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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待詔 第42節

    裴望初仍欲勸解她,謝及音卻拽著他的衣襟往下,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巽之,我想要你。”

    裴望初撫在她后頸的手微微一頓,“你還病著,等過幾天——”

    謝及音態度堅定,“就現在。”

    這不是什么好兆頭,裴望初眉心微擰,見謝及音坐起來,緩緩拆開了腰間的系帶。他握住謝及音的手,問她:“殿下是不是打算做完就趕我走?”

    謝及音不答反笑:“人生百年苦,且惜今朝歡……這不是你自己的意思嗎?”

    她扯完自己的衣服又去扯裴望初的衣服,軟玉熱得燙人,仿佛要在懷里融化。

    裴望初何嘗能拒絕得了她,只是意興正濃時盼她能心軟,俯在她耳畔低聲嘆息:“我如今已無來處,殿下就不能許我個歸處么?”

    謝及音聞言只覺喉中一哽,攀他愈緊,仰面情切地親吻他。

    這個吻里,只嘗出了決絕,卻未有絲毫心軟。

    一時燈昏香燼,滿室寂然,謝及音靠在裴望初懷里歇了一會兒,撐床起身穿衣。

    裴望初支在枕上看著她,聲線微喑,“你還病著,這是要到哪里去?”

    謝及音披衣起身,踩著木屐往外走,她的聲音從晃動的珠簾處傳過來,“去看看駙馬。”

    鏡中映出一張桃花面,眉目間仍有余情。她拾起妝臺上的梅子色口脂,旋即被人自身后扣住,用了些力氣,勒得她呼吸一重。

    “你這就打算丟下我是嗎,你的心縱是石頭做的,也該焐化了……你教我,應該怎么做?還要做什么?”

    吻自鬢邊而下,抬頜咬在唇間。

    裴望初將她抱起放在妝臺上,桌面上的釵環掉了一地,金銅鏡邊鑲嵌的雙鸞前后搖晃。

    “夠了……”謝及音忍耐著這荒唐無度的情/潮,扶著這將要散架的妝臺推拒他,“夠了!”

    他的動作緩緩停下,慢慢退出,只留苦笑在她耳邊道:“說想要我的是你,說不要我的也是你,你口口聲聲說憐我惜我,這便是你的憐惜嗎?”

    謝及音心中鈍疼,剎那紅了眼眶,卻不敢在他面前落淚,緊緊攀著妝臺的邊緣,心道,不要心軟,不能心軟。

    事已至此,利弊已經講不通,她所有的唯剩心狠和固執。

    她沉默不言,顫顫抓起妝臺上的細粉給自己上妝,眼里一顆眼淚滾落,瞬間湮出一行淚痕。

    她擦掉眼淚,又補了一層粉。

    裴望初忍無可忍,奪過她手中的粉盒扔到一旁,啞聲質問她:“你趕我走,就為了每天過這種委曲求全、咽淚裝歡的日子,受崔縉的侮辱是嗎?”

    謝及音睫毛輕顫,反問他:“你留下又能保我幾天好,等你死了,還不是一樣?”

    “那就得過且過,聊以卒歲,”裴望初再次同她商量,溫聲央求她,“我活著一天,就能護你一天。”

    謝及音含淚搖頭,“不要。”

    “我可以為你綰發描眉,鋪床打扇。”

    “不要。”

    “我可以陪你投壺射覆,煮茶讀書。”

    謝及音依然搖頭。

    攥在她肩上的手收緊,指節泛白,恨不能將她揉進骨血里。裴望初的聲音近乎絕望,“除了要我離開,你還能要我做什么,哪怕是要我死——”

    謝及音揚手指向珠簾外,顫聲道:“滾出去。”

    “謝及音——”

    “滾!”

    她猛得拾起妝鏡旁邊繡臺上的剪刀,裴望初臉色一白,霎那三尸暴涌、五臟氣沖,卻見她手中的剪刀并非沖著頸間去,而是撩過長發至一側,只聽“咔嚓”幾聲,及腰的長發被齊肩剪斷,銀絲如云如雪,飛撒在地。

    裴望初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瘋了嗎……”

    “都說發絲如情絲,一向蒙君照拂,今愧以償君……如此,你我兩不相欠。”

    謝及音將剪刀扔在地上,秋水目中堅如沉冰,一字一句道:“本宮再也用不上你了,裴七郎……就此別過吧。”

    裴望初僵在原地,默然許久,就在謝及音以為他永遠不會回應他的時候,他終于認命般在她面前蹲下,將落在地上的頭發一縷一縷撿起,用袖角蹭去灰塵,收在袖子中。

    看著他矮下的腰身,遲緩而小心的動作,謝及音終是心中不忍,一低頭,淚珠砸在他揀拾頭發的手背上。

    怕為這心軟塌陷,謝及音轉身便走,裴望初卻突然叫住她。

    “殿下。”

    她腳步一頓,并未回頭。

    裴望初聲音很輕,“至少請允我向殿下拜別。”

    他在謝及音身后撩衣跪下,一跪三叩首,共三跪九拜。

    謝及音沒有回身受這稽首大禮,卻從銅鏡中看得一清二楚。

    他蒼白疲憊的神情,頎長的腰身,遍布紅痕的脖頸。

    “平身吧,”謝及音緩緩收回視線,哽咽道,“本宮就不為你餞行了,遙祝海闊憑躍,天高任游。”

    第47章 離開

    裴望初離開后, 識玉進來服侍謝及音洗漱更衣,見她長發削落至齊肩,識玉頓時紅了眼眶。

    “您又何苦這般糟蹋自己……”

    謝及音不語, 抓起剪刀,捋過頭發,對著銅鏡將末端細細修剪整齊,然后堪堪用一支云紋檀木釵簪起。

    華髻隨云消,愁絲如夢去。

    “把我的冪籬找出來, 待我沐浴更衣, 去棲云院看看駙馬。”謝及音淡聲道。

    她們到達棲云院時已近黃昏,崔縉仍未醒, 府醫和外面請來的善治溺癥的大夫正圍在一處討論病癥, 見了謝及音,忙起身走來行禮。

    謝及音朝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問道:“駙馬的狀況如何?”

    大夫道:“駙馬爺腹中仍有積水,兼具驚嚇過度, 心肺郁結, 寒氣積于內而熱氣浮于外,此溺癥之重也。小人已開具驅寒散熱的藥方, 服侍駙馬喝下, 能否挺過此險,只在這兩日, 若三日后仍未醒,還請殿下早做準備。”

    謝及音半晌無言,識玉將大夫送了出去, 安排他在府中住下,明日早早來棲云院里守著。

    謝及音走進內室, 掛起床帳,端詳著崔縉蒼白病弱的臉色,開口喚了他一聲:“崔青云。”

    崔縉沒有反應,謝及音嘆了口氣,緩緩說道:“我與你雖無情分,也無仇恨,你若亡于此,倒真成了孽緣。我雖不必為你守寡,只可憐崔夫人中年喪子,你那幾個堂兄庶弟也都不長進,崔家……恐要至此沒落了。”

    她說完就轉身離開,倏爾,似是有風吹進室內,床上那人的手指輕輕一縮。

    第二天平明時分,來自大魏西部邊境的斥候攜戰訊踏醒洛陽城的黎明。

    太成帝昨夜服丹后與嬪妃雙修至深夜,卯時未起,命張朝恩宣布停朝一日,又宣宗陵天師進來侍香,餳眼躺在床上聽他論帝王修仙之道。

    宗陵天師說君主是人間天子,“……您德厚流光,身兼天道,與仙人之間的距離要近于常人。凡俗螻蟻想要修成神仙,需要數百年的大機緣,而您已為帝王,只需常服金丹,縱不化神,亦能求得彭祖之壽數。”

    太成帝正聽得入迷,司馬王鉉、虎賁校尉衛時通攜西境急奏前來宣室殿,張朝恩進去通稟,旋即又被太成帝罵了出去。

    衛時通是太成帝的駕側之人,一切好說,不好打發的是這位大司馬。眼見著王鉉面露不忿,張朝恩笑瞇瞇道:“陛下信任司馬大人的本事,說朝中但有冗務,先聽您處置,待陛下修得道成,再來過問凡塵事也不遲。王大人,陛下視您如肱骨吶!”

    王鉉心中冷哼,什么肱骨,不過是勤政時相疑,怠政時相倚罷了。

    他面上不顯,朝張朝恩一拱手,“若陛下有令,還請中常侍早些相告。”

    王鉉離了洛陽宮,馬車停在崔家后門,崔元振親自相迎,叫人備下酒菜,在小書房中議事。

    王鉉食不甘味,數次擱下食箸,嘆氣道:“那馬璒是靈帝舊臣,世為西州牧,今上登基后,因其拒不歸順,屢次欲征討西州,可惜被河東郡的叛亂絆住了腳,怕再生戰事,會鬧得內朝不寧。今上本欲休養生息,而后論戰,誰料那馬璒反的更快,竟敢自立為西涼王,與羯、氐勾結,欲犯我大魏。”

    崔元振問道:“難怪伯鈞兄一早入宮,原來是為了此事。是戰是和,陛下怎么說?”

    王鉉搖頭道:“陛下正召宗陵天師在內,說不理冗務。”

    崔元振心下了然,“您是大魏司馬,掌數萬精兵,陛下既不理事,只能交由您決斷,這也是好事。”

    “倒未見得好在哪里,”王鉉道,“咱們陛下生性多疑,他今朝不理事,不代表明日不理事。若我發兵出戰,他要疑我擅權,若我置之不理,丟了城池,他要怪我不力。且說不準,此事是他故意撂給我,好治我個兩難。”

    崔元振也搖頭嘆息,“想當年,我輩情同手足,共伐無道之主,好不意氣風發,今朝一主二臣,反倒處處掣肘,動輒得咎,好沒意思。”

    也不知王鉉有沒有聽出他的畫外音,苦笑了一下,“還說當年做什么,不如借酒澆愁。”

    王鉉將西州馬璒造反一事詳告崔元振,崔元振試探王鉉對太成帝的態度,又勸解了他許多話,直到午后才放、送他離開。

    王鉉走后,崔元振兀自在書房中思忖半晌,鋪開紙墨寫了封信,交崔夫人送去嘉寧公主府,親自遞到崔縉手里。

    轎子落在公主府門口,沒有將人擋回去的道理,謝及音戴著帷帽起身相迎,無奈地告訴崔夫人道:“駙馬他不慎落水,因怕二老擔心,所以未曾相告,只靜臥休養。夫人有要轉交的書信,交予本宮即可。”

    一聽此言,崔夫人著了慌,偏鬧著要去見崔縉。識玉站在門外朝謝及音輕輕搖頭,表示崔縉尚未蘇醒,謝及音心中稍定,陪崔夫人往棲云院去瞧瞧。

    謝及音叮囑她道:“大夫說要平心靜養,待會見了駙馬,還請夫人不要喧嚷。”

    棲云院中,藥童在堂間熬藥,崔夫人焦急地進了內室,見到躺在床上面色蒼白的崔縉,情不自禁地掩面痛哭起來。謝及音無言站在一旁,陪她作出幾分傷心情狀,正此時,忽聽床上傳來一聲低低的□□。

    “娘……”

    崔縉聞見滿室藥味,聽見婦人的哭聲,隱約還有嘉寧公主的聲音,緩緩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見他醒來,崔夫人撲上去,“我的兒!你怎么病成了這般模樣?你叫娘如何放心留你在公主府中?”

    這話說得有幾分冒犯,謝及音在旁不言,崔縉慢慢看向她,又將視線轉回崔夫人身上,啞聲說道:“是兒子……不小心……您別責怪……殿下。”

    崔夫人抹淚道:“既非寒冬臘月,又非虎xue龍潭,你一個虎賁校尉,還能掉進湖里淹死不成?”

    謝及音遮在帷帽下的嘴角一勾,轉身慢慢出了內室,留他們母子敘話。

    廊下的風吹散了身上的藥味,識玉湊上來給她披披風,謝及音低聲問她:“得月院那邊還有人嗎?”

    識玉小聲道:“這兩日一直沒什么動靜,只夜里還有燈亮著。”

    謝及音只嗯了一聲,卻沒有什么吩咐。

    識玉問道:“如今駙馬已醒,您是擔心若裴七郎再不離開,駙馬會報復他?”

    謝及音輕輕搖頭,“我是覺得……快了。”

    崔縉安撫下崔夫人,待她離開公主府后,拆開了崔元振寫給他的信。信中告訴了他馬璒造反的事,叫他寫折子向朝廷自薦,領兵西征。崔縉握著信嘆氣,心想,他恐怕還得休養一陣子。

    是夜如水,月上中天。

    得月院里未點燈,裴望初站在庭中望夜空,手里把玩著一把精巧的匕首,地上躺著被五花大綁黏住嘴的柳郎倌。

    過了一刻鐘,鄭君容拎著兩個陶壇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師兄,油已經潑好了,幾時點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