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67節
謝及音抬步往里走,裴望初欲攔又止,聽她問道:“他還活著嗎?” “誰?” “還能有誰,自然是崔縉。” 裴望初解釋道:“我沒把他怎么樣,是有事到廷尉司,順便過來看了一眼。” “是嗎。”謝及音不置可否,抬步走進去,看見崔縉正被人壓在地上,手中強行握著毛筆,要逼他在和離書上簽字。 謝及音嘆氣道:“不必如此,放開他吧。” 廷尉卿看向裴望初,裴望初忙道:“聽皇后的,看我做什么。” 廷尉卿放開了崔縉,將那和離書撿起呈上,謝及音接過后看了兩眼,抬手將它撕成了碎片。 裴望初負在身后的手緩緩攏起,她的這一舉動似乎令崔縉看到了希望,他顫聲問道:“阿音……當初你我走散,是不是有人擄走了你?你是不是為人所迫……” “我不是來與你敘舊的,”謝及音眉目平和地看著他,“我是覺得,確實不該給你和離書,所以特來討回。” 身后有一只手突然握住她,謝及音卻將手抽出,然后從袖中取出另一張寫了字的紙。 “本宮曾為大魏公主,你是駙馬,本宮不想與你過了,當給你休書,而非和離書。君臣有別,你我之間沒什么可和的。” 宣紙飄落在崔縉面前,紙上仍是那句冷漠無情的話,紙頭卻由“和離書”改成了“休書”。 她說她是君,所以要休了他…… 謝及音緩聲道:“隨你簽不簽字,你我之間,從此再無糾葛。” 第75章 登基 廷尉卿跪伏在地, 送走了這兩位不期而來的祖宗。 春夜的風乍暖還寒,吹動朱輪華蓋車的帷幕,車檐四角懸著金鈴, 隨著馬車行進叮當作響。 裴望初坐在謝及音身側,闔目無言,他靜靜聽著這金鈴聲,心中的思緒也隨之起起伏伏。 待回了宮中,謝及音前往椒房宮, 裴望初跟過去, 她仍是這樣一副若無其事又不愿理他的模樣,催他到德陽宮去準備明天一早的儀典。 裴望初有點拿不準她的心思, 不敢貿然以花言巧語招惹她, 故站在她身后道:“若非你剛剛去得及時,崔縉恐要傷筋動骨,你救了他這一回,他若是能想通, 心里必會記你的好。” 謝及音正在凈面, 一聽這話,有些惱怒地扔下帕子, “七郎這意思, 是懷疑我為了他跑到廷尉司,一紙休書是為了保他性命?” 裴望初不言, 倒像是有幾分默認。 “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謝及音輕聲刺了他一句,不想理會他這無理取鬧的模樣, 轉身去內室安寢。 過了約一刻鐘,隔著半朦朧的紗織屏風, 仍見他長身玉立杵在外面的影子,孤零零的沒人理,怪可憐的。 謝及音翻了個身,望著那影子許久,終是從床上坐起,清了清嗓子,“你進來吧。” 屏風側的落地宮燈明暗一晃,裴望初繞過屏風,走到她面前來,見她懶得抬頭,遂屈膝跪在床前,教她垂目就能看見他。 只聽他輕聲問道:“你不高興我去廷尉司,是不愿見我為難他,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謝及音又好氣又好笑,“若說你愚笨,你能猜出我心中不悅,若說你聰明,你偏又能庸人自擾。我與崔縉關系如何,你從前在公主府中,看得還不夠分明么?” 適才在廷尉中,她要拿休書給崔縉時,這人像是被下了降頭,慌里慌張就來拉她的手。 謝及音聲調里有三分不虞,“天底下的男人死絕了嗎,你就這般低看我?” 那是下意識的反應,確實愚蠢,沒有辯白的余地。裴望初牽起她的手,低聲道:“是我關心則亂,一時糊涂,不值得殿下為此生氣,該受責的人是我。” “是呀,你是該受責。” 想起今夜去廷尉司的初衷,謝及音氣不打一處來,揪著他的耳朵叫他貼過來,低聲訓他: “明天是什么日子,那廷尉司又是什么地方?新朝伊始,欽天監費盡心思算出來的黃道吉日,尚書省上下為了登基大典如履薄冰,生怕出一點錯,你倒好,一點忌諱都不講,大張旗鼓跑到廷尉司去蹈踐血光,真不嫌晦氣!” 耳朵被擰得火辣辣得疼,然而這句句關心都落在了他心坎上,“原來竟是因為這個……” 裴望初與她貼得極近,目光向下一垂,掃過她的朱唇。 “殿下的耳提面命,我記下了。”他低聲說道。 他認錯態度倒是好,謝及音斂了脾氣,松了手,轉而輕輕揉按他發紅的耳垂,“你是帝王,動如千鈞,下回不能這般任性。” 裴望初握著她的手撫在臉上,問她道:“今日那封休書,殿下是為了我才寫的,是不是?” 謝及音沒有否認,“不然這么冷的天,我何必往廷尉司跑一趟,你當我是你,天天記掛著崔縉那個混賬?” 縱然是奚落也格外悅耳,裴望初問她道:“那殿下想如何處置崔縉,一直關押在廷尉司中嗎?” 提到此事,謝及音半晌不言,似是猶豫不決,又似不忍開口。 “我明白了,”裴望初不忍見她蹙眉,“這件事交由我去做,你不要過問。” “等等,”念及崔夫人已喪夫,膝下僅有這一個兒子,謝及音終是不忍心她再喪子,遂勸道:“他是有些過錯,但罪不至死,你既然要大赦天下,不必將此事做得太絕。” 裴望初面上從善如流,“好,此事聽殿下的。” 堵在心里的一口氣順了出去,謝及音扶他起身,“起來吧,地上涼,再耐穿的錦衣也禁不住你這般磋磨,若是你衣服磨破了雙膝,堂堂帝王,叫外人怎么看我?” “皇后娘娘體諒,下回先給我預備個墊子。” “聽你這話,已經想好下回要怎么得罪我了?” “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不過是仗著吃透了我,不會真與你翻臉罷了。”謝及音輕哼。 更出格的事都做過,他也就面上裝得宜人,其實心里從不怕得罪她。 她讓他坐在床邊,將褲子卷至膝彎處,看了一眼他的雙膝,只跪了一會兒,沒有留下淤青。 “沒什么事,回去吧。” 正欲傾身靠近她的裴望初聞言微怔,“去哪兒?” “德陽宮呀,明早寅初就要起床準備,我這兒尚忙不過來,你賴在這里做什么?” 裴望初同她商量道:“眼下才是戌時中,再留我一會兒,你若是嫌煩,我繼續跪著也行。” 最終還是得了些便宜才走,去德陽宮的路上,楊柳風吹面不寒,叫人心中分外熨帖。 大魏歷經多年戰亂,如今剛剛平息,國力疲敝,因此登基儀典并未鋪張,比起謝黼當年傾洛陽之力辦的那一場低調了許多。 寅時初,洛陽宮中忙碌起來,十二宮二十四監俱不得閑,仔細檢查一切,除了帝后所穿的袞服,就連隨行女官的服飾、轎輦上的花紋都不能出錯。 裴望初洗漱更衣后先往椒房殿來,將十二旒的天子冠摘下,交予內侍捧著,又將寬垂的袞服袖子束起,從女官手中接過犀角梳,要親自為謝及音綰發。 她今日要梳懸鳳髻,樣式十分繁復,女官事先照著圖樣練習了好幾天,如今才敢上手。 謝及音問了問時辰,對裴望初道:“今天讓女官來吧,不要誤了時辰。” “無妨,我試一試,讓她在一旁提點。” 裴望初將她的長發梳開,輕輕握在掌心里,金銅鏡中可見他附在她耳側,玄色袞服襯得他眉目添了幾分銳氣,然而自鏡中望向她的眼神卻是極溫柔的。 “今日也算是你我大婚,說了要為殿下綰一輩子的發,這么重要的日子,又怎能假他人之手。” 他自身后將她的頭往上抬了抬,讓她能靠在他身上,“若是困,就再瞇一會兒。” 確實是有些未睡足,但謝及音并未閉眼,亦含笑自鏡中望他。 裴望初先取來銀絲纏成的假髻將她的發髻墊高,層層堆如高云,又自耳側分出幾縷,照著女官捧至眉際的圖冊,小心編織出繁復美麗的紋路,繞在云髻兩側,再綴以珠翠,正如鳳凰的翎羽。 他們時而低聲閑聊,新帝看上去極有耐心,總有話能逗皇后喜歡。 女官默默捧著鳳髻圖解,心中感慨道,這樣的男子,在尋常人家已是難得,沒想到做了帝王,亦能如此愛重妻子。 這樣深情的帝王,也許待子民也會常懷憐憫。 綰成了發髻后,用桂花油將鬢角的碎發抹平,再戴上鳳冠,即算完成。 裴望初小心扶她起身更衣,反復問道:“沉不沉,受得住嗎?要么就減幾支簪子,或把銀絲假髻卸了,不必梳這么高。” 端莊倒端莊,好看也好看,只是想著她受累,總有幾分擔心。 謝及音在他手上捏了一下,叫他威嚴些,“帝王旈冕,皇后鳳冠,是你我應承之重,不要大驚小怪的,叫人笑話。” 侍奉的女官內侍皆恭肅垂目,無論心中作何想,面上不敢顯露半分。裴望初有恃無恐道:“皇后娘娘讓他們笑,他們才敢笑,只要娘娘愿意護著我,便不會有人笑話。” 謝及音又抬手掐了他一下。 整飭完行儀,卯時中,帝后前往宗祠祭拜天地,然后同往宣室殿,接受百官朝奉。 登基大典與封后大典合辦,既是為了簡化冗儀,也是為了抬高封后大典的地位。登基典禮是帝王一生中最重要的儀式,與他攜手共登宣室殿、接受百官朝拜的妻子,注定不僅是洛陽宮的皇后,更將是大魏的皇后。 身著漆紗籠冠、朱紫官袍的文武官員,如朝向日月的海潮,在黃門的唱聲中一層層涌入宣室殿,跪地叩拜,三呼萬歲,又一齊倒身退出,迎來另一波官員。直到內朝五品之上的官員皆朝覲完畢,帝后攜手起身,接受他們一齊的跪拜,只聽得齊聲祝頌,山呼萬歲。 而后是頒旨改元,昭告天下,同時赦免牢獄,減輕賦稅。 裴望初親書圣詔,為她展卷,識玉捧上大魏玉璽,謝及音深舒了一口氣,在眾目之下接過玉璽,鈐在了圣詔上。 圣詔布告天下,黃門內侍高呼禮成。 自大周天下四分以來,一百多年間,北有大魏,南有南晉,四方夷族各自為王,這是第一位自帝王登基之日就堂而皇之攝政的皇后。 宣室殿內外跪拜的世族官員似乎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當初這位新帝執意要立謝氏公主為后時,他們以為這只是對一女子的鐘情與偏愛。 可是哪個帝王能偏愛到讓皇后同受萬歲之賀,甚至于代掌玉璽呢? 見了登基大典上的種種后,這些欲在新朝中立足的世家們,又各自在心中打起了算盤。 第76章 從前 登基大典過后, 洛陽宮與前朝都發生了一番變動。 帝后同居顯陽宮中,這并不合規矩,但不合規矩的事太多, 勸也勸不過來。 顯陽宮內的妝臺、床榻,乃至小案、梅瓶、椅凳,皇后要用到的每個物件,都要經新帝一一過目挑選。 謝及音說他不務正業,裴望初笑道:“皇后務正業, 朕務皇后娘娘。” 他選了一架檀木浮雕的憑幾, 叫人搬到內室的屏風邊,問謝及音喜不喜歡這個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