jī)會能把人哄開心的赫連小王爺總算是回到了自己的主場上來了，勾唇寬慰道：“一會我要先入宮面圣，你回?zé)o乩館后自己好好休整，你莊子里的事情不必?fù)?dān)心，此番回來，是非黑白便是能有分辨了?！?/br>
    秦樂窈心里到底還是沒底，點頭應(yīng)道：“多謝小王爺。”

    盛夏已然是快要結(jié)束了，無乩館中的梔子花還剩下些余香，秦樂窈不敢在街上瞎溜達(dá)，從馬車下來就直接一頭栽進(jìn)了云海別院里去。

    赫連煜在宮里耽擱的時辰久了些，還被圣上留下一道用了晚膳，從宮門出來已經(jīng)是接近戌時了。

    日落西沉，余暉撒在男人武官的朝服上，將上面金線刺繡的狻猊紋反出瑩潤的光澤。

    季風(fēng)等人在宮外等候著，同赫連煜一起策馬回行。

    在經(jīng)過朱雀大街的時候，男人看了眼日頭尚且沒有完全落下，又瞧了眼無乩館的方向，腦子里浮現(xiàn)出秦樂窈在馬車上那悶悶不樂的模樣。

    既然人都回來了，有些事還是抓緊辦了，也能讓她早一天歡騰起來。于是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帶人出了城。

    赫連煜先是去了城防御林軍大營，又再去了趟沉香酒莊，繞是良駒腳程再快，等辦完了事再回城，也已經(jīng)是入夜了。

    永安大街上的夜市區(qū)已經(jīng)忙活起來了，整條街上都掛著燈籠，熱鬧又亮堂。

    赫連煜遣散了其他護(hù)衛(wèi)，只留了季風(fēng)一人，在經(jīng)過長街時候莫名被街口賣飴糖的小攤給吸引住了目光，勒馬停了下來。

    “你家那個童養(yǎng)媳，喜歡吃甜食嗎?！蹦腥撕鋈话l(fā)問。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季風(fēng)愣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他的意思，無奈道：“……主子，我那不是童養(yǎng)媳，我倆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娃娃親?！?/br>
    赫連煜看他一眼，季風(fēng)才想起來主子的問題還沒答，便又正經(jīng)道：“愛吃的，女兒家好像都愛吃甜的，屬下家里還有個表妹，最喜歡的就是摻了蜜糖的鮮花餅。”

    “是吧?！焙者B煜徑自點頭，“我想也是。”

    然后他翻身下了馬，往街口那家糖人小鋪走去。

    赫連煜穿著一身威武不凡的狻猊朝服，在這夜市小攤前，買了些飴糖，買了摻了蜜糖的鮮花餅，這才重新上了馬。

    季風(fēng)被他這一番舉動給看迷惑住了，再聯(lián)想起剛才去過的沉香酒莊，福至心靈問道：“主子是想哄秦姑娘開心？但是姑娘瞧著好像沒有不高興啊。”

    “你懂個屁?！焙者B煜想著今日事情順利，心情不錯，勾著唇角將東西放好。

    回到無乩館里，赫連煜先是在主宅里撲了個空，沒找見秦樂窈的人，這才想起來她之前是住云海別院的，只是這一路上跟她一間屋子睡習(xí)慣了，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

    赫連煜又從主宅去了云海別院，因為心里吊著一件必定能讓她高興起來的事情，男人的腳步都輕快許多，有種迫不及待想快些見到她的興奮感。

    “樂窈?！焙者B煜雙手背在身后進(jìn)門，秦樂窈正在給自己倒茶，見他進(jìn)來便起身迎了一聲：“小王爺。”

    “嗯?！焙者B煜含笑走近，將手里的一大包零嘴吃食放在她面前，“晚膳用了嗎？吃了些什么？”

    “用過了，府里廚子做了些拿手的燒菜?！鼻貥否呵屏搜圩郎线@油紙包，她鼻子靈，隔著包裹就已經(jīng)聞見甜味了，“小王爺你買了這么多糖嗎?！?/br>
    “不只有糖，打開看看?！焙者B煜催促道。

    油紙包拆開，里面有飴糖鮮花餅，還有拿牛乳做底料烹出來的奶糕。

    上京城中權(quán)貴遍地走，隨便掉下塊磚瓦砸著的都是官眷，能擠進(jìn)最繁華的主街來做生意的都不會是泛泛之輩，這些小玩意也都做的相當(dāng)精致。

    “給我的？”秦樂窈有些不太確定。

    “不然還能給誰?！焙者B煜有些失笑，“嘗嘗看，那奶糕應(yīng)該還是熱的，跟北疆的名字一樣，但是我瞧著應(yīng)該不是一種東西。”

    “多謝小王爺。”秦樂窈順著他的意咬了一口，“挺好吃的?！?/br>
    赫連煜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小臉上，他的直覺就是沒有錯，從他在虞陵大營因著她跟袁紹曦談笑發(fā)過一次脾氣之后，秦樂窈這一路上對著他確實是笑容變多了，但笑意就是總不會到眼底，她只是在盡力滿足他的要求。

    雖然赫連煜并不想要這種偽裝起來的外皮，但人家姑娘都已經(jīng)這般遷就了，他要是再跟她發(fā)難，干的不像個男人事。

    想看她笑么，那就做些能讓她笑出來的事情。

    赫連煜此番可謂胸有成竹，他瞧著秦樂窈吃了一小塊奶糕后，開口道：“還有個事。你的莊子，今日我已經(jīng)料理妥當(dāng)了，大理寺的人不會再與你為難?！?/br>
    果不其然，一聽這話，秦樂窈的一雙眼都被點亮了。

    “當(dāng)真？”她按捺著情緒擔(dān)心空歡喜一場。

    赫連煜就是想看這一瞬間的神采，滿意勾唇笑著，“當(dāng)然是真，我何時騙過你。”

    秦樂窈徹底笑開了，有些驚訝于這好消息來的比預(yù)料之中要快上許多，說道：“我原本以為，即便是事情順利，也得等到年關(guān)去了。”

    赫連煜放下茶盞，得意道：“有我親自出馬，自然快。明兒個開始，你的莊子就能正常開門做生意了?！?/br>
    秦樂窈抑制不住自己激動之情，她心花怒放，沉寂了半年之久的這份心情再次有了能沸騰起來的力量，“多謝小王爺，謝謝你……我能、我想、”

    她不住往門外的方向看，心思毫無隱藏全寫在了臉上，赫連煜跟著一道笑著，應(yīng)允道：“想看就去看看吧。”

    秦樂窈忙不迭點頭，似是下一瞬拔腿就想往外沖了。

    赫連煜揚(yáng)眉瞧了她一眼，秦樂窈立即會意，一個箭步上前來，抱著他的脖子就往男人頰側(cè)親了一大口，然后提著裙子掉頭往外跑了。

    這一口親得干脆利落，濃郁熱烈。

    這感覺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親吻，赫連煜眼底眉梢自帶的壓迫與凌厲倏然被沖散，他壓不住自己的唇角，在沒人的屋子里，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臉上摸了一把，仿佛在感受余溫。

    這是很奇妙的一種心情。

    然后他追著前人的身影也跨出了門，“你跑慢點，等我?！?/br>
    第54章 書房里

    秦樂窈的酒莊雖是停運(yùn)了半年之久, 但莊子里的管事和伙計大半都是之前端州帶來的老人，將酒倉和一些器具原材料保存的非常完好，反倒是因為配合著赫連煜的人去查賬, 之前一些忙碌時候沒能顧上的小賬目反而也都給清明白了。

    是以除了這停業(yè)半年的租金虧損，鋪面和莊子重開之后，很快也就投入了正常的運(yùn)轉(zhuǎn)之中。

    最開始的頭兩個月，秦樂窈都一直在處理這半年空窗給生意伙伴帶來的困擾, 因著她的莊子封停，貨沒跟上，耽誤了人家好多營生，她只能帶著歉禮一家家的登門道歉賠款, 試圖挽回些聲譽(yù)。

    因著她現(xiàn)在還非自由身，雖然赫連煜并沒有明說給她出門下定什么時間限制，但秦樂窈自己是個心中很有數(shù)的人，會自覺在他上朝或者外出值守的時候才出門去。

    而也是因為時間受限, 那遺留的問題處理起來周期也就長了些, 待到秋風(fēng)掃落葉的仲秋之月, 她才算是徹底將這些破爛的尾巴給收拾干凈，來上京這兩年奮斗積攢下的銀錢也幾乎是賠了個干凈。

    但無論怎樣，秦樂窈十分想得開, 這已然是最好的局面了，根基未曾受損，只要酒莊重新開始盈利, 錢沒了那都是可以再賺的。

    深秋的太陽落得早，不過酉時三刻, 天色就已經(jīng)開始昏暗下去了。

    赫連煜從大營回來，原是趕著想跟秦樂窈一道用個晚膳, 不料竟是撲了個空，丫鬟說秦樂窈晨起去了酒莊，還沒回。

    男人身上還穿著銀黑軟甲，進(jìn)屋換了身舒適的常服，再出來時，就瞧見秦樂窈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了回來。

    “小王爺，等我很久了嗎。”她身上還穿著披風(fēng)，顯然是策馬疾馳回來的，頭發(fā)絲都給吹亂了，斜飛幾縷在鬢角耳側(cè)，抱歉道：“今日事忙，原以為能酉時就趕回來的?！?/br>
    “沒事，我也剛到?！焙者B煜瞧她這風(fēng)塵仆仆還在喘氣的模樣，伸手在她頭上揉了把，“去換身衣服吧，正好出來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