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38節
柳郎倌顫顫答道:“姓柳……” “柳郎倌,”裴望初倏然一笑,“應該不會讓我為難吧?” 柳郎倌招惹裴七郎之前未曾想到他力氣這么大,態度如此囂張,眼見著就要被人當眾活活掐死,柳郎倌忙點頭認慫:“我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請裴郎君高抬貴手……” 裴望初在將真他掐死之前松了手,柳郎倌跌落在地,捂著喉嚨一邊咳嗽一邊大喘氣。 “冒犯了,見諒。”裴望初溫溫然一揖,繞過他緩步離開了主院,只留滿院柳梅居的郎倌們目瞪口呆,噤若寒蟬。 識玉也遠遠瞧見了這一幕,眉心一蹙,覺得裴七郎的舉動有些不妥,遂將此事告知謝及音。 謝及音正懶洋洋地靠在貴妃椅上,試新供上來的梅子色口脂,嫣紅里透著淺紫,別有幾分嫵媚。她聽完后輕笑兩聲,對識玉道:“裴七郎么,你若是當他溫和純良,可真是看走眼了。” 識玉驚訝地“啊”了一聲。 謝及音將口脂擱下,仰面闔目往后一靠,感受落在眼前的暗金色光影,搖搖晃晃,腦海中浮現出午后紅帳里曖昧的場景。 清淡的梅子香隨著呼吸鉆入鼻尖,微甜如酒。 他應該會喜歡這個味道,下次…… 謝及音止住了漂浮不定的心思,對識玉道:“天色晚了,叫柳梅居的郎倌們都回別院去吧,他們每日辛苦,多賞些酒菜。那位柳郎倌……讓他離府,回柳梅居去吧。” 第42章 教誨 崔元振在河東郡平叛時落下一身傷, 然而大部分功勞都落在了宗陵天師身上,崔家只得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嘉獎。 為了恩賞宗陵天師,太成帝要為他在洛陽城里蓋一座七層高的道觀, 命司空衛舒帶人晝夜趕畫圖紙,準備三月土地解凍后就開工。 蓋這座宮觀,至少需要砍一萬棵樹、燒十萬塊磚,耗費近百萬兩白銀。這對剛經歷改換皇室不久,又遭受河東兵戈之禍的大魏而言, 是一筆很重的負擔。 朝中三公重臣等皆上書勸誡, 崔縉作為常伴圣駕、有規諫得失之責的散騎常侍,也三番五次出言阻攔。 奈何太成帝深信宗陵天師所言的“高起館臺以拜仙人”, 不僅對朝中非議一概不理, 還晝夜與宗陵天師同游論道,服食丹藥。因為衛司空說夯建地基的役民不夠,在宗陵天師的建議下,太成帝下詔命崔元振帶著剛從河東郡趕回來的士兵去幫忙。 堂堂尚書令, 高門崔家, 如今竟成了給宗陵天師使喚的仆從。其他世族從旁看笑話,也不免對其心生同情, 何況崔家與宗陵天師因河東一事早有恩怨, 崔元振尚能老成持重地隱忍,崔縉年少意氣, 為此事險些鬧翻了天。 他拔劍殺了一個監工的方士,道觀一開工就見了血氣,宗陵天師認為不祥。太成帝勃然大怒, 痛斥崔縉的狂妄之舉,暫時褫奪了他散騎常侍兼虎賁校尉的官職, 讓他回府閉門思過三個月。 走投無路之下,崔縉只好去找謝及音。 “魏靈帝因寵信妖道禍亂朝政,失了朝臣百姓之心,落得個國破家亡的下場。今上本該以此為鑒,如今反倒變本加厲,不僅日日服食丹藥,更縱容天授宮老賊干涉國政,只怕長此以往,殷鑒不遠,”崔縉對謝及音道,“今上無子,殿下貴為公主,也應時時勸諫,以全忠孝。” 謝及音懷中抱著阿貍,聞言亦蹙眉,“父皇他竟在服食丹藥?” 崔縉道:“天授宮以丹藥符咒聞名,聽說宗陵天師每日都會勸陛下服用,少則一顆多則數顆,都是些沒來歷的東西,卻敢稱延年益壽、明凈六根。” 謝及音沉思片刻,點頭應道:“本宮會遞帖子入宮,明日去看看。” 見她態度似也不喜天授宮之流,崔縉又趁機道:“圣人曰,子不語怪力亂神,無論佛道,都是些哄騙世人、另有所圖的東西。當年我與裴七郎同在膠東袁氏門下求學時,常見他與同窗清談玄理,虛無縹緲,于人無助,于己無益。我只怕他如今又拿這些話術來蒙騙你,若如此,則其心可誅。” 謝及音撫著阿貍,聞言輕笑,不以為然道:“駙馬多慮了,裴七郎已搬去別院,縱他有天大的本事,見不著本宮,又能奈本宮何?” “那就好。”崔縉心中生慰,覺得有了一點希望。 只要謝及音肯遠著裴七郎,往后就會慢慢忘了他的好,繼而厭棄。就像自己對謝及姒一樣,因背叛而看透,總需要一個過程,他愿意等待這段時間。 如此一想,崔縉語氣又放緩了幾分,對謝及音道:“我知你素日不愛出門,難免無聊,需要人陪著。如今我也在家中思過,有時間陪你煮茶下棋、投壺射覆,不如將柳梅居那群吵鬧的郎倌打發走,怎么樣?” “駙馬出身博陵崔家,怎可與奴才相提并論?”謝及音望著他,笑意不達眼底,“本宮乏了,這些事,以后再說吧。” 崔縉心中略有失望,又怕再惹她厭棄,想著來日方長,便起身告辭,“我一直在棲云院,隨時可派人找我。” 然而他在棲云院未等來謝及音,卻等來了柳梅居的柳郎倌。 那日與裴望初當庭起沖突后,當天晚上,管事便要打發柳郎倌出府。他這才明白裴七郎在主子心中的地位,又驚又懼又悔。 柳梅居里的客人難纏、鴇頭嚴苛,哪比得上留在公主府體面舒坦,萬一被主子看上,更是天大的造化。所以柳郎倌一來就使勁渾身解數想往嘉寧公主身邊鉆,并不擇手段地打壓可能構成威脅的同行,不料踢到了裴七郎這塊鐵板。 他不想走,該滾的是裴七郎,所以柳郎倌走投無路,竟求到了崔縉面前。 柳郎倌跪在崔縉腳邊,將裴七郎如何蠱惑主子、目中無人編排了一通。 “主子不讓我們進屋伺候,偏他裴七郎能破例,整日在屋里廝混,常常見他出來時已換了衣裳、易了發冠,竟把主子起居的上房當作自己的地盤,”柳郎倌哭訴道,“他還不讓我們靠近主子,否則就要剁了我們的手,砍了我們的腳。” 崔縉聽完,緩緩問道:“你是說,嘉寧公主從未叫你們近身?” 柳郎倌抹淚,“我等奴才連屋子都進不去。” 崔縉想起謝及音敷衍他的話,說什么裴七郎已搬去別院、久不相見,心中生出被人欺騙的憤怒。 他冷聲嗤笑柳郎倌,“那你們豈不成了他們背人茍合的幌子,只是替他們遮掩那見不得人的勾當?” 柳郎倌道:“我等奴才,哪敢違逆主子?只求駙馬饒我一次,以后我定聽駙馬的話。” 崔縉恨不能一腳將他踹出公主府,忍了又忍,說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自有安排。” 謝及音這邊遞了帖子入宮,前往宣室殿拜謁,只見起居殿中的陳設已大改,布置成精舍,內設銅鼎丹爐、太乙式盤等。太成帝的常服也換成了方士青袍,正招了幾個方士在殿內講經論玄。 太成帝讓謝及音一同旁聽,因見她乖順,與朝中那群掃興的臣子不同,心中對她頗為滿意,臨了賞賜了她數顆丹藥。 太成帝道:“上藥三品,神與氣精。這幾顆是補神養氣的上品金丹,每日晨起辰時服用,以黃柏煎水潤化,有延年益壽之效。你那駙馬不成器,你莫要像他一樣。” “兒臣謝賜。”謝及音領了丹藥,躬身退出宣室殿。 識玉問謝及音為何不勸諫,謝及音靠在馬車里,略感疲憊地按著額頭道:“看今日的情狀,人間富貴已享受到極致,求長生成仙便成了父皇的心病。若是能勸,楊皇后與朝中官員不會無動于衷,若勸不得,我何必開這個口。” 識玉嘆氣,“只是聽說陛下近日愈發不理政事了。” 回到公主府時,裴望初正在屋里等她,占了她的貴妃椅,百無聊賴地擺弄小案上的玉擺件。 他聽見動靜后起身相迎,將一盞熱茶端給謝及音,看到識玉捧在錦盤里的幾顆金丹后,拾起來聞了聞。 “皇上賞的?” 謝及音飲了口茶,緩緩點頭,問他:“巽之也認得此物?” 裴望初道:“天授宮的丹藥,看色澤并非出自宗陵天師之手,應該是他底下的祭酒煉制的。” 謝及音入內更衣,裴望初屏退了識玉,隨她繞過屏風,為她挑開珠簾。 繁瑣的宮裝層層委地,金釵一卸,銀發如瀑垂落腰間。一件質地細膩的寬袖曲裾落在身上,裴望初的手攏過她的腰,為她束好腰帶。 裴望初輕聲問她是不是累了,“瞧著神思不定,是為何事煩憂?” “那些金丹……真的有延年益壽的奇效嗎?” 裴望初聞言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只說道:“壽命有常是天定,殿下只需任性自然,不必苛求天道外的東西。那些金丹收起來吧,不必服用。” 他捋開她的長發,繞在掌心里,又低聲在她耳邊問:“下午想做什么?我今日得閑,陪你一起。” 謝及音牽著他的衣領讓他俯身,涂著口脂的嘴唇覆上去,慢慢與他唇齒交纏。 梅子色的口脂暈開,漸漸融在舌尖里,有絲絲梅子的清香和朱砂粉的微苦,隨著愈發失控的情態而沖往七竅。 裴望初逼近她一些,鐵枷與鎖鏈碰撞的聲音讓謝及音心里生出幾分清明,她握住裴望初要解她腰帶的手,搖了搖頭。 “可惜了,你難得有此好興致,”裴望初輕聲嘆氣,退后一步為她整衣,“走吧,我為殿下沏茶。” 滾水沖開細眉綠葉,茶湯澄澈,似金似綠,裊裊升起霧氣。謝及音隔著這朦朧的水汽觀察他,半晌,狀似無意地說道:“如今宣室殿里不少天授宮的人,陛下對宗陵天師十分倚重,就連崔氏父子都越不過他。” 裴望初抬目看向她,“殿下是想問,如此局面是否與我有關?” 謝及音微微垂眼,并未否認,“比起為人魚rou,聽任宰割,我倒樂于見你出手自救,也不想干涉你與父皇之間的恩怨。只是有些手段未免牽涉太廣,如今為了建這七層道觀,洛陽百姓苦不堪言,累死的役民隨意丟在城外,還要從別處征調木材和壯丁。” 裴望初并不答言,只是靜靜聽她說。 謝及音道:“王都尚且如此,況大魏其他三十六郡。我雖是公主,不涉朝政,可公主府一食一物皆取之于民,我不忍見大魏子民受此苛政,若此事與你有關,還請你三思而后行。” 她對他真是寬容到了極致,縱使懷疑他涉身這一池污水,也先為他找了這么多理由。 裴望初聽完笑了笑,溫聲道:“巽之會謹記殿下的教誨,不負殿下為民為我的一片心意。” 謝及音端起茶盞道:“不必和我說這些抬舉的話,我知你曾游學各處,心懷冰雪,看得遠比我明白。” 裴望初道:“只是看得明白,未必行得清白,還要殿下時時督訓。” 謝及音又想起另一件事,她問裴望初:“聽說天授宮擅制丹藥,你既一眼就能看明白父皇賞我的東西,是不是也服用過不少?” 裴望初并未否認,“制藥服丹,確實是天授宮弟子的修行常事。” “五石散?” “也服用過。” 謝及音抿唇不言,眉心微蹙。若說金丹她尚不了解,可五石散她十分清楚,并不覺得是什么延年益壽的好東西。 她對裴望初道:“這些東西,以后也該少用。” 裴望初道:“我聽殿下的。” 他如此從善如流,倒叫謝及音有些懷疑自己,“我說的這些難道都對么?” “并無不妥,”裴望初溫然道,“且殿下教誨,并非人人有幸聽得,難道還要違逆嗎?” 謝及音面上微紅,輕哼道:“哪里學來的油腔滑調。” 第43章 夜雨 裴望初回到得月院時天色將暮, 他找到鄭君容,問他要與宗陵天師聯絡的信鴿。 鄭君容很高興,問他是否準備回天授宮, 裴望初撒手放走鴿子,對他說道:“洛陽太平不了多久,你應該早日離開,不必管我。” 鄭君容疑惑,“可師兄不是已經答應宗陵天師, 三個月內回天授宮么?” 裴望初道:“我答應過的事情很多,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并非每一件都能做到, 只能挑最重要的去做。” 他曾答應過裴夫人, 若找到先太子蕭元度,要替裴家盡忠,護他周全。也曾答應宗陵天師,待了卻洛陽事便回天授宮請罪。這二者皆有生路, 可生路之外, 還有一個謝及音。 他承諾她,要守在她身邊, 直到一切結束。 裴望初腳上戴著鐵枷, 行動不便,勞煩宗陵天師來公主府中尋他。第二天入夜, 宗陵天師避人而來,見裴望初立于竹影之下,一身白衣勝雪。 宗陵天師捋著長髯冷笑道:“你如今的架子真是越發了不得, 什么天大的事,勞為師夤夜翻墻入戶, 卻連薄酒都不備下?” 裴望初走到他面前說道:“您如今是天子座上客,不缺我一壺酒,我有孝在身,更不宜飲。” 宗陵天師掃他一眼,“你這是為裴衡守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