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68節
謝及音正在觀覽洛陽宮里內務章奏, 聞言只抬目一瞥, 說道:“我從不用憑幾。” “可是它顏色樣式都襯你,”裴望初自身后攬過來,低聲道,“無妨, 待無人的時候, 我教皇后娘娘怎么用。” 這話聽著就不正經,謝及音嗔了他一眼, 卻又忍不住去打量那架憑幾。 曾居住在洛陽宮里的前朝妃子們都要從原來的宮殿中遷居, 裴望初的意思是讓她們都前往別宮居住,或放身歸家, 謝及音覺得這樣并不妥當。 “當年別宮遭胡人劫掠,如今尚未修葺,不宜居住, 若是整飭,又要勞民傷財。洛陽宮這么大, 你我二人住不過來,那些無人居住的宮殿反而容易頹敗坍塌。不如讓有品級的前朝妃嬪遷過去居住,沒有品秩或不曾被召幸的女子,聽其意愿,可放歸回家。” 畢竟前些年局勢動亂,許多人家或流離四散,或遷往別處,若是貿然將人都趕出宮,可能會有很多女子無家可歸。 裴望初聽罷說道:“謝黼在位時,將魏靈帝的妃子封了許多太妃,如今他的妃嬪又要封太妃,宮里要養這么多誥命,豈不會累著皇后娘娘?” 謝及音思索他的話,覺得有理。累不累尚在其次,太妃吃的都是朝廷俸祿,如今朝廷崇尚節省愛民,后宮不能反其道而行。 謝及音偏頭看向他問道:“那巽之覺得如何處理才妥當?” 裴望初道:“無論前朝后朝,皇帝都死了,她們已是自由身。叫她們都出宮歸家另謀生路,實在不想走的就留在宮中,或份例減半,或讓教習女官教她們規矩,留作宮人侍奉你。” 謝及音略有些猶疑,“留作宮人?會不會顯得太刻薄?” “若是你于心不忍,此事可由我出面。” “那還是我來做吧,不能拿這種事損你的名聲。”謝及音合上內務章奏。 她新提拔了一批女官,由識玉帶著她們草擬后宮嬪妃的安置章程,并向她當面稟奏。謝及音挑選了幾個聰敏活絡的,又挑選了幾個膽大心細的,一同負責此次后宮妃嬪的安置事宜。 前朝的后宮嬪妃中,以太成帝的皇后楊氏與貴妃衛氏為首。 楊氏前些日子剛因弘農楊家的事求過謝及音,雖然心中對此次遷宮的安排十分不滿,卻也不敢說什么,只能委婉以孝道提醒她,前朝雖已覆滅,自己還是她名義上的母親。 謝及音不為所動,反勸她道:“您若是想留在宮中,一應用度都將削減,侍奉的宮人也要減少許多。聽說阿姒已經快要從建康回來了,不知您更想讓我盡孝道,還是想與阿姒母女團聚?” 那可是她的親生女兒,話已至此,楊皇后再不敢多言,一切聽憑安排。 衛貴妃抱著曾經的小太子,闖進顯陽宮來鬧,彼時謝及音午睡未醒,裴望初怕吵著她休息,讓人將衛貴妃帶到偏殿去,他親往處置。 偏殿燃著皇后娘娘喜歡的檀香,裴望初坐在上首,眉目清冷,眼神淡漠地看著跪在殿中的衛貴妃。 “你懷里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謝黼的血脈,你可要想好了再說,”裴望初淡聲對衛貴妃道,“若他是,固然皇后要念手足情,朕可容不下這一孽種。” 衛貴妃不敢堅持,也不甘承認,她仍想找皇后攀手足情意,可永嘉帝的態度又令她心中猶疑。 她向裴望初懇求道:“陛下既然能容得下皇后娘娘,為何不能容下她的弟弟?這只是個不知事的孩子,若得皇后教導——” “來人,拖下去杖斃。” “陛下!陛下!”衛貴妃聞言花容失色,抱緊了她的孩子,不停地叩首,乞求他的寬恕,“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這孩子不是謝氏的血脈!求陛下饒我們母子一命,放我們出宮去,我再也不敢了!” 她嚇得渾身顫抖,伏在殿中泣不成聲,裴望初揮手叫執刑的內侍退下,待衛貴妃冷靜了幾分,方說道:“既然沒有以命搏富貴的氣魄,何必來糾纏皇后,是覺得她比朕好說話嗎?” 衛貴妃老老實實將這孩子的身世和盤托出,是當年宗陵天師尚在的時候,為了把控前朝后宮,贏得神機妙算之名,暗中與她私通,讓她懷了孩子。 裴望初看向她懷中嚇得放聲大哭的孩童,訝然道:“當年與你私通的是竟宗陵天師本人,不是他帶入宮中的道士?” 衛貴妃道:“起初他是想讓別人來……但我不愿意。” 即使是宗陵天師的種,他當年準備后手時仍毫不留情,一旦衛貴妃誕下的是女兒,就會被他掐死,一抔黃土埋在西山腳下,然后再隨意挑選一個男嬰來冒充皇嗣。 在利欲面前,父親總是比母親更容易喪盡良心,宗陵天師如此,太成帝如此,當年魏靈帝欲籠絡裴氏而暗中與其易子撫養時,也是如此。 裴望初讓那孩子上前去,兩歲的孩童懵懂不知事,但是能感受到母親的害怕。他瑟縮著向裴望初哀求道:“別打我娘親,別打她。” 裴望初問他:“知道你爹是誰嗎?” 孩子對這個問題感到迷茫,努力想了一會兒,說道:“娘說是先皇。” “不對,”裴望初的手落在他腦袋上,仿佛愛憐,又仿佛威壓,他溫聲對著孩子說道,“你沒有父親。” 他抬頭看向驚慌落淚的衛貴妃,“這是個聰明個孩子,你想好了嗎,是要這孩子活著,還是要留在宮里的太妃之位?” 他們一同望著衛貴妃,孩子朝她伸出手,想要她抱。 許久,衛貴妃哽咽著垂下了頭,“我會帶著孩子出宮,謝陛下隆恩。” 衛貴妃退下后,裴望初又獨自在偏殿待了一會兒,待回到起居內室時,見謝及音已經醒了,妝發未整,正靠在憑幾上把玩一支海棠花。 謝及音招手讓他上前,“聽說衛貴妃來過,你將她打發走了?” “嗯。”裴望初將偏殿的事轉述給她聽,“給她個假身份,讓她帶著那孩子離開洛陽,置一座宅子,從此隱姓埋名過一輩子,已是看在皇后仁慈的面上給她的恩典。對外只稱她暴斃,叫那些還想來糾纏你的人都掂量掂量輕重。” 謝及音聞言輕笑,“你是看在那孩子的份上嗎?竟想得這樣周全。” 裴望初沒有否認,屈身伏在她雙膝上,指腹摩挲著憑幾上的花紋,神態似有些疲憊。 只聽他說道:“無論是謝黼還是宗陵天師,都不曾真心為那個孩子想過,那是個很敏感的孩子,讓我想起了幼時的自己。” 謝及音的指腹溫柔地落在他鬢角,“你從前在裴家,是不是過得并不好?” 裴望初輕聲苦笑:“說不上過得不好,雖然父親冷漠,母親仇視,但裴氏是河東名門,并不曾少我吃穿,比起食不果腹只能易子而食的寒民,我已經過得很好了。” 這怎么能算過得好呢?人的苦難是不能相比的,并非只有世上最苦的人才有資格喊苦,所有的刻薄、冷漠,打在人身上時,都是疼的。 “所以當年你在謝家見我第一面時,就知道我過得不好,你那樣待我,是憐惜我。”謝及音道。 “是憐惜嗎?我不知道,”裴望初握住她的手抵在唇邊,雙目半闔道,“我只是聽憑感覺,從心任性。” 指腹間落下濕潤的吻,春日的午后,靜謐得仿佛時間靜止,唯聞幾聲黃鸝在新柳間回蕩。 他將謝及音圈在憑幾里,掌心緩緩貼在軟處,在她耳邊道:“殿下的衣服好像又減了一層。” 話里求 /又欠/ 的意味不言而喻,為了能借這檀木浮雕的憑幾做一回,他已經三番五次來纏她。 謝及音并非沒有感覺,只是這憑幾的形狀,會叫人聯想到許多奇怪的姿勢。 何況又是青天白日,她下午本打算去清點洛陽宮府庫。 “不行么?”裴望初遺憾地收了手,又有意無意地繞回剛才的話題。 “其實我從小羨慕大哥和四哥,父親會親自教他們騎馬射箭,書法文章,每年過生辰的時候,母親都會親手給他們做一身新衣服。我幼時學會的第一種情緒是嫉妒,四哥在我面前顯擺他的新衣,我偷偷拿剪刀給他剪爛了。” 謝及音心中微緊,“后來呢,被發現了嗎?” “嗯,被抓了正著,”裴望初笑了笑,“母親氣得要溺死我,我記事比較早,至今仍記得她罵我的話。” “她……說了什么?” “她質問我,還要搶走裴家多少東西。” 心頭突然一酸,謝及音想起了魏靈帝與裴家易子撫養的傳言。她不知該說什么話才能寬慰他,半晌后輕聲道:“今年你過生辰時,我給你繡個荷包好不好?” 裴望初卻道:“殿下這雙手,不是做針指的手。” “那你想要什么?” 他抬目看向她,雙目幽深,薄唇輕啟道:“我想要殿下疼疼我。” 春衫輕薄,肆意拋擲一旁,束發的紅帶飄飄落在海棠花上,方才被把玩過的海棠花開得正好,一顫,一顫。 第77章 出宮 后妃們出宮那天, 要先往顯陽宮拜謝皇后,領了賞,再經由永巷出燭龍門, 各自往宮外安置。 雖然出宮這條路是自己選的,但已經在洛陽宮這四方天地中生活了許多年,有些上了年紀的女人面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態。 謝及音寬慰了她們一番,點了內侍隨她們出宮,帶她們到賞賜的宅邸中安置。 “這些宅子不比洛陽宮顯赫, 但勝在自在, 從此婚喪嫁娶,各由己身, 算是朝廷給予你們的立身之本, 還望各位夫人好好經營。” 魏靈帝的寵妃駱夫人也在其中垂首聽訓,她雖歷經兩朝,但年紀尚輕,在一眾哭哭啼啼的女人中顯得容色美艷, 態度鎮定。 她不愿意守活寡, 巴不得要出宮,只是心中對皇后娘娘的賞賜嗤之以鼻。她早就托人打聽過了, 那些宅子都在洛陽城的最外城, 只有三間上房、兩間廂房,值不過一二百兩銀子。 一百多兩銀子……靈帝在位時, 不過是她一天賞給下人的錢。 皇后又從自己的份例中,各賞賜了她們五十兩銀子。夫人們再次謝賞,起身跟隨內室退出顯陽宮, 往永巷的方向走。 一條窄而長的紅墻巷子,隔開了外宮與內宮。若非犯錯了被囚禁于此, 后宮的嬪妃很少會踏足這條巷子,只有當年懵懂入宮時會在此處駐足一番,聽取教養女官的訓誡。 時隔數載,重經故地,她們心中又是傷感,又是歡欣。 駱夫人顯得鎮定許多,她的心思全在比她早放出宮的許郎身上。 當年她耐不住寂寞,先是使手段將鄭君容買進宮,充作內侍與她消遣。后來不小心懷了孩子,她驚慌之下將他打發出宮,事情平息后不免后悔,想念鄭君容的溫存小意,于是又托人輾轉送進宮一個許郎。 許郎出身柳梅居,雖然硬貨比不上鄭君容,但勝在花樣多,會作樂。駱夫人與他過了一段好日子,如今又約定宮外重敘舊好。 以后的日子窮歸窮,也算有聊以慰藉之處。 穿過永巷就是燭龍門,外朝的官員若要覲見,正由此門進入。 鄭君容要入宮稟報天授宮并入欽天監的事宜,正與放身出宮的后妃撞在一處。內侍抬手止住了夫人們,恭敬朝鄭君容一揖:“鄭大人先請。” “多謝。”鄭君容并未留心,撩袍跨過門檻。 然而這聲音引起了駱夫人的注意,她抬頭看向鄭君容,先是一驚,繼而一喜。 眼見著鄭君容就要走掉,駱夫人突然高聲“哎呦”了起來。 “我肚子好疼……救命……快去找太醫來!” 駱夫人捂著肚子蹲下,不停地喊叫,作出一副痛苦的模樣。她的聲音果然吸引了鄭君容,鄭君容頓住了腳步,目光凝在她身上,片刻后走到她身邊,垂目望著她:“這位娘娘怎么了?” 很好,不想認她。 駱夫人懂得如何作出讓男人心軟的可憐態,她雙眼蓄了淚,有氣無力道:“回這位大人,我自幼有宮寒腹痛的奇癥,聽說這種病只有墮過胎的婦人才會得,可我不曾懷孕,竟也得了此病,您說怪不怪?” 她的語氣可憐無助,含淚的眼中充滿期待,盈盈望著鄭君容,活脫脫一副勾引人的姿態。 一旁的趙夫人從來看不慣她,從旁冷嘲熱諷道:“什么腹痛,是狐媚病犯了。” 駱夫人聞言,忙低頭抹淚。 鄭君容對駱夫人道:“我曾學過岐黃之術,若夫人不介意,請允我為您切脈,按一按手上的xue位。” 駱夫人伸出一只纖纖玉手,手腕細白瑩潤,柔若無骨。鄭君容托起她的手腕,三指落在她脈上,這一幕叫兩人都想起了許多往事。 片刻后,鄭君容松開了她,神色平靜道:“確實是宮寒,此非不可調理之癥,夫人出宮后可往回春堂里抓藥,只需rou桂三錢、吳茱萸三錢、烏藥三錢,記住了嗎?” 駱夫人靈犀一動,點頭道:“多謝大人,我記住了。” 這一段插曲前后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鄭君容交待完便入宮去了,內侍領著這些夫人們繼續往宮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