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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待詔 第37節(jié)

    謝及音端起茶盞道:“干卿何事。”

    裴望初勸她道:“若是修身養(yǎng)性,一味求寡淡、求勘破,反是條迷途。于此一道,佛教不如天授宮,讀這勞什子攝論,倒不如我教殿下如何修養(yǎng)。”

    他隔著小案勾起謝及音落在耳邊的一縷發(fā)絲,溫聲道:“若想遁入空門……還請您歇了這個心思。”

    謝及音聞言一笑,“你與院中諸位并無不同,是本宮寵幸你,你還管不到本宮頭上。”

    “還是有不同的,”裴望初并不生氣,“至少我比他們干凈些。”

    謝及音道:“這些人雖出身柳梅居,但也都是清倌。”

    裴望初又道:“那我待殿下的心,總要勝過他們?nèi)帧!?/br>
    “你待本宮有什么心,教本宮忍得千錘萬鑿、烈火焚燒,還要坐若春風(fēng)、等閑視之的心么?”

    “這些未曾加諸殿下之身,殿下為何不能袖手旁觀?”

    “我若能做到袖手旁觀,從一開始就不會救你……七郎,難道你不明白?”

    謝及音起身,撥開珠簾,拾起香爐旁的銀匙剔掉香灰,蘇合香一時濃得有些醉人。

    她窈窕的身影隔著一道珠簾隱現(xiàn),裴望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弦也隨著珠簾輕輕挑動。

    她對他說道:“我想救你,從一開始便不是出于貪欲,而是出于不忍。因此我能見你安然無恙,與我無關(guān),卻不忍見你因我之故,受盡折磨。”

    所以她之前才會幫助他逃離公主府這片涸轍,要與他相忘于江湖。可是這個蠢貨、這個瘋子,竟轉(zhuǎn)身投向沸鼎,她不得不將他撈回身邊來。

    裴望初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停在珠簾一寸之外,他問她:“難道殿下對我是十分不忍,無一絲貪求?”

    自然是有的。他這樣好,很難叫人不生妄念。

    只是……

    “不值一提罷了。”

    真是好一個不值一提。

    裴望初將要落在她肩頭的手又垂了下去,香爐里燃著的蘇合香快給她剔滅了,仍不見她轉(zhuǎn)身。

    “所以您讓我搬去得月院,是下定決心要我遠(yuǎn)您而自保,是嗎?”

    謝及音低低“嗯”了一聲,“莫要辜負(fù)我這一片苦心,以后少往主院這邊來。”

    許久之后,身后那人應(yīng)道:“知道了。”

    珠簾相撞,她聽見鐵索曳地的聲音,繞過屏風(fēng)朝外走去,漸漸被院子里靡靡纏綿的琴瑟聲蓋過。

    爐煙終是熄了,室內(nèi)驟然生冷。謝及音站得雙腿有些僵硬,卻不想回頭去看空蕩蕩的屋子。

    她一低頭,一滴無知無覺的眼淚落進(jìn)了香灰中。

    她伸手去碰那香灰,被燙得縮了一下手,忽聞身后傳來聲響,珠簾一陣亂撞。

    她未及反應(yīng),被人從身后攬入懷中,清冽如竹上雪的氣息落在她耳邊,密密織成一張網(wǎng),幾乎要將她勒窒。

    “好狠的心啊,殿下,”嘆息落在她后頸,勾起一陣輕顫,“那你就忍心見我渴死在你面前?”

    第41章 解渴

    裴望初箍著謝及音的腰將她從珠簾后拖出來, 推在檀香木屏風(fēng)上,謝及音被震麻了半邊肩膀,扶著插屏的鏤空鑲邊才堪堪站穩(wěn)。

    她迷茫而驚懼地看著近在眼前的裴望初, 這表情似是激怒了他,他挾著她的腰往上一提,低頭咬在她側(cè)頸間。

    他用了點力氣,疼得謝及音屏住了呼吸,她撐著他的肩膀?qū)⑺崎_, 氣得沖他揚起了手。

    裴望初永遠(yuǎn)不會躲她的巴掌, 甚至溫馴地垂下眼,靜靜等待著這一耳光落在臉上。

    謝及音偏偏頓住了。

    “這張臉, 若是不得您憐惜, 則只剩供您泄氣這一個用處,”裴望初抬眼與她對視,長睫遮掩著目中放肆的貪欲,輕聲道, “您還顧惜什么呢?”

    謝及音忍了又忍, 覺得不該陪他發(fā)瘋,應(yīng)當(dāng)同他講道理, 最終收回了手。

    她平靜了幾口氣, 說道:“我知你心中有大抱負(fù),留在公主府只是一時之計, 你要走,我不會攔你,也不會怨你, 這并非負(fù)氣之言,我是真心希望你保得周全。”

    “不是負(fù)氣之言?”裴望初的輕輕抹過她眼尾, 指腹留下了淺淺的水珠。他呈至謝及音眼前,問她,“那這是什么?”

    謝及音淡淡道:“這是人之常情。”

    血氣直涌上腦門,裴望初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恨不得愛不得,惱不得憐不得。他心里冰火兩重天,時而燙得發(fā)緊,時而涼得生疼。

    他沉默不語的這一瞬,謝及音竟又想推開他,裴望初箍在她胳膊上的手臂猛得收緊,空出一只手拔下她發(fā)間的木釵,塞進(jìn)她手里,抵在自己喉間。

    他冷冷望著她道:“你不要氣死我,還是一簪子捅死我吧。”

    木簪的祥云紋握在謝及音掌心里,尖端抵在他頸間尚未愈合的傷口上,一碰就破了痂,露出殷紅的血rou。

    謝及音終于忍無可忍,揮手甩了他一耳光。

    “你這是發(fā)什么瘋,作出這幅要死要活的樣子給誰看……”謝及音雙眼一眨,眼淚突然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她哽聲道:“我是愛慕你,貪戀你,舍不得你走,可那又怎樣,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在我面前嗎?你早晚都是要離開的……既如此,何必又來招我沉溺,難道非要見我痛不欲生,狼狽不堪,你才覺得有趣,覺得自己活得有意義嗎?”

    裴望初捧起她的臉,有些手足無措地擦拭她的眼淚。

    他亦是哽聲幽塞,與她額頭相抵,低聲嘆息道:“我只求你有一二分不舍,殿下……我是你的,一直是你的,我可以為你生,亦可以為你死,但你不能推開我,不能不要我。我不走了好不好,我留在你身邊,一直陪著你……”

    直到被厭棄,或者被死亡分開。

    謝及音泣不成聲,不停地?fù)u頭,然而心里的理智卻一寸寸潰敗,哭到最后,心中甚至生出帶著恨意的迷茫。

    他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她的裴七郎一向溫和理智,善納嘉言,怎么會是這樣的瘋子。

    裴望初將她擁入懷中,聽她伏在肩頭近乎絕望地哭泣,眼淚洇透了他的衣服,涼涼地黏在身上。

    有一瞬間,裴望初心想,不如就算了吧,聽她的話,別再讓她為難,惹她傷心。

    可她的心跳貼著自己的心跳,他掌下暖熱溫軟,她頸間幽香如蘭,五感生如業(yè)障,將他死死纏住,緩緩拽入沉潭。

    怎么能算了呢?

    他死也要死在她身邊。

    眼淚與哽咽盡數(shù)湮沒在溫柔的吻里,直到渾身再無一絲力氣。

    謝及音背靠著檀木屏風(fēng),鬢角被薄汗洇濕,喉嚨干渴得厲害,染著紅蔻丹的手緊緊拽著裴望初的衣衫,蒼白、孱弱、渴求,如抓住一根稻草的水鬼,緊緊地攀著他,吞咽他渡來的生氣。

    檀木插屏被推移了一寸,險些傾倒下去,裴望初穩(wěn)穩(wěn)扶住屏風(fēng),然后將謝及音橫抱起來,朝內(nèi)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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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帳終于緩緩搖了起來。

    過了將近一個時辰,裴望初掀簾下床,穿衣整冠,出去請識玉備水給謝及音沐浴。謝及音仍閉著眼蜷在被子里,直至一杯溫水送到嘴邊。

    她撐身起來,將水喝完,接過裴望初遞來的衣服攏在身上,蓋住了仍透著紅暈的皮膚。

    裴望初坐在床邊看著她,終于能平心靜氣道:“事情已經(jīng)做到了這個份上,話也說得差不多了,殿下總該明白我的心意了,是不是?”

    謝及音垂目默然半晌,仍堅持道:“你還是要回得月院去。”

    “我可以回去,但是,”裴望初拾起地上的繡履,握著她的腳踝為她穿上,“也要允我到你身邊來。”

    丫鬟們提著水送到盥室,在浴桶中灑滿花瓣,擺上皂豆和皂莢。謝及音洗干凈身上的汗,裹起一件月白色的重紗寬衣,讓裴望初進(jìn)來幫她洗頭發(fā)。

    他對此愈發(fā)熟稔,指腹在她發(fā)間揉按,力度適宜。謝及音有些乏了,正昏昏欲睡時,聽見裴望初問道:“殿下見到宗陵天師時,他都同你說什么了?”

    謝及音緩緩睜開眼,“聽說你們是師徒,他沒告訴你嗎?”

    裴望初道:“我十五歲離開天授宮后,再不曾見過他,此后在膠東袁崇禮先生門下治學(xué),若論師徒情誼,實在是沒有幾分。”

    “十五歲……”

    謝及音算了算時間,裴望初第一次到謝家赴宴那年應(yīng)該是十六歲,也就是離開天授宮的第二年。聽說天授宮是個不拘世俗、修道問玄的好地方,怪不得他那時便說話行事與眾不同。

    她回過神來,說道:“六年未見,宗陵天師仍肯冒著被今上發(fā)現(xiàn)的風(fēng)險出面救你,可見心里還是認(rèn)你的。”

    “并非人人都像殿下這般心軟。”

    裴望初將她濕淋淋的長發(fā)從水中撈出,用干帕子擦干水分,到妝臺前為她梳順,又讓人將火盆搬近一些,讓她挨著把頭發(fā)烘干。

    謝及音道:“可空有心軟無濟(jì)于事,此次若非宗陵天師,我也不知該怎么辦。”

    自然是明哲保身,別再管他,任憑生死。只是這話說出來,她必然會生氣,因此裴望初但笑不語。

    謝及音回想著那日與宗陵天師的對話,“他說我身上有余毒,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聽他的意思,此事父皇也知情。”

    “他可有說是什么毒?”

    謝及音搖了搖頭。一來她急著商量救裴望初,二來她對宗陵天師所知甚少,不敢輕信,所以沒有深究。

    裴望初向她伸出手,“允我為殿下切脈。”

    謝及音好奇,“你竟還懂醫(yī)?”

    “涉獵過一點偏方,并不精通。”

    天授宮以丹藥符咒聞名,也擅長以此治病療愈、修身化性,作為天授宮曾經(jīng)的祭酒,裴望初能制出各種常見丹藥,對丹藥所導(dǎo)致的副癥也有所了解。

    她的脈象確與常人有異,只是跡象很淺,若不仔細(xì)探查,幾乎感知不到。如此細(xì)微的脈象,即使能確認(rèn)是中毒,也未必是余毒所致,也有可能是中毒不深之故,宗陵天師如何就能一口咬定她是娘胎里帶出的余毒呢?

    娘胎……謝及音的生母,那位傳聞中出身寒門,極得謝黼寵愛的短命夫人,難道與宗陵天師認(rèn)識嗎?

    見他眉心微擰,謝及音問道:“難道天師說的是真的,我身上的毒很嚴(yán)重?”

    裴望初輕輕搖頭,安撫她道:“是我學(xué)藝不精,需要回去查閱典籍。不過這征狀只及于脈象,并不嚴(yán)重,不必憂心。”

    待謝及音的頭發(fā)烘干,裴望初幫她抹了一層發(fā)油,又綰成飛天髻。他在主院逗留至傍晚才離開,看他從上房里出來,柳郎倌恨得咬牙切齒,在旁邊說風(fēng)涼話。

    “才知道這位竟是名動洛陽的裴公子,聽說還曾與駙馬同窗共讀,如今竟也落得與我等奴才一個下場,可憐吶,可憐。”

    裴望初本不欲理他,柳郎倌抬腳踩在鐵鐐銬上,裴望初頓住腳步,抬眼看向他。

    柳郎倌嗤笑,“若是被駙馬知道你如此逾矩,你說他是會念在舊相識的份上放你一馬,還是——”

    一只手嵌住柳郎倌的脖子,雙指掐在他喉間,將他后半截話堵了回去,仿佛再一用力就能擰斷他的脖子。

    裴望初淡聲道:“把你的腳拿開。”

    柳郎倌憋得臉色紫紅,連忙挪開了腳,目光驚恐地向裴望初叨擾。

    “你是殿下的奴才,不是駙馬的奴才,最好記清楚自己的主子,”裴望初目光平靜地看著他,微垂的眼簾下含著幾分輕諷,對柳郎倌道,“我這雙手尚要侍奉殿下,不太想沾上血,你叫……”